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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亨德尔的复活(1 / 1)


历史瞬间

1741年音乐家亨德尔从偏瘫中奇迹般康复创作经典圣歌《弥赛亚》

萧伯纳在他的名文《贝多芬百年祭》里曾提到,贝多芬最崇拜的英雄就是亨德尔,“一个和贝多芬同样倔强的老单身汉”,此言甚妙。

18世纪的欧洲已经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职业音乐家,但当时他们的社会地位并不高,还无法仅靠自身的音乐创作和表演而独立生活,很多时候需要依赖于贵族与宗教对他们的赞助为生。而判断一个艺术家的独立人格到底有多强烈,从他是否结婚这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端倪,因为结婚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服从社会化的既定规则,接受整个社会对你的驯化。所以,结了婚的海顿与莫扎特都举止文雅、衣着华丽,甘心做一个宫廷的侍从;而独身的亨德尔与贝多芬则狂放不羁、不修边幅,富于反抗精神。这里我们并不是比较哪位音乐家的音乐更伟大,而只是就独立意志而言,海顿与莫扎特这样的艺术家可能更容易屈服,而亨德尔与贝多芬这样的艺术家则勇于抗争。茨威格在这篇文章中借亨德尔的学徒史密斯之口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为了挽救剧院,他在这一年里创作了四部歌剧,而那些人呢,却忙着取悦女人和宫廷。”茨威格对于艺术家不屈意志的注重当是他撰写这篇速写的主要原因。

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1685—1759)出生在德国萨安州的哈勒城,与另一位德国音乐大师巴赫同年,其名字的德语本是Ge Friedrich H ndel,按照德语发音,他的名字不是乔治,而是格奥尔格,但他在1727年取得了英国国籍,于是改成了英语的名字Gee Frideridel。他一生遭遇困难无数,遭遇的诱惑也无数,但他意志坚定,始终保持一颗独立不屈的心。童年时期,父亲认为学习法律才是人生正途,所以极力反对他的音乐爱好,但他并没有放弃。而当他的才华引起了一些艺术赞助人的注意并打算资助他去意大利学习音乐时,抱负远大的亨德尔一一谢绝,最后是完全依靠自己的资金完成了留学。在意大利学成之后,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他也曾想过找一个能够让他一展才华的宫廷作为安身之所,起初在汉诺威选帝侯那里担任宫廷乐手,但他显然志不在此,半年之后就来到了英国,他融合了意大利巴洛克风格与德国多声部合唱传统的歌剧大受欢迎,最终他选择了这块热爱他音乐的土地。而这一停留,就是五十年。

尽管一开始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他的职业音乐家之路却并非一帆风顺:维持剧场的整体开销非常大,同时英国观众对于意大利语歌剧的兴趣也逐渐减退,他的地位因此受到极大的冲击,他开办的几家剧场都接连倒闭,债台高筑。1737年,内外交困之下,年已52岁的亨德尔中风偏瘫,音乐生涯几乎因此终结。在这种绝境中,亨德尔没有选择屈服,经过几个月的温泉疗养,他奇迹般地重新站了起来。而正是这段经历被茨威格认为是亨德尔于1742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激情与速度完成经典清唱剧《弥赛亚》的主要动力。而在此之后,他也就再也没有写过任何意大利歌剧,转而创作出一系列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清唱剧,哪怕晚年双目失明,他也依然坚持艺术创作与演出,毫不懈怠,艺术生涯焕发出更为夺目的第二春。而茨威格选择了基督教用语“复活”来做本章的标题,可谓极为切题。

1737年4月13日下午,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的仆人坐在伦敦布鲁克大街他们家底楼的窗户前,正在干着一件极其古怪的事情。他方才发现自己备存的烟叶已经抽完,有点恼火。本来,他只要走过两条大街,到自己的朋友多莉的小杂货铺去一趟,就能弄到新鲜的廉价烟叶,可是现在他却不敢离开房子,因为他的主人和老板正在盛怒之中。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从排练完毕回到家时就已怒气冲冲,涌上头的血液把脸颊涨得通红,两侧的太阳穴上青筋暴跳。他砰的一声狠狠地关上了屋门。此刻,主人正在二楼急躁地走来走去,震得地板嘎嘎直响,仆人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在主人这样怒不可遏的时候,仆人对自己的职守是绝对不能马虎的。

因此,仆人只好干点别的事来排遣无聊。于是,他拿着短小的陶瓷烟斗,喷出的却不是一圈圈漂亮的蓝色烟雾,而是肥皂泡。他弄了一小罐肥皂水,自得其乐地从窗口向街上吹去一个又一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路过的行人停下脚步,高兴地用手杖把这些彩色的小圆泡一个又一个地戳破,他们笑着挥手,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因为在布鲁克大街的这幢房子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有时候,突然会在深更半夜从这里传出吵闹的大键琴声,有时候,还能听到女歌手在里面号啕大哭,或者抽泣呜咽,而那个暴躁易怒的德国人正向她们大发雷霆,因为她们把某个八分之一音符唱得太高或太低。所以长久以来,住在格罗夫纳广场的邻居们早就把布鲁克大街25号的这幢房子当成了疯人院。

仆人默默地不停地吹着彩色的肥皂泡。过了一阵子,他的技巧有了明显的长进。这些大理石般光洁的泡泡变得愈来愈大,表面愈来愈薄,飘得愈来愈高,愈来愈轻盈,有一个肥皂泡甚至飘过了街对面房子的屋顶。突然之间,他吓了一跳,因为整幢房子因为沉闷的一击而震动起来。玻璃窗咯咯作响,窗帘不停晃动。一定是楼上有件又大又重的东西摔在地上了。仆人马上从座位上跳起来,急急忙忙沿着楼梯一口气跑到楼上主人的工作室里。

