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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休(1 / 1)


爱鱼肉,爱佛祖,更爱妹汁

爱破衣袈裟,不爱锦衣黄袍

我不是小皇子,他们叫我一休哥

酒肉穿肠过,小悟即大悟

佛祖你好,佛祖再见。

哥叫一休宗纯,简称一休,生于明德五年(1394),今年74岁。

人是老了没错,本愿寺莲如那厮当面背地都叫我老家伙,可老子身体却棒着呢,上身灵活下体硬朗,一口气在大德寺里绕着小跑一圈儿都没问题。

自应永六年(1399)入安国寺算起,我已经做了68年的和尚。在这68年里,我骗过主持方丈,涮过幕府将军,上街要过饭,回家种过地,对了,我还穿过一身破衣烂衫参加过大德寺住持的葬礼,也曾经在坟地里捡过一个骷髅把它套拐杖上到处吓人。

反正,出家人该干的不该干的我都干过。

甭跟我废话什么佛家的清规门律,哥这辈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少拿佛祖出来吓我,我还真不怕那玩意儿。

本愿寺莲如知道吧,前面提过的那小子,他寺院里的那尊如来佛像,老子拆下来当枕头用过。

我们佛家说得最多的三个字就是真善美,这真,乃是后两者的根基所在,可偏偏那帮脑残秃驴毛都不懂,整天念念叨叨地要积德行善要做事做得漂亮,难道他们不知道若是没了真,这善就是伪善,这美,也不过是昙花浮云么?

老子26岁就懂这些了,他们活了一辈子都不明白。

佛祖,还是把那些人都给收了吧。

至于我,您老就别麻烦自个儿了,我还想在这个世上再多呆一会儿,看看这世道究竟能热闹到一个什么地步。

等看完了,我自然就会回去,不会耽搁滴。

应仁元年(1467)

一月十七日 晴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收到消息,说是畠山政长先在自己家里放了一把火,然后带着家臣士兵跑到京都的上御灵神社拉起了场子,声称要和自己的堂兄弟畠山义就血拼到底。

说起来,这畠山家族乃是室町幕府将军身边的名门,只不过跟那畠山政长关系并不太大,他爹叫畠山持富,乃是幕府老管领畠山满家的三公子。

管领就是将军之下的第二权高位重之人,一般只有三个家族可以担任,分别是畠山家,斯波家以及细川家;比管领再次一等的官叫所司,负责京城的税收和治安,这玩意儿通常由赤松,一色,山名还有京极四家人轮流担当,所以在老百姓口里,也有三管四职这个说法。

只是这畠山政长饶他出身富贵,可说到底也不过是畠山家族的旁系,而那畠山义就,才是老管领满家的嫡长子畠山持国所出,可谓根正苗红。

享德四年(1455),畠山持国病亡,畠山家的家督传给了畠山义就,当时谁都没有异议,除了政长,他坚持认为,畠山义就虽说是畠山持国的儿子,可也就是个小老婆生的庶子,持国伯父生前曾不止一次地许愿表示,要把畠山家家督之位让给自己这个长得帅还有才,比儿子更可靠的侄子。

于是畠山家就这么兄弟反目地乱了。

他们这一乱,还只是小乱乱,事实上真正的大乱还在后头。

话说现在的将军是室町幕府的第八代,叫足利义政,这倒霉孩子吧,倒也不是没优点,比如他心地还算不错,是个挺善良挺好说话的人,只不过和优点比起来缺点更为明显一点,那就是矫情,爱折腾,同时还有点傻。

他是第七代将军足利义胜的弟弟,第六代足利义教的儿子。

只因为义教死于非命走得急,义胜十岁夭折挂得早,这才轮到他足利义政当将军,那一年我记得那小子也就七八来岁的光景吧,连字都认不全,所以也就只能靠着身边的那几个家臣还有他老娘日野重子的辅佐。

这本倒也没什么,自古太后垂帘老臣辅幼的例子多了去了,可当你这幼君长大了之后,总该懂点人事儿, 至少别给国家添乱吧?

可这熊孩子还偏偏不干,还挺会玩儿的。

义政有个弟弟,叫义寻,曾经跟老衲一样,出家当过和尚,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义政似乎是特别中意自己的这位宝贝弟弟,多次表示,说自己下体欠安,估计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命,故而打算把将军的宝座让给义寻。

当时说这话的时候,义政不过二十六七,他老婆叫日野富子,更是只有二十出头,夫妇两人正值年富力强,所以那足利义寻一度以为这是当哥哥的在试探自己,根本就不敢接茬儿。

这样你推我往了一两年,足利义政还是没有儿子,于是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在宽政五年(1464)那会儿,亲笔写了一张纸条儿,上面就一句话:今后哪怕真的生了儿子,也要让他出家当和尚,绝对不给他继承足利家。

写完,交给了弟弟义寻。

义寻为哥哥的诚心所感动,当即就还了俗,还改了个名字叫来足利义视,随后搬进了幕府为他准备的豪宅,整天就盼着义政蹬腿翻白眼,自己好当这第九代将军。

结果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年,日野富子生下了一个儿子。

本愿寺莲如告诉我说,这个叫做人在做,天在看,装X注定被雷劈。

当儿子呱呱坠地的同时,足利义政便陷入了一个两头不是人的僵局之中,鉴于之前亲笔写给弟弟的那张纸条,所以为了将军家的尊严,男人的面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收回原先的成命,剥夺足利义视的继承人地位;可如果不这么做,孩子的亲妈,也就是自己老婆日野富子那边就过不了关了。