主人工作时坐的那张软椅是空的,房间也是空的。正当仆人准备快步走进卧室时,突然发现亨德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两眼睁开着,目光呆滞。仆人站在那里愣住了,然后他听到浑浊而又困难的喘气声。身强力壮的主人正躺在地上呻吟着,急促地喘息着,呼吸愈来愈弱。

受惊的仆人想,他要死了,于是赶紧跪下身去急救半昏迷的主人。他想把他扶起来,弄到沙发上去,可是这位身体魁梧的主人实在太重了,于是仆人只好先将那条勒着脖子的围巾扯下来,嘶哑的喘息声也随即消失。

主人的学徒兼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从楼下走了上来,他是来抄录几首咏叹调的,他刚刚到,结果也被那跌倒在地的沉闷声音吓了一跳。现在,他们两人把这个沉重的大汉扶起来,亨德尔的双臂软弱无力地垂下来,就像死人一样,两人小心翼翼地帮他躺好,垫高头部。“把他的衣服脱下来,”史密斯大声对着仆人命令道,“我去找医生,给他身上泼些凉水,让他醒过来。”

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没穿外套就跑了出去。时间非常紧迫。他急匆匆地顺着布鲁克大街直奔庞德大街,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向周围所有的马车招手。可是这些神气十足的马车依然跑着小步,慢悠悠地行驶,根本没人理睬这个只穿着衬衫、气喘吁吁的肥胖男子。最后总算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那是钱多斯公爵的马车夫,他认出了史密斯。史密斯忘记了一切客套礼节,一把拉开车门,对着公爵大声说道:“亨德尔快死了!我得赶快去找医生。”他知道公爵酷爱音乐,是他那位敬爱的音乐导师的挚友与最热心的赞助人。公爵立刻邀他上车,快马加鞭,赶到舰队街詹金斯大夫的寓所那里。当时大夫正在忙着化验小便,但他立刻和史密斯一起乘着自己那辆轻便的双轮双座马车来到布鲁克大街。马车行驶途中,亨德尔的助手绝望地抱怨说:“都是因为太多的愤怒郁结于胸才把他摧垮的。是他们把他折磨死的,那些该死的歌手和阉伶,那些下流无耻的小报记者和吹毛求疵的批评者,全是一帮讨厌的蠢货。为了挽救剧院,他在这一年里创作了四部歌剧,而那些人呢,却忙着取悦女人和宫廷。尤其是那个意大利人把大家都弄得像发疯似的,那个该死的阉伶,简直就是头只知道用颤音吼叫的猴子。唉,你看看他们对善良的亨德尔都做了什么!他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投了进去,整整一万英镑,可是他们却四处向他逼债,要把他置于死地。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成就辉煌,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忘我奉献,可是,像他这么干,就是巨人也要累垮的。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杰出的天才!”詹金斯大夫冷静地听着,默不作声。在他们走进寓所之前,医生又吸了一口烟,然后从烟斗里磕出烟灰,问道:“他多大年纪了?”

“五十二岁。”史密斯回答道。

“糟糕的年纪。他之前像头牛似的拼命苦干。不过,他壮得也像头牛。好吧,让我看看能干点什么吧。”

仆人端着一只碗,克里斯多夫·史密斯举起亨德尔的一条手臂,医生划破血管,血喷溅了出来,那是鲜红的热血。不一会儿,亨德尔紧闭的嘴唇松开了,传出了一声叹息。他深深地呼吸着,睁开了双眼,但眼睛还是显得那么疲倦、异样、没有知觉,没有一点儿神采。

医生包扎好他的手臂,没有太多的事要做了。他已经准备站起身来,这时他发现亨德尔的嘴唇在动。他靠近身去。亨德尔在断断续续地叹说着,声音非常轻,好像只是喘气似的:“完了……我完了……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我不想活了……”詹金斯大夫向他弯下身去,发现他的一只眼睛——右眼发直,另一只眼睛却在转动。他试着提起他的右臂。一撒手,就垂落下去,似乎没有知觉,然后他又举起左臂,左臂却能保持住新的姿势。现在詹金斯一切都明白了。

当他离开房间以后,史密斯一直跟着他走到楼梯口,心神不安地问道:“什么病?”

“中风。右半身瘫痪。”

“那么他……”史密斯把话噎住了,“他能治好吗?”

詹金斯大夫慢条斯理地吸了一撮鼻烟。他不喜欢这样的问话。

“也许能治好。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这么说,他要一直瘫痪下去咯?”

“看来是这样的,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出现的话。”

对亨德尔忠心耿耿的史密斯没有就此罢休。

“那么他,他至少能恢复工作吧?不能创作,他是没法活下去的。”

詹金斯大夫已经站在楼梯口。

“创作是再也不可能了,”他说得很轻,“也许我们能保住他的命。但我们保不住他这个音乐家,这次中风一直影响到他的大脑。”

史密斯呆呆地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痛苦的绝望,终于使医生产生了恻隐之心。“我刚才不是说过——”他重复道,“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当然,我只是说我现在还没有见到奇迹。”

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有气无力地生活了四个月,而力量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就像死掉了一样。他不能走路,不能写字,不能用右手弹琴键。他也不能说话,右半身从头到脚都瘫痪了,嘴唇可怕地歪向一边,只能从嘴里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字。当朋友们为他演奏音乐时,他的一只眼睛会流露出几丝光芒,接着他那难以控制的沉重的身体就乱动起来,如同梦游症患者。他想让手随着节拍动起来,但四肢仿佛冻僵了一样,筋肉都不听使唤——那是一种可怕的麻木状态:这位身材魁梧的男子感到自己已被缚住手脚,困在一个无形的坟墓里。而当音乐刚一结束,他的眼睑又马上沉重地合上,尸体似的躺在那里。最后,詹金斯医生出于无奈——这位音乐大师显然是不能治愈了——建议把病人送到亚琛的温泉去,也许那里滚烫的温泉水能使病情稍有好转。