我一直认为,日野富子是一个狠角色,作为一个以酒色妹子为兴趣爱好的将军的正室,她似乎从未有过争风吃醋之举,而是一门心思只干两件事:捞钱,读书。

比如她在京都周围设置了七个关卡,但凡商人要想通过一律都要按照比例交钱,而且是宁可错收三千也绝不放过一文,本愿寺莲如跟我说他有一次去四国旅游,在那里买了几十条鱼干想带回家去送亲戚,结果在通过关口的时候居然被士兵给当成了卖鱼的,活生生地抢走了五六条。

莲如乃是净土真宗第八代传人,那东西也叫一向宗,就是一心向佛的意思,门下弟子遍布日本各地,少说也有七八万,当京都附近的门徒们听说祖师爷被抢了鱼干之后,当即火冒三丈地抄起家伙去砸关卡,他们不曾想到的是,京都周围的老百姓对那几个除了盘剥之外没有任何用途的玩意儿早已痛恨不已,所以一听说是去砸关卡的,纷纷喊着同去同去,然后真的一块儿去了,等到了关卡门口,竟然已经聚集了好几千人。

关卡被砸了,人也被抓了,事后本愿寺莲如上下打点花了足够买一千条鱼干的好处费才把那几个带头的弟子给保释了出来。

而日野富子似乎并不在意老百姓是怎么看那玩意儿,事实上一向宗的弟子们还没出狱,她就已经让人把关卡给修复一新了。

七个关卡给这位将军夫人带来了莫大的财富,可她的私生活实际上却并不是如传闻一般的奢靡,甚至还蛮节约的,我在两三年的时间里见过她大概三四次,在这三四次的会见里,她穿的都是同一套衣服,甚至连木屐都不曾变过,由此可见,这绝对不是个浪费的人,虽然她的配偶相当奢华。

日野富子唯一肯花钱的地方是请老师教她读书,她曾经找时任关白一条良兼为她讲解《源氏物语》。

关白就是摄政,是朝堂之上顶顶有权威的大臣,地位仅次于天皇,像这样的大人物,是绝对不可能给一个女人当老师的。

但日野富子还是做到了,因为她花了大把大把的钞票,在真金白银面前,一条大人别说是为女人讲课了,就是让他坐着跟一条狗扯上一整天《源氏物语》,我想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一个女人,如果能够无所谓丈夫的花心乱搞而一心只想着物质和精神两种文明两手抓,那足以证明她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更何况,在两手抓的同时,日野富子也并没有失去自己的丈夫,这不是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儿子了么?

对于她来讲,儿子不光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而且还是自己的一笔宝贵财富——前提是这孩子必须得成为将军。

母以子贵嘛。

于是,在日野富子的眼里,那位足利义视就变得很碍眼了。

而就足利义视那边看来,这日野富子实在是个随时会要了自己性命的不安定因素。

所以双方就开始搭帮结派了起来,足利义视找上了细川胜元和斯波义敏,日野富子则勾搭上了山名宗全和斯波义廉。

斯波义廉和斯波义敏也是兄弟,只不过这两人也因为家督的事情而成了仇家,而且这仇完全是足利义政那脑残一手给挑起的。

斯波家的家督本来是斯波义廉的,但义政却偏偏在宽正七年(1466)的时候找了个借口剥夺了他的地位,将斯波家交给了斯波义敏。

然后没过几天,又有人传出了斯波义敏要造反的谣言,于是足利义政居然真信了,又把家督的位置还给了义廉。

义敏就这样被活脱脱地给涮了一次,自然便不再会喜欢将军家了。

最可恨的是,足利义政并非故意想涮人,他是属于那种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就把手下的家臣和自己的亲戚给害了一次又一次的主儿。

这要比蓄意挖坑更能招人恨,因为比起那些光明正大做坏事的人,大伙一般更痛恨那些个装X的——虽然他是真的无辜,可人人都觉得这厮是在装无辜。

被足利义政给玩过的还不止斯波一家,畠山家其实也是受害者。

本来那畠山义就当家督当得好好的,结果被堂兄弟政长给参了一本,说他有心谋反。

足利义政在没有做任何详细调查的情况下,又相信了。

就这样,畠山政长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畠山家家督之位,同时还当上了管领一职。

但没想到花无百日红,摸透了足利义政那股子傻劲儿的畠山义就并没有放弃,而是转身投靠了山名宗全,利用山名家正受着宠信的当儿,反复地为自己说着好话,同时也不断地踩着政长,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今年幕府召开的新年晚会上,足利义政宣布,可以让畠山义就恢复自己家督的地位。

本来这种反复无常的涮人大家都因已经见得多了而习惯了,可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义就当年被平白无故地给夺了家督,这口恶气不出不爽,所以他请求将军能够把自己那可恨的堂兄弟给赶出京城。

足利义政没同意,这孩子我早说了,心地还是蛮善的。

可接下来他却想出了一个相当贱的招儿,他是这么跟义就说的:“我知道,你恨你兄弟,恨他当初这么坑你,可这怎么说也是你们家的家事,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让我流放政长,这实在不太好,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特例允许你带兵去讨伐他,其他人一律不准出手帮忙,如果你能打得过他,那就把他赶出去,要是打不过,那也就自认倒霉吧。”

这段对话是本愿寺莲如前天告诉我的,他有个徒弟在将军那里当差,那天酒宴正好负责倒酒,听得是真真的。

莲如讲完之后,便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口水,然后愤愤地说:“也不知道足利义政这傻×小时候吃什么吃错了,当将军的,从来就只有平息战争,哪有故意挑起战争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说脏话,这厮虽然平日里看起来很浪很荡,颇有我当年的风范,但实际上人品相当过硬,就算是见了农家老太太,也要弯腰鞠躬称人家一声大娘,修养极好。

不过我并不反感这句脏话,因为我也觉得,足利义政就是个傻×。

他自以为聪明,觉得这场战争至多不过是畠山义就和畠山政长兄弟两人之间的小打小闹。可他哪里知道,义就早就是山名宗全那一派的人了,而畠山政长向来和细川胜元交好,同时这次被义政给一撸到底,不光丢了家督甚至还被迫辞了管领,故而一直是恨义政而亲义视。这兄弟俩打起来,恐怕背后的日野富子和足利义视两伙人也会互相暗中角力,甚至会引发更大的灾难也说不定吧。

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该睡去了,话说直到现在都不曾听到畠山哥俩打起来的风声,据说那两位只是各带本部兵马互相对峙,也不知道他们在等些个啥,这么大冷天的千军万马站在寒风里,不觉得冻啊?

PS:今天出去打酱油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姑娘,本想搭讪来着结果却因为怕丢人而没敢上前,这实在是有违本性之举,我果然还是不够洒脱啊,特此为自己记过一次。

一月十八日 晴

早上起来刚刷过牙吃过早饭,隔壁的太郎就跑来告诉我说,昨天晚上开打了真的开打了,大师您睡得太早了,没来得及去看热闹,真可惜。

我连忙问是谁打赢了谁,太郎却只是嘿嘿一笑:“大师,这畠山政长但凡只要有三分的把握能赢,还用得着烧了自家的房子来拼命么?”

我一想这话说得真够在理的,常言道穷凶极恶,这人他不到了穷地,也不会干那么没谱的事儿啊。

于是便又问太郎,这政长,是怎么败的?

太郎告诉我,这畠山政长其实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多半是打不过自家的那位兄弟,所以自烧了房子并在上御灵神社里布阵之后,便不再动弹,以不变应万变,静静地等着对方的主动出击好玩一手以逸待劳。

而那位畠山义就则纯粹是个不会打仗的人,面对这么有利的大好形势,他却误以为政长是有备而来,故而不敢轻易出击。

就这样,这两个姓畠山的便对上了眼,一直从17号对倒18号凌晨,义就终于忍不住了,发起了进攻。

畠山政长总共手下不过几百人,而义就军的先头部队就有一千多,再加上这上御灵神社本来也不是什么天堑之险,所以也就那么一两个小时,政长便撑不住了。

他明白,自己这算是玩完了。

于是便哭着闹着说要自杀,不管手底下人怎么拦都拦不住,畠山政长似乎是铁了心的要自己给自己一刀。

其实他那是怕,怕落在义就手里生不如死,更痛苦。

这小子说白了还是不想死的。所以在他决定以切腹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了细川胜元那里,

在信里,政长表示,这仗打到如今这般田地,自己明白,是撑不住了,作为一名堂堂正正的武士,自己也早已有了死在沙场的觉悟,只不过,临死之前,能不能请细川胜元公帮帮忙,送点酒来,正所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既然要死,那也得痛痛快快地畅饮一番再上路啊。

“这不就是想求饶讨一条生路嘛,还弄得那么豪情万丈,这种人,到死了都要他们的臭面子。”太郎愤愤地点评道。

我点了点头,同意了太郎的看法——人都要死了喝什么都一样,你真有那心情那纵然喝一杯琵琶湖里的清水也能体会到美酒的感觉,畠山政长写这封信,不过是想告诉他背后的靠山细川胜元,我不行了,快来救我。

只是那细川胜元也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场战争是将军特地御批的类似于私下决斗性质的双方互博,而且定下了硬规矩,谁也不准插手,所以就算现如今畠山政长找上门了,他也实在是不好出手相助。

更何况,就算真想帮也没法帮,这年头背后有靠山的人多了去了,畠山义就的后头,还有山名宗全呢。

所以细川胜元选择了装傻,不过因为考虑到政长毕竟和自己交情着实不浅,故而也不能这么白白就让那位送信的使者回去,他叫过来使,给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美酒一桶,这是按照信上的吩咐所做的;还有一样则是一支箭,说得专业一点那叫鸣镝箭,射出去会发出声响儿的东西,每当开战,双方都会在阵前互射鸣镝,以示战斗打响。