然而,正如地层底下蕴藏着那种神秘的滚烫泉水一样,在他僵硬的躯壳之中也有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力量:这就是亨德尔的意志,那是他生命的原动力。这种力量并没有被那毁灭性的打击所动摇,它不愿让不朽的精神从此消失在那并非永生的肉体之中。这位体魄魁伟的男子没有承认自己已经失败,他还要活下去,还要创作,而正是这种意志创造了违背自然规律的奇迹。在亚琛,医生们曾再三郑重地告诫他,待在滚烫的温泉中不得超过三小时,否则他的心脏会受不住,他会因此而丧命。但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自己那最最不能抑制的欲望——恢复健康,意志就敢去冒死亡的危险。亨德尔每天在滚烫的温泉里待上九个小时。这使医生们大为惊讶,而他的耐力却随着意志一起增加。一星期后,他已经能重新拖着自己吃力地行走。两星期后,他的右臂开始活动。意志和信心终于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他又一次从死神的桎梏中挣脱了出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热切、更加激动地拥抱着生命,那种无法形容的喜悦心情只有他这个久病初愈的人自己知道。

当亨德尔启程离开亚琛时的最后一天,他已完全行动自如了。他在教堂前停下了脚步。以前,他从未表现出特别的虔诚,而现在,当他迈着天意重新赐予他的自由步伐,走向放着管风琴的主厅时,他的心情无比激动。他用左手试着按了按键盘,管风琴发出清亮、纯正的音乐声,在厅堂里回响。现在他又迟疑地想用右手去试一试——右手藏在衣袖里已经好久了,已经变得僵硬了。可是你瞧:在右手的按动下,管风琴也同样发出了泉水般悦耳的声音。他开始慢慢地弹奏起来,随着自己的遐想演奏着,感情也随之起伏激荡。管风琴声,犹如无形的方石,垒起层层高塔,奇妙地直耸到无形的顶峰,这是天才的建筑,它壮丽地愈升愈高,无形的明亮,有声的光线。一些不知名的修女和虔诚教徒在下面悉心倾听。他们还从未听到过一个凡人演奏出如此美妙动人的音乐。而亨德尔只顾谦恭地低着头,弹呀,弹呀。他重又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他要用这种语言对上帝、对永恒、对人类诉说。他又能弹奏乐器了,又可以创作乐曲了。此刻,他才感到自己真正痊愈了。

“我从冥界回来了。”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挺着宽阔的前胸,伸出有力的双臂,自豪地对伦敦的詹金斯医生说。医生不得不对这种奇迹般的治疗效果表示惊羡。这位恢复了健康的人又毫不迟疑地全力投身到工作中去了,他怀着如痴若狂的工作热情和双倍的创作欲望。原来那种乐于奋斗的精神重又回到这个五十三岁的人身上。他痊愈的右手已完全听他使唤,他写了一部歌剧,又写了第二部歌剧、第三部歌剧,他创作了清唱剧《扫罗》《以色列人在埃及》《快乐、忧愁与中庸》,创作的欲望就好像长期积蓄的泉水汩汩喷涌,永不枯竭。怎奈时运不佳。先是王后的逝世中断了许多演出,随后英国与西班牙之间又爆发了战争,虽然在公共场所每天都有人聚集在那里高声呼号和唱歌,但是在剧院里却始终空空如也,剧院负债累累。接着又是严寒的冬季。伦敦被覆盖在冰天雪地之中,泰晤士河彻底上冻,雪橇在亮晶晶的冰面上行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天气这样恶劣的时节,所有的音乐厅都大门紧闭,因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没有哪一种天使般的音乐能与如此残酷的寒冷相抗衡。不久,歌唱演员一个接一个病倒了,演出被迫一场接一场地取消。亨德尔的困境愈来愈糟。债主们催逼,评论家们讥诮,公众则始终抱着漠不关心与沉默的态度,这位斗士似乎已经走投无路,勇气渐渐崩溃。虽然别人为他组织的募捐演出使他摆脱了债台高筑的窘境,但是过着这种乞丐似的生活,又是何等屈辱!于是亨德尔日益离群索居,心情也越发抑郁。早知如此,当年半身不遂岂不比如今整个灵魂的麻木来得更好?到了1740年,亨德尔重又感到自己是个饱受打击的失败者。自己昔日的荣誉已成了炉渣和灰尘。虽然在艰难之中,他还在整理自己的早期作品,偶尔创作一些较小的作品,然而那种巨流般的灵感却早已枯竭。在他恢复了健康的身体内,那种原动力已不复存在。他,一个身躯魁梧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已心力交瘁。这个勇于奋斗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已被击败。三十五年来,他始终保持着异常充沛的创作激情,而如今,那神圣的、激流般的创作欲望第一次在他身上中断、干涸。他又一次完蛋了。他,一个完全陷于绝望的人知道,或者说他自以为知道:这一回是彻底完蛋了。他仰天叹息:既然人们要再次埋葬我,上帝又何必让我从病患中再生?与其现在像阴魂一样在冷冰冰的寂寞世界上游荡,倒不如当初死了更好。有时候,他在悲愤之中还会喃喃低语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话:“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绝望的人,对自己的一切都已心灰意懒,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或许也不相信上帝。在那几个月里,亨德尔每到晚上都在伦敦的街头徘徊。但都是在暮色降临之后,他才敢走出自己的家门,因为在白天,债主们拿着债据堵在门口,要抓住他。而在街道上,向他投来的也都是人们那种冷漠和鄙夷的目光。他曾一度考虑过,是否逃到爱尔兰去为好,那里的人们还相信他的名望——唉,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内心的力量已完全衰颓——或者逃到德国去,逃到意大利去;说不定到了那里,内心的冰雪还会再次消融;说不定在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南风的吹拂下,荒漠的心灵还会再次迸发出旋律。不,他无法忍受这种不能创作和无所作为的生活,他无法忍受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已经失败这种现状。有时候他伫立在教堂前,但是他知道,那些劝道的话语不会带给他任何安慰。有时候他坐在小酒馆里,但是他早已习惯于创作带给他的那种高度的沉醉(Rausch),纯粹且极度快乐,而那些劣质的烧酒只会让他呕吐不止。有时候他从泰晤士河的桥上呆呆地向下凝视,那静静流淌的夜色一般漆黑的河水,他甚至想到,一狠心纵身投入河中是不是更好,至少那样一了百了!他实在不能再忍受这种令人压抑的空虚,这种被上帝和人群所离弃的可怕寂寞。