话说到这里,太郎就觉得好生奇怪,这送酒好理解,可又为何要送箭呢?而且还只送一支。

我说这肯定是细川胜元在告诉畠山政长,你既然选择了开战,那就如同离弦之箭,再无回头可能,好自为之吧。

太郎听了连连称是,说大师您真是聪明得紧,什么都知道,一边说,一边还顺手给我捏肩捶腿了起来。

或许是我的错觉,总感到最近这几天,太郎还有村里的一些其他人都对我愈发恭敬了起来,虽然之前他们就一直都很尊敬我,但这些日子却和以前不一样,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想求我一般。

可他们不说,我也不好去问,所以只能让太郎接着往下讲。

且说在政长接了那支箭后,长叹一声,召集了几个最心腹的部下郎党,先是一起畅饮了一番,把那桶酒给干了个精光,随后,他又命令手下把能够找着的战死者的尸体都给找回来,一起堆放在了神社的大堂之中,并为他们默默地祈福了一番。

做完这一切后,畠山政长下了最后的一道命令:放火,烧神社。

熊熊的烈火映红了天际。

“政长就这么烧死了?”我问道。

“才没呢,那帮孙子哪有那么容易就死。”太郎哼了一下,似乎相当遗憾。

原来在火烧上御灵之后,畠山义就也和我一样,以为政长是焚火自尽了,于是便放松了绷着好几天的神经,当下就下令暂且收兵,先摆下酒宴,犒劳功臣,等大家吃饱喝足了,再进神社为兄弟收尸,一副天下万灵尽在掌握之中的架势。

这就给了政长一个生机,他借着火势,趁着天黑,穿上了老百姓的衣服,带着几个贴身随从,穿过神社边上的森林,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而畠山义就是直到天亮才发现走脱了政长,自然是想追却也来不及了。

“到现在还没找到那家伙呢。”太郎说,“也不知道那家伙藏哪儿去了。”

“对了,将军那边,可有什么说法?”我问道。

太郎摇了摇头:“没有。直到现在为止,将军大人都不曾发过一句话。”

这多半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就说不出什么吧。

原本以为最多不过是私底下几十人群殴的小较量,结果现在却成了两把大火数百人伤亡外加前任高官下落不明,这样的下场,足利义政恐怕根本就想不到。

不过,这畠山政长,到底会去哪儿呢?

五月二十六日 阴

正如太郎所说的那样,畠山政长确实没死,不但没死,还愈发活分了起来。

话说在上御灵神社大战之后,死里逃生的政长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跑进了细川胜元的家里,请求对方看在自己多年紧随左右的份上拉一把,救一条命。

虽然足利义政有言在先,说是谁也不许插手畠山家的私斗,但细川胜元最终还是收留了政长,把他安置在了家里。

不仅如此,胜元还告诉政长,表示别看现在你日子凄惨,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还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一日。

只不过因为刚遭大败,畠山政长只当对方是在口头安慰,所以还很质疑地问了一句,说我怎么卷土重去?

细川胜元则拍了拍胸脯:“有我在,我帮你。”

政长这才露出了笑容。

没过多久,胜元窝藏政长以及插手干涉畠山家私斗的事情便被传遍了街头巷尾。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当然也就是看个热闹,但上头的那几位大人物却再也坐不住了。

其中,最恼火的当然是畠山义就,其次是山名宗全。

畠山义就恨上了畠山政长:本该打死你的你居然侥幸逃走了。

同时他还恨细川胜元:你居然敢拉偏手害的我没能打死政长,太过分。

而山名宗全不爽的只有细川胜元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明明说好了大家谁都不管的结果这小子背信弃义暗地里救了畠山政长一命,而且现在甚至还打算帮着政长反攻倒算,这世间谁都知道,政长是靠胜元罩着的,而义就的后台则是自己,如今胜元打算帮着政长打义就,实际上等于是在打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山名宗全当下就取来纸笔,开始写信,对象是日本各地和他交好的诸侯,老百姓不懂这么深奥的词,一般称之为大名。

当时全日本有大名好几十个,其中半数与山名家来往密切,剩下的一半则基本都是细川胜元那边的。

也就是说,在山名宗全写信的时候,早就料到了他会来这一手的胜元并没有闲着,而是也在做着和他相同的事情。

找朋友活动一直持续到了5月,双方都聚集了一帮好兄弟,大家闲着也是闲着,决定各自操家伙来一场会战。

20日,双方首领各自就位,其中,细川胜元因为站在足利义视这边,自然也就得了将军义政的信任,所以足利义政特地把自己住的花之御所给腾了出来,将其作为细川军的大本营。而山名宗全则没那么好的待遇,他的本阵只能安在自己家里,离开花之御所远倒是不远,走过去也就几百步。

细川在东,山名在西,故而前者人称东军,后者被唤作西军。

东军十六万,西军十一万。

谁也不知道这拢共近三十万人一旦开打会是什么后果,可能大家都知道,但却都无所谓。

反正,战争要是打起来,当兵的努力拼杀,做将领的运筹帷幄,赢了,光宗耀祖,输了,要么死路一条,要么学一把畠山政长脚底抹油再来一回。

惟独倒霉的,也就老百姓。

21日,细川胜元从足利义政处得到手谕,说是“宁可毁灭全京都,也要赶走山名家。”

手里等于有了一把尚方宝剑的他,当即把总大将的位置让给了足利义视,以求更加名正言顺,同时,胜元自己则带着人马离开御所,在京都的相国寺安营扎寨,并且下令在京都放火,算是宣战了。

22日,京都的居民们普遍都起的很早,因为冲天的火光以及哭喊声让人根本无法安睡。也就在这一天,西军大名大内政弘率军赶到京都,和东军交上了火。

这位大内大人人称山阳之雄,算是当世名将,他一出手,自然是大手笔。

就这样,双方一连恶战数日,所到之处无不破墙烧房,砍杀掠抢,几乎在刹那间,整个京都便被毁了一大半。

我在的这个村子也遭了难,今天天还没亮,就来了一大队拿着真刀真枪的武士来找村长,说是打仗要军粮,限期三天内上交两百石粮食。

看着明晃晃的钢刀和铁枪,村长当然只有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的份儿。

尽管是被人代表了一回,可村里谁也不敢说个不字,都默默地回家把自己的粮食交给了那队武士,而对方是连一个谢字都没有给,直接奔赴下一个村子去继续征粮。

太郎问我,以后的日子会怎样。

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九月三日 阴

战争从初夏一直打到初秋却仍然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似乎双方是一定要分出个高低优劣你死我活来才算甘心。

而沉浸在战火地狱中的京都人可能是预感到自己有生之年是不会再看到太平时节了,所以也就干脆任命了,开始习惯于苦中作乐起来。

比方说他们会去搜集各种发生在战斗中的趣闻来爆料,一圈人围成一团,拿着酒杯说着笑话,时间便一天一天地在这有醉有笑的气氛中过去了。

这几天听到最爆笑的一条新闻是东军大将足利义视叛逃了。

其实这会儿东西双方尚且还在僵持之中,根本没有胜负可言,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足利义视于8月29日,突然离开了花之御所,向山名宗全的家里飞奔逃去。

自古以来兴兵打仗,从来都只有士兵逃走,部将开溜,可就是没听说过总大将叛离的。

可这事儿还偏偏就发生了,而且还离我那么近。

不过说起来倒也算是事出有因,话说自从足利义视担任了东军总大将之后,便以为自己这下是进了保险箱了,板上钉钉地能当下一任将军了,于是便得意了起来,不仅不再把细川胜元乃至日野富子放在眼里,甚至还屡次跑去问他的兄长足利义政,自己什么时候能当将军。

从理论上来讲,只要足利义政死了,足利义视便是将军了。

换言之,足利义视成天这么问自己何时能登大位,其潜台词就是在问他哥,你什么时候去死。

于是义政当然就不高兴了。同时不高兴的还有他老婆以及细川胜元。

日野富子本来就和义视并非一路人,早看他不爽了,而胜元则纯粹是被义视那小人得志的嘴脸给活活逼成了反对派,其余的大名自不必说,大家来京都打仗都认的是细川家的名号,谁知道你足利义视是哪根葱啊?

就这样,义视在花之御所里的日子开始变得难过了起来,甚至还一度有人传出话来,说是要取了他的项上人头。

做人做到这份上要是再死赖着不走似乎也不太合适,所以足利义视选择了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8月29日半夜,他带着几个随从悄然出走,本来是要去山名家的,结果不明就里的对方以为来了个诈降的倒钩,所以毅然决然地不让他进门,不得已那群人只得调转车头一路南下,到了伊势国(三重县),投靠当地大名北畠教具。

在这场动乱中,北畠家始终是站在一个不偏不斜的中立立场上,而义视之所以选了这家当做容身之地,其实也足以说明,他本质上不是一个愿意用身家性命做代价来搀和这种事情的人。

可谁曾想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义视在北畠家还没住上几天,从山名宗全那里便来了一封信,信中先是作了一番异常热情且诚恳的自我批评,说是自己瞎了狗眼,把义视当成了玩无间道的,实在是该死,但也请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接着,宗全又表示,既然您在细川家已然是混不下去了,这呆在北畠家也没啥前途,不如就上我这儿来吧,至于这待遇,咱好商量,细川家给您什么位置,咱照着办,绝不会比他差。

言下之意,就是请足利义视来当这西军的总大将。

说起来这也难怪,毕竟东军那边有足利义政亲自撑腰,而那西军的山名宗全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外姓,想要在幕府的家务事里插一脚,着实很难,但现今这要是能把足利义视给拉拢过来,那可就名正言顺得多了。

足利义视倒也矜持,并没有当场给予答复,而是回信称自己这今天已经身心俱疲,不再想玩这种危险的游戏了,不过山名大人您诚意可嘉,所以还饶我考虑考虑。

本愿寺莲如曾经问过我对这位足利义视大人怎么看,我说,这是一个既要吃猪肉,却又怕猪咬的家伙,一辈子总想着便宜的好事儿,永远不肯自己吃亏。

虽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却总觉得看着不顺眼。

十月四日 晴

因为细川胜元是奉了将军的手谕来打山名宗全的,所以他们一般自称官军,并且把对方唤作贼寇,这种在气势上就先声夺人的战术确实蛮有效果的,从战争开始之后,就不断有西军方面的大名悄悄投靠东军,有的人就算不明着倒戈,却也在背地里跟胜元书信往来。可以说,自双方开打以来,山名宗全就处在了一个比较被动的境地里,往往是只有挨打的份,却几乎从未主动出击过。