每到夜间,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街头踯躅。1741年8月21日,那是非常炎热的一天。伦敦上空好像盖着一块正在熔化的金属板,天气阴霾、闷热。亨德尔只有等到天黑才能离开家,走到绿园去呼吸一点空气。他疲倦地坐在幽暗的树荫之中,在那里没有人会看见他,也没有人会折磨他。现在,他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就像重病缠身,他懒得说话,懒得写作,懒得弹奏和思考,甚至厌倦了感觉,厌倦了生活。因为这样活着又为了什么?为谁而活?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沿着蓓尔美尔街和圣詹姆斯街走回家,只有一个渴望的念头在驱使着他:睡觉、睡觉,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休息、安宁,最好是永远安息。在布鲁克大街的那幢房子里已经没有醒着的人了。他缓慢地爬上楼梯——唉,他已经变得如此疲倦,那些人已把他追逼得如此精疲力竭——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十分沉重,木头咯吱咯吱直响。他终于走进自己的房间,擦亮点火器,点燃写字台旁的蜡烛。他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机械的,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他要坐下身来工作。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因为以前他每次散步回来,总要带回一段主旋律,他一到家就得赶紧把它记下来,以免睡梦中遗忘。而现在桌子上却是空的,没有一张记谱纸。鹅毛笔孤零零地矗立在凝固的墨水里。没有什么事要开始,也没有什么事要结束。桌子上是空的。

但是不,桌子上不是空的!一件四方形的白色纸包不是在那里闪亮?亨德尔把它拿起来。这是一件邮包,他觉得里面是稿件。他敏捷地拆开封漆。最上面是一封信。这是詹宁斯——那位为他的《扫罗》和《以色列人在埃及》填词的诗人写来的信。詹宁斯在信中说,他给亨德尔寄上最新的创作,并希望他这位伟大的音乐天才能对他的拙劣剧词多加包涵,希望能仰仗他的音乐翅膀使这些剧词飞向永恒。

亨德尔霍地站起身来,好像被什么讨厌的东西触动了一样。他如今已是将死之人,早已心灰意冷,怎么连詹宁斯也不肯放过他?他随手把信撕碎,揉成一团,扔到地上,踩了几脚,怒声骂道:“无赖!流氓!”不够机灵的詹宁斯刚巧碰到了他那最深的痛处,扒开了他心灵中的伤口,使他痛苦不堪、怒不可遏。接着,他气呼呼地吹灭蜡烛,迷迷糊糊地摸索着走进自己的卧室,和衣躺在床上。泪水突然夺眶而出。由于激怒和虚弱,全身都在颤抖。唉,多么不公平的世界啊!被夺走一切的人依然要受人讥诮,饱尝苦楚的人还要继续被折磨。他的心已经麻木,他的精力已经殆尽,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来招惹他?他的灵魂已经僵死,他的神志已经失去知觉,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求他去创作一部作品?不,他现在只想睡觉,像牲口一般浑浑噩噩,忘却一切,什么也不想做!他重重地躺在床上,心烦意乱,彻底迷失。

但是他无法入睡。他的内心非常不平静,那是一种由于心情恶劣而莫名的不平静,满腔郁火就像暴风雨的海洋。他一会儿从左侧转身到右侧,一会儿又从右侧转身到左侧,而睡意却愈来愈淡。他想,他是否应该起床去过目一遍剧词?不,对他这样一个已死之人,词句又能起什么作用!不,上帝已让他落入深渊,已把他同这神圣的生活洪流隔开,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他振作起来!不过,在他心中总是还有一股力量在搏动,一种神秘的好奇心在驱使他;而且,虚弱无力的他已无法抗拒。亨德尔突然站起来,走回房间去,用激动得发抖的双手重新点亮蜡烛。在他身体瘫痪的时候,不是已经出现过一次奇迹,使他重新站起来了吗?说不定上帝也有使人振奋、治愈灵魂的力量。亨德尔把烛台移到写着字的纸页旁。第一页上写着《弥赛亚》。啊,又是一部清唱剧!他前不久写的几部清唱剧都失败了。不过,他还是无法平静下来,于是他翻开封面,看了起来。

然而,第一句话就让他怔住了。“fort ye”,这就是剧词的开头。“你们要安慰!”——这歌词简直就像符咒,不,这不是歌词:这是神赐予的答案,这是天使从九霄云外向他这颗沮丧的心发出的召唤。“你们要安慰”——这歌词仿佛顿时就有了声音,唤醒了那怯懦的灵魂,这是一句能够改变人、创造人的歌词。刚刚读完和体会到第一句,亨德尔的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它的音乐,各种器乐和声乐在飘荡、在呼唤、在咆哮、在歌唱。啊,多么幸运,堵塞灵魂的大门已然开启!他感觉到,自己又听到了音乐!

当他一页一页往下翻的时候,他的手不停地哆嗦。是啊,他被唤醒了,每一句歌词都是在向他呼唤,每一句歌词都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深深地打动他。“Thus saith the Lord!”(神这样说!)——难道这句歌词不也是针对他的吗?难道不正是神的手曾经把他击倒在地,而后又慈悲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吗?“And he shall purify”(他必将洁净你)——是啊,这句歌词在他身上应验了;他心中的阴郁顿时一扫而光,心里亮堂了。这声音,犹如一片光明,使心灵变得水晶般纯净。如果不是上帝,还能有谁如此了解亨德尔的困境?除了他,还有谁能让那个可怜的詹宁斯,一个住在戈普萨尔的蹩脚诗人,突然之间就拥有了如此鼓舞人心的语言力量?“Then they may offer unto the : Lord”(他们就献供物给耶和华)——是啊,献祭的火焰已在热烈的心中点燃,它直冲云霄,要去回答这样美好庄严的召唤。“你要极力扬声”,这句歌词就是对他说的,就是对他一个人说的——是啊,他要极力扬声,用最嘹亮的长号、怒涛般的合唱、雷鸣般的管风琴来演奏,就好像《创世记》第一天那神圣的“太初之道”一样,再次去唤醒所有那些还在黑暗中绝望地徘徊的人,因为“Behold, darkness shall cover the earth”(看啊,黑暗将遮盖大地),一点不错,黑暗依然遮盖着大地,因为他们还不知道获得拯救后那种极乐,而他却在此刻已然领略。他几乎刚刚把歌词读完,那感恩的合唱“Wonderful, sellor, the mighty God”(他是奇迹、大师、全能的上帝)已变成了音乐在他心中汹涌澎湃——是啊,对创造奇迹的主,就应该这样赞美他,赞美引领世人的上帝,赞美给他这颗破碎的心以安宁的上帝!“因为有神的使者站在他们旁边”——是啊,天使已用银色的翅膀飞降到他的房间,接触到他并拯救了他。只不过此时没有上千人用同一个声音共同感恩、共同高呼、共同欢跃、共同歌唱、共同赞美:“Glory to God!”(荣耀归与神!)

亨德尔俯首看着一页页的歌词,就像置身在暴风雨中一般,一切疲劳都消失了。他还从未感到过自己的精力像现在这样充沛,也从未感到过浑身充满如此强烈的创作欲望。那些歌词就像消融冰雪的温暖阳光,不断地倾泻在他身上。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里,它们是那么富有魅力,使他心胸豁然开朗!“Rejoice!”(尽情欢乐吧!)——当他看到这句歌词时,仿佛听到气势磅礴的合唱顿时四起,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张开双臂。“他是真正的救主”——是啊,亨德尔就是要证明这一点,尘世间尚未有人尝试过这样做,他要把自己的明证高高举起,就像在世间竖起一块灿烂的丰碑。只有饱经忧患的人才懂得欢乐;只有经过磨难的人才会预感到仁慈的最后赦免;而他就是要在众人面前证明:经历了死亡的人是可以复活的。当亨德尔读到“He is despised”(他遭人鄙夷)这句歌词时,他又陷入痛苦的往事回忆之中,音乐声也随之转入压抑、低沉。他们以为他已经失败了,在他躯体还活着的时候就想把他埋葬,还尽情地嘲笑他——“And they that see him, ugh”——凡看见他的都嗤笑他。“他也找不到一个人给他安慰。”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帮助他,没有一个人安慰他,但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支持着他,“He trusted in God”,他信赖上帝,看啊,上帝并没有让他安息在坟墓里——“But thou didst not leave his soul in hell”(但是你并没有把他的灵魂遗弃在地狱里)。不,虽然他已深陷困境、灰心丧气,但上帝并没有把他的灵魂留在绝望的坟墓里,留在束手待毙的地狱里,而是再次唤醒他肩负起给人们带来欢乐的使命。“Lift up your heads”(你们要昂起头来)——这样的词句仿佛是从他自己的内心迸发而出的,那是来自上帝的伟大命令!他蓦地一惊,因为可怜的詹宁斯随后写下的歌词恰恰是“The Lave the word”(这是神的旨意)。

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真相很偶然地从一个凡人的口中显露出来:这是神给他的旨意,从上天传送给他的旨意。“The Lave the word”:话语来源于上帝,声响来源于上帝,祝福来源于上帝!必须把这一切送回到主那里,汹涌的心声必须掀起滔天巨浪向上天的主迎去,赞美他是每一个创作者的欲望和责任。哦,应该紧紧抓住这句话,将它托持、高举、挥舞、延展、拉伸,充满整个世界,所有的欢呼声都要围绕这句话,要使这句歌词像上帝一样伟大。啊,这句歌词是瞬间即逝的,但是通过美和无穷尽的激情将使这句歌词重返永恒。现在你们瞧:那句话已经写就,已经发出声响,那句话可以无限地反复、无穷地变形:“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是啊,世间所有的嗓音,清亮的、低沉的,男子坚定的声音、女人顺从的声音,都应当被囊括其中,让所有这些声音充溢、升高、转换,然后在有节奏的合唱中聚合并分散,让它们顺着声响的天梯上上下下,歌声将随着小提琴的甜美弓法而悠扬,随着长号清亮的吹奏而热烈,在管风琴雷鸣般的声音中咆哮: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用这个词,用这句感恩语创造出一种赞美歌,这赞美歌将从尘世滚滚向上,升回到万物的创造者那里!