但这一切,却因为足利义视的出逃而改变了。

总大将逃走,这让东军上下的士气一落千丈,相对的,西军则全军沸腾,山名宗全更是公开宣称,造成如此局面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细川军人品太差,是非正义的一方,现在,是时候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

从10月开始,西军正式发起了攻势。

10月1日,西边大将畠山义就以及朝仓孝景合并一处,目标直指东军要塞相国寺。

他们在大门口碰上了东军大名武田信坚,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交战。

畠山义就姑且不论,那朝仓孝景却是比大内政弘还要能打的能征善战之辈,这天在他的带领下,西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一直打到相国寺内,只不过由于后援不济,在傍晚时分不得已退了回去,但即便是这样也给东军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据说当日西军砍下的敌人首级就整整装了八车。

吃了大亏的东军当然不会就此罢休,第二天,畠山政长亲自带队,直袭西军大名一色义直的阵地,因为来得突然,所以谁都没个防备,一色家被打得落花流水,仅仅半天,就折了六千人马。估计装脑袋的话也能装个十来车。

连战两天,双方伤亡基本相当,估计再打两天也是这般结果,所以东西两军便非常识相地各自回营,继续之前的对峙。

而在老百姓之中,除了津津乐道这场恶战之外,还有一个人的名声也被他们频繁提起,成了这些日子里京都街头的人气偶像,那便是砍了八车脑袋而一夜成名的朝仓孝景。

不过这家伙我倒是一直都挺熟悉的,主要还是因为本愿寺莲如。

且说这位朝仓大人,虽说能文能武神通不小,但为人相当强硬,说难听点,叫狠毒。他们朝仓家本是斯波家的家臣,担任越前一国(福井县)的代管官员,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守护代,只不过这些年来斯波家内乱不断,控制力其实已经变得很弱了,所以越前国实际上是由着他朝仓孝景说了算的。

在统治越前国期间,孝景为了扩张势力,不断地巧取豪夺一些本不属于他的领地,其中,以一些公卿和寺庙名下的土地最多。

比如今年年初刚刚担任关白,同时还担任为日野富子讲解源氏物语工作的一条兼良大人,他在越前国本来有那么几百亩地的农庄,结果朝仓孝景一声令下,这些地被手拿刀枪的士兵给如数夺去,全都归了朝仓家。

关白大人闻讯之后自然是不干了,当下就派了者前去交涉,要求对方立刻把吃进去的给全部吐出来,可不曾想朝仓孝景连见都不见,直接下令把来人乱棍打出。

一条兼良才华横溢,名声传遍大江南北,人称日本无双的才子,活了大半辈子哪受过这等委屈,可他说到底也就是个拿笔杆子的,在这种乱世,怎么可能斗得过拿刀杆子的朝仓孝景,想来想去也就只能自认倒霉,权当不曾有过那几亩地。

多完了一条家的地,孝景又盯上了在奈良当兴福寺住持的经觉和尚。

出身高贵的经觉因为家里有钱,当然也是到处有房产的那种人,很不凑巧的是他在越前也造了几栋别墅,于是便很顺理成章地被没收了。

好在经觉的领地比较多,朝仓孝景也算是个要脸的人,没干出一口气全吞掉得勾当,还是给他留了那么一亩三分的样子,算是给了面子。

经觉大怒,虽然他也是个拿不动刀枪的主儿,但他还是要报仇。

所以他找到了他的亲戚,本愿寺莲如。

说起来莲如好像要管经觉叫舅舅,两家人关系相当密切。

经觉舅舅对莲如说,外甥,他抢了我的地。

外甥则非常仗义地表示,放心吧舅舅,我来搞定。

我知道,莲如这厮又要干一些无耻下流的勾当了。

果然,今天早上,他背了个小包裹带了把雨伞,活脱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跑我家里来跟我告别,自称要去越前他舅舅的领地布道。

我说你们果然是要舅甥联手一起整朝仓家了么。

莲如回答说我舅舅被孝景欺负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而我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何必明知故问。

我说你这么有仇必报的一点都不讲慈悲为怀,也不怕将来下地狱啊。

莲如听了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我也跟着笑了。

因为我突然觉得现在我们在的这个世界,就是地狱。

十月八日 小雨

前天,太郎来找了我一次。

于是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这个村子里的人会对我如此热情,热情到离谱。

太郎是来问我借钱的,其实他很清楚我是个穷和尚,身上没几个子儿,但他还是来了,因为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话说自从细川山名两家开战以来,大名对农民的压榨要比以前厉害了数倍,本来就已经是处于温饱线以下的庄稼汉,现在更是连活路都没了。

我所住的这个村也是如此,因为靠近京都,故而成了细川和山名两家共同的压榨对象,往往是刚刚给了前者的年贡,后者的税务官便登门拜访了,几次这么一折腾,别说当年的庄稼全都缴了上去,就连家里的存粮也都不得不拱手拿出了。

眼看着就要饿死,村民们便打算拼命,很多汉子都在私下里准备闹事,搞武装暴动。

太郎跪在我的跟前,眼泪汪汪地说道:“大师,虽然大家不怕死,可我们说到底也就只有锄头镰刀,怎么可能打得过拿着长枪弓箭的武士?这岂不是白白送死么?”

对此我表示赞同,接着又问太郎说,你想怎么办。

“只要有钱能让大家过活就好办了。”

“要多少钱?”

“五千贯。”

我沉默了。

五千贯是一笔大数目,这钱如果全部用来买粮食的话,可以让整个村庄的百姓支撑一年。

自然,我是肯定拿不出这么多的。

“大师,您有多少?”他似乎是抱定了能借多少就借多少的心态。

只是我身边的钱总共加起来也就七八贯,即便是全拿出来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太郎,你不要急。”我说道,“你先回去吧,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

“那…那就全靠您了。”太郎跪在地上给我行了个大礼,“谢谢您了…”

虽然,他的眼神是那么的迟疑。

送走太郎之后,我关起了大门,一个人静静地在屋子里坐了下来。

其实真想要钱的话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是风险有些大而已。

并不是怕我自己会有个闪失,就是担心被识破了弄不到钱。

办法倒是简单得很,就一个字:骗,骗这个国家最有钱的人——将军足利义政。

话说,我骗将军的历史那真是由来已久了,义政的爷爷,那位名满天下,曾经还被天皇当亲爹拜过的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也被我坑过。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我好像是9岁吧,在京都安国寺出家当小和尚,名字还不叫一休,叫周建。

且说安国寺的住持长老外像大师,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很猥琐但实际上心肠特别好的老头儿。他跟足利义满关系还算挺好不错,两家经常走动往来。有一回,将军义满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个据说是很名贵的茶碗,外像大师看了爱不释手,于是将军便特例应允他带回寺庙观赏,过一段日子再还便是。

老头子当然是欢天喜地地当宝贝一样给捧了回来,并且藏在了自己的屋中,还特地不让我们那几个小和尚看到,生怕出什么意外。

可这世道偏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有一回,山下有人家做法事,特地把外像大师和几个师兄也给叫了过去,由于我们这几个小的除了吃饭捣乱再没别的能耐,自然也就只能留守山头了。

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儿,毕竟师傅和师兄们不在,这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那天大家玩得很疯,有几个人还闹起了官兵捉强盗,扮演强盗的躲进了师傅的房间,因为想藏得更完美些,于是便打开了柜子,结果人没进去,东西倒是出来了。

他们发现了那个茶碗。

虽说还是孩子,可我们各个都不是一般的孩子。别看大家平日里吃粗茶淡饭,擦地抹桌子还要敲钟,可你得明白,这安国寺的级别很高,属于当时全日本地位最高的“五山十刹”中的“十刹”之一,能在这里出家剃光头的,家里不是达官显贵,便是王公诸侯。

所以我们都是识货的,一看到这个茶碗,就明白它是个宝贝。

于是大家都放下了手头的娱乐,一传五五传十地围拢了过来一起轮流观摩。

结果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子手一软,东西不小心地给摔在了地上,碎了。

当天晚上,从山下回来的外像老头意外的没有发火,而是傻傻地在那里坐了老半天。

我问师傅说,您难道一点也不生气?

师傅长叹一声,把这个茶碗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然后又一声叹息:“人都要死了,哪还有那闲工夫生气啊。”

我眨了眨眼睛:“可是这足利义满已经不是将军了啊。”

话说早在我来安国寺之前,义满就已经把将军的位子让给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第四代将军足利义持,自己选择了皈依佛门,并且还自取法号叫天山道义。

可那又如何?师傅感到非常奇怪:“就算不是将军,也是可以办我的。”

听了这话,我只是笑笑:“师傅,没事的,放心吧。你下个月去还茶碗的时候,带着我一起去就是了。”

师傅点了点头,没有反对,虽然他的眼神充满着质疑,就如太郎临走时候的那双眼睛一般。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约定归还的日子,那天我和外像大师穿着最好的衣服,踏进了将军的修行场所——金阁寺。

和我们同去的,还有那几片被摔碎的茶碗瓷片儿。

寒暄了几句之后,师傅非常底气不足地开了口:“将军大人…我…我是来还茶碗的。”

足利义满则是一副完全没有察觉的反应:“那东西还不错吧?”

“做…做工很好。”师傅的声音略微颤抖了起来,接着他下意识地把那盒子碎片往我身边一推,意思是让我拿着去交还给将军。

足利义满看着我,这种眼神是我从未遇见过的,无论是师傅,师兄,还是那些来安国寺敬香求佛的香客们那里,都不曾有过如此的目光,那里面掺杂着戒备,敌意,放佛是在丛林中碰上了老虎一般,或者说,是老虎碰上了人。

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小,远不曾想那么深,只是非常落落大方地捧着那个木盒子走了上去,行了礼,开了口:“将军大人,这是茶碗。”

还不等义满伸手来接,我又说道:“将军大人,有生命的东西终究会怎样?”

“你…这是在问禅?”足利义满微微一笑。

所谓问禅,就是两个佛门之人就天地万物互相提问回答,是禅宗修行的内容之一。

“是的,小和尚在问禅。”

“有生命的东西,终将死亡。”毕竟已经当了和尚,所以足利义满正襟危坐地回答道。

“那么有形状的东西呢?”