亨德尔激情满怀,泪水使他的眼睛变模糊了。但是还有几页歌词要读,那是清唱剧的第三部分。然而在这“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再也读不下去了。这句赞美之声已然充满他的心胸,在弥漫,在扩大,就像滚滚火焰喷流而出,使人感到灼痛。啊!这声音在攒动,在拥挤,它要从他心里迸发出来,向上飞升,回到天空。亨德尔赶紧拿起笔,记下乐谱,他以神奇的速度快速写下一个个的音符。他无法停住,就像一艘被暴风雨鼓起了风帆的船,一往直前。四周是万籁俱寂的黑夜,潮湿的夜空静静地笼罩着这座大城市。但是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光明,虽然别人听不见,但在他的房间里所有的音乐声都在齐鸣。

第二天上午,当仆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时,亨德尔还坐在写字台旁不停地写着。当他的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畏缩地问他是否要帮他抄乐谱时,他没有回答,只是粗声粗气地咕噜了一声。于是再也没有人敢走到他的身边,他也就这样三个星期没有离开房间。饭送来了,他用左手匆匆地掰下一些面包,右手继续写着,因为他不能停下来,他已如痴如醉。当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动时,他还一边高声唱着,打着拍子,眼睛里射出异样的目光。当别人同他讲话时,他好像刚醒过来似的,回答得含含糊糊、语无伦次。这些日子可苦了仆人。债主来讨债,歌唱演员来求主人谱写节日的康塔塔,使者们来邀请主人到王宫去;仆人不得不都把他们拒之门外,因为现在,哪怕他只想同正在埋头创作的主人说一句话,他也会遭到一顿大发雷霆的斥责。在那几个星期里,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已不再知道时间和钟点,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完全生活在一个只用旋律和节拍来计量时间的环境里。他的身心完全被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奔腾激流席卷而去。神圣的激流愈湍急、愈奔放,作品也就愈接近尾声。他被囚禁在自己的心灵之中,只是踩着有节拍的步伐,走遍这间自设囹圄的房间。他一会儿唱着,一会儿弹起大键琴,然后又重新坐下来,写呀,写呀,直至手指发疼;他在有生之年还从未有过如此旺盛的创作欲,也从未经历过如此呕心沥血的音乐生涯。

差不多三个星期以后,9月14日,作品终于完成了——这在今天看来也是难以置信的,也许对于人类而言都是永远无法想象的。剧词变成了乐曲,不久前还是贫乏、枯燥的言辞现在已成了生气勃勃、永不凋谢的声音。就像从前瘫痪的身体创造了复活的奇迹,如今是一颗被点燃的心灵创造了意志的奇迹。一切都已写好,弹奏过了,歌词已变成了旋律,并已翱翔在音乐的天空——只是一个词,作品的最后一个词还没有配上音乐,那就是“阿门”。但是,这个“阿门”,这两个紧密连在一起的短短音节,紧紧地抓住了亨德尔,他要从中创造出一个直冲九霄云外的声乐阶梯。他要给这两个音节配上不同的音调,同时配上不断变换的合唱;他要把这两个音节拉长,同时又不断把它们拆开,以便重新合在一起,从而产生更加热烈的气氛。他把自己巨大的热情像上帝的气息一样倾注在这最后结尾的歌词上,要使它像整个世界一样宏大和充实。这最后一个词没有放过他,他也没有放过这最后一个词。他给这个“阿门”配上雄伟的赋格曲,把第一个音节——洪亮的“阿”作为最初的原声,让它在穹顶下回旋、轰鸣,直至它的最高音达到云霄;这原声将愈来愈高,随后又降下来,又升上去,最后再加入暴风雨般的管风琴。而这和声的强度将一次比一次高,它四处回荡,充满寰宇,直至在全部和声中仿佛天使们也在一起唱着赞美歌,仿佛头顶上的屋宇梁架在永无休止的“阿门!阿门!阿门!”面前震裂欲碎。

亨德尔艰难地站起身来。羽毛笔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感到疲乏,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他不得不手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行走。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体像死了似的,神志迷迷糊糊。他仿佛一个瞎子沿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然后躺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整整一个上午,仆人轻轻地旋开门锁,推开了三次房门,但主人还一直在睡觉,身子一动也不动,就像石头的雕塑,眼睛、嘴巴紧闭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中午,仆人第四次想把他唤醒。他故意大声咳嗽,重重叩门,可是亨德尔依然熟睡,任何声响和说话声都进不到他的耳朵里。中午,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来帮助仆人,而亨德尔还是如同凝固了一样躺在那里。史密斯向他俯下身去,只见他躺在那里,像一个赢得了胜利却又死在了战场上的英雄,在经过了难以形容的战斗之后终于因疲惫而死。不过,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和仆人并不知道他完成的业绩和取得的胜利。他们只感到害怕,因为他们看到他躺在那里这么长的时间,而且一动都不动。他们担心可能又是一次中风把他彻底摧垮了。到了晚上,尽管他们使劲地摇晃,亨德尔还是不愿醒来——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软瘫在那里,躺了整整十七个小时——这时,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再次跑去找医生。他没有立刻找到詹金斯大夫,因为医生为了消遣这和风宜人的夜晚,到泰晤士河岸边钓鱼去了,当最终把他找到时,他嘟囔着对这不受欢迎的打搅表示不快。只是听说是亨德尔病了时,他才收拾起长线和渔具,取了外科手术器械——这花了不少时间——以便必要时放血用,他觉得很可能需要这样。一匹小马拉着一辆载着两人的马车,终于踏着橐橐的快步向布鲁克大街驶去。

但仆人已站在那里,挥动着两只手臂向他们招呼,隔着一条马路大声喊道:“他已经起床啦,现在正在吃饭,吃得比六个搬运工还多。他一口气吃掉了半只约克郡火腿;我给他斟了四品脱啤酒,他还嫌不够呢。”

真的,亨德尔俨若豆王一般坐在餐桌前,桌面上摆满各种食物。正如他在一天一夜之间补足了三个星期的睡眠那样,他此刻正在用自己魁伟身躯的全部力量和食欲,吃着、喝着,似乎想一下子就把在三个星期中耗尽在工作上的力气全都补回来。他几乎还没有和詹金斯大夫打一个照面,就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响,在房间里萦绕、震荡、撞击。史密斯想起来了,在整整三个星期中,他没有看到亨德尔的嘴边有过一丝笑容,只有那种紧张和怒气冲冲的神情;现在,那种积蓄起来的、出自他本性的率真的愉悦终于迸发出来了,这笑声犹如潮水击拍岩崖,仿佛滚滚怒涛溅起浪花——亨德尔在他一生中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笑得如此自然质朴,就在他看到医生的这一刻,就在他直到自己身心已完全治愈的这一刻,就在生活乐趣让他彻底沉醉的这一刻。他高举啤酒杯,摇晃着它,向身穿黑大氅的医生问候。詹金斯惊奇地发问:“究竟是哪位要我来的?你怎么啦?你喝了什么药酒?变得如此兴致勃勃!究竟发生了什么?”

亨德尔一边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他,一边笑着,然后渐渐严肃起来。他缓慢地站起身,走到大键琴旁,坐下去,先用双手在键盘上凌空摆了摆,接着又转过身来,诡谲地微微一笑,随即轻声地半说半唱地咏出那段宣叙调的旋律:“Behold, I tell you a mystery”(“你们听好,我要告诉你们一件奥秘的事”)——这也是《弥赛亚》中的歌词,诙谐的开场。但当他刚把手指伸进这温和的空气中,这温和的空气立刻把他自己也一道拽走了。在演奏时,亨德尔完全忘记了其他在场的人,也忘记了自己。这独特的音乐激流使他全神贯注。顷刻之间,他重又陷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他唱着、弹奏着最后几首合唱曲,它们好像是他之前在梦中创作出来的一样;而现在,他是第一次在醒着的时候听到它们:“Oh death where is thy sting”(死亡啊,你的毒钩在哪里)。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充满生活的热情,他把歌声愈唱愈高,好像自己就是一支合唱队,赞美着、欢呼着。他不停地一边弹着一边唱着,一直唱到“阿门,阿门,阿门”,他把自己的全部力量都强烈地、深沉地倾注到音乐之中,整个房间好像要被各种声音的巨流冲破了一样。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里入迷了。当亨德尔最后站起身来时,他只是为了没话找话,才不知所措地夸奖说:“伙计,我还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简直就像是魔鬼在控制你的身体。”

但亨德尔的脸色却阴沉下来。的确,连他自己也对这部作品感到吃惊,好像是在睡梦中上天给他的恩赐。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轻声说道,轻得其他几个人几乎听不见:“不,我更相信是上帝给了我力量。”

几个月后,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敲着艾比大街上的一幢公寓的大门,那位来自伦敦的贵客——伟大的音乐大师亨德尔就下榻在这幢都柏林的公寓里。两位先生恭恭敬敬地提出了他们的请求。他们说,几个月来,爱尔兰的首府为能欣赏到亨德尔如此精彩的作品而感到无比高兴,他们在这里还从未聆听过如此好听的作品。而如今他们又听说,他将要在这里首演他的新清唱剧《弥赛亚》,他把自己最新的作品首先奉献给这座城市,而不是伦敦,对此他们感到不胜荣幸,而且考虑到这部大型声乐协奏曲的出类拔萃,可以预料会获得巨大的收入。因此他们想来问一问,这位以慷慨著称的音乐大师是否愿意把这首演的收入捐献给他们有幸所代表的慈善机构?

亨德尔友好地望着他们。他爱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曾给予他如此的厚爱,打开了他的心扉。他微笑着说,他愿意答应,只是他们应该说出这笔收入将捐献给哪些慈善机构。“救济各种身陷囹圄的人。”第一位先生——一个满面和善、花白头发的男子说,“还有默西尔医院里的病人。”另一位补充道。当然了,他们还说,这种慷慨的捐献仅仅限于第一场演出的收入,其余几场演出的收入仍归音乐大师所有。

但亨德尔还是拒绝了。他低声说道:“不,演出这部作品我不要任何钱。我自己永远不收一分钱,永不,我欠着另外一个人的情。这部作品应该永远属于病人和身陷囹圄的人,因为我自己曾是一个病人,是依靠这部作品治愈的;我也曾身陷囹圄,是它解救了我。”

两个男人抬眼望着亨德尔,显得有点迷惑不解。他们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随后他们再三表示感谢,向他深深鞠躬,然后退出了房间,去把这喜讯告诉都柏林全城的人。