“有形状的东西,终将碎灭。”

我亲手打开了那个盒子:“将军大人,这便是有形状的茶碗。”

足利义满盯着那堆碎片看了一会儿,看后又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师傅就在我身后,我甚至能听到他已然颤抖的气息,但我却并不怕,因为我没有任何害怕的理由。

难道他是将军,我就该害怕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将军的视线终于转向了别处,并且大笑了起来:“很好,我原谅你了。”

虽然脸上笑着,但眼中却是充满了不甘,以及嫉恨。

那时候我还小,虽然可以理解他的不甘,却实在想不明白,将军为何要嫉恨。

不过是一个茶碗,纵然再名贵,也比不过人命吧?足利义满是个相当明事理的明白人,我想他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长大了之后我甚至还觉得,当初即便我们不玩这种小把戏,而是老老实实地把碎片给他看,说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将军也不会真拿我们怎么样。

那么,那种嫉恨的眼神又是为何。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直到我在某天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才同时得以迎刃而解。

想来也真够无聊的。

无聊的话暂且到此吧,还是让我琢磨一下怎么去骗足利义政,毕竟,我喜欢这个村子,喜欢这里的村民。

十月九日 多云

今天上午,我去了花之御所,见到了将军足利义政。

这小子唯一继承他爷爷足利义满的,也就只有那穷极奢华的生活方式罢了。一进门就跟我说,他要效仿他爷爷当年造金阁寺,再造一座银阁寺。

金阁寺之所以得名金阁寺,是因为寺庙的墙壁上贴的都是真金,而那银阁寺,自然是该贴银了。

我本想问他为何不造一座更大的金阁寺把他爷爷给比下去,但终究还是作罢了。因为个中缘由他和我都明白:这仗打了那么久,国库早就空虚了,那银阁寺上的贴银估计都是勉强凑出来的,要想贴金,简直是在扯淡。

不过这话真要说出来,可就伤人自尊了,我这次主要目的是骗钱,不是损人,没有必要引得那小子的不快从而不利于原定计划。

所以我对义政说,造一座银阁寺很不错,既体现了幕府的威望,又能让老百姓切实感受到祖国强大了,一举两得,是一件好事。

足利义政很开心:“果然大师您也是支持我的吧,等造好了,还务必要请您来参观,对了,要不让您给里面的大佛点睛吧?”

我连忙摆手拒绝,声称人老了,手也开始抖了,给佛像点睛这事儿还是不做为好,万一手一歪点错了地方给点鼻子上去了,那岂不是造孽。

足利义政听了哈哈大笑,笑完之后突然回过神来:“大师,今天您上我这儿来有何贵干?”

我告诉他说,今天是专程来拜访将军大人的,没有别的意思。

义政眨着眼睛看着我,但还是信了,他命令侍女上茶招待。

“茶碗不错。”其实我不喜欢这儿泡的茶,所以才这么说。

但义政那孩子却丝毫没有明白我的话:“我这里的宝贝多的是。”

“哦?是么?”

“大师您不信?”义政放下了手中的茶碗,面孔上充满着激动的神色,接着他拍了拍手,“来人,把我的宝贝都给拿上来!”

话说还真不愧是将军,家里的好东西真多,无论是锅碗瓢盆还是刀枪剑戟都一应俱全,可说是集天下之珍藏所在。

但任由义政拿着他的各种宝贝给我娓娓道来这其中的价值,我却永远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摆出一副相当不屑的神态。

到最后这孩子急了:“大师,莫非这些都不入您的法眼?”

鱼儿已经上钩了,但我还是按捺住心中的兴奋:“这些,不过是寻常的宝物而已,算不了什么。”

“那…在您的眼里,什么才算是不寻常的宝贝呢?”

“老子用过的拐杖,周光坊用过的茶碗,天智天皇赏月的时候做过的草席。”说完我故意顿了顿,然后接着张口道,“这些,老衲都有。”

老子就是中华的李耳,好像也被叫做太上老君来着,周光坊是当时京都最著名的工艺美术家,天智天皇则是大化革新的主导者,这三位的东西,随便拿一样都该是绝世之宝,所以足利义政一下子就两眼射出了无尽的光芒:“大师,请您无论如何卖给我,要多少钱您开价!”

“那就…一万贯吧。”

义政想都没想就点了头:“没问题。”

“你得先付我五千贯头金。”

“来人,拿钱给大师!”

“那么,东西明天我亲自送来。”

“行,那就辛苦大师您了。”

我都已经忘记了我是怎么拿着钱离开花之御所再回到村庄的,那时候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同时不能形容的还有太郎和村中一些老人在看到了那五千贯之后的表情。

“大…大师…这钱…”太郎很惊讶。

“这钱你就收下吧。”

话音刚落,太郎便迅速伸出手来,把堆在榻榻米上的钱直往自己身边拢,但很快他又把钱给推了回去:“大师,您怎么弄来那么多钱的?”

我觉得即便告诉他们也无所谓,就当是说个故事。于是便把这钱的来龙去脉给详细地说给太郎他们听了一遍。

说完听完,这几个人面面相觑,这个是意料之中的,毕竟他们不过是一群庄稼