1742年4月7日,最后一次排演的日子终于到了。坐落在菲山伯大街的音乐堂里,两个主教堂的合唱团参与演出,只允许他们的少数亲属旁听,而且为了节约起见,大厅里只有微弱的照明。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准备聆听伦敦来的那位音乐大师的新作。宽敞的大厅显得阴暗、寒冷、潮湿。但是,一件奇特的事情发生了,当宛若急流奔腾的多声部合唱刚刚转入低鸣,坐在长椅上七零八落的人就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一起,渐渐地形成黑压压的一片,悉心倾听,惊异赞叹。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从未听到过如此雄浑有力的音乐,他们仿佛觉得,如果单独一个人听,简直无法承受这千钧之势;如此强力的音乐将会把他冲走、拽跑。他们愈来愈紧地挤在一起,好像要用一颗心听,恰似一群聚集在教堂里的虔诚教徒,要从这气势磅礴的混声合唱中获取信心,那交织着各种声音的合唱不时变换着形式。在这粗犷、猛烈的强大力量面前,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自己的脆弱,然而他们却愿意被这种力量攫住并带走。一阵阵欢乐的感情向他们所有的人袭来,好像传遍一个人的全身似的。当“哈利路亚”的歌声第一次雷鸣般响起时,有一个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所有的听众也都一下子跟着他站起身来,他们觉得自己被如此强大的力量所攫住,再也不能贴在地上。他们站起来,以便能随着这“哈利路亚”的合唱声,靠上帝更近一步,同时向上帝表示自己仆人般的敬畏。这以后,他们步出音乐堂,奔走相告:一部世间空前的声乐艺术作品业已创作成功。于是全城的人兴高采烈,为能听到这伟大的杰作而激动。

六天以后,4月13日晚上,音乐厅门前人群密集。淑女们没有穿克里诺林裙就来了,贵族骑士们都没有佩剑,为的是能在大厅里给其他听众腾出更多的空间。七百人济济一堂,这是个前所未有的数字,演出前,他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这部作品所获得的赞誉,但当音乐开始时,却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而且愈来愈寂静。接着,多声部合唱迸发出排山倒海的气势,所有的心都开始震颤。亨德尔站在管风琴旁,他要监督并亲自参加自己作品的演出。但是,这部作品已经超越了他,他自己也完全迷失在这部作品之中,觉得它好陌生,好像他从未听到过、从未创作过、从未演奏过它。他的心在这特殊的巨流中再次激荡起来。当最后开始唱“阿门”时,他自己的嘴巴也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和合唱队一起唱着。他唱着,好像他一辈子从未唱过似的。然而,当后来其他人的赞美欢呼声如同怒涛汹涌、经久不息地在大厅里回荡时,他却悄悄地溜到了一边,为的是要避免向那些愿意向他致谢的人回敬感谢,因为他要答谢的是上帝,是仁慈的上帝赐予了他这部作品。

闸门既已打开,声乐的激流又年复一年地奔腾不息。从现在起,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亨德尔屈服,再也没有什么能把这复活了的人重新压下去。尽管他在伦敦创建的歌剧院再次遭到破产,债主们又四处向他逼债,但他从此以后已真正站了起来,他抵住了一切逆风恶浪。这位六十岁的老人泰然自若地沿着作品的里程碑走自己的路。有人给他制造种种困难,但他知道如何光荣地战胜它们。尽管年岁渐渐地销蚀了他的力气,他的双臂不再灵活,痛风使他的双腿不时痉挛,但他还是用不知疲倦的心智继续不断地创作着。最后,他的双目失明了;那是在他创作《耶弗他》(Jephta)的时候,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但他依旧用看不见的眼睛继续孜孜不倦、毫不气馁地创作,不断创作,就像听不见声音的贝多芬一样。而且他在世间取得的胜利愈伟大,他在上帝面前表现得愈谦恭。

正如所有对自己要求严格的真正艺术家一样,亨德尔对自己的作品从不沾沾自喜,但他十分喜爱自己的一部作品,那就是《弥赛亚》。他之所以喜爱它,是由于一种感激之情,因为是它把他从自己的绝境中解脱了出来,还因为他在这部作品中自己拯救了自己。他每年都要在伦敦演出这部作品,每一次都把全部收入——五百英镑捐赠给医院,去医治那些残疾病人和救济那些身陷囹圄的人,而且他还要用这部曾使他走出冥府的作品向人间做最后的告别。1759年4月6日,七十四岁的亨德尔已身染重病,但他还是在科文特花园剧院再次走上指挥台。一个身躯巍然的盲人就这样站在他的忠实信徒们中间,站在音乐家和歌唱家中间:他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当各种器乐声犹如汹涌澎湃的波涛向他滚滚而来时,当成千人的赞美歌声好似狂风暴雨般向他袭来时,他那疲倦的面容顿时显出了光彩,变得神采奕奕。他挥舞着双臂,打着节拍,和大家一起放声高歌,他唱得那么认真、那么虔诚,仿佛自己就是站在自己灵柩边的牧师,为拯救自己和所有人的灵魂而祈祷。当唱到歌词“The trumpet shall sound”(“号角要响”),而所有的长号发出高亢的声音时,他的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昂首向上凝视着,好像他现在已准备好去面临最后的审判了。他知道,他已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事业,他能昂首阔步地向上帝走去了。

朋友们深受感动地把这位盲者送回家去。他们也都感觉到:这是最后的告别。在床上他还微微翕动着嘴唇,他喃喃低语说,他希望死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医生们感到奇怪,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一年的耶稣受难日,即4月13日,正是那只沉重的手把他击倒在地的那一天,也正是他的《弥赛亚》首次公演于世的那一天,他心中的一切曾在那一天全部死去,但同样也正是在那一天,他又复活了。而现在,他却愿意在他复活的那一天死去,以便确信自己将会获得永生的复活。

是的,这个世间唯一的意志——上帝,既能驾驭生,又能驾驭死。4月13日,亨德尔的精力全都耗尽了。他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硕大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垫褥上,这是一个空洞而又沉重的躯壳,但正如一个空的贝壳能发出大海怒涛的声音一样,那听不见的音乐声还在他的心底轰鸣,这音乐比他以前听到过的所有音乐都更悦耳、更奇异。音乐的滚滚波浪缓慢地从这精力殆尽的躯体中带走了灵魂,把它高高举起,送入缥缈的世界。汹涌奔流的音乐永远回荡在永恒的宇宙。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还没有敲响,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无法永生的躯体就这样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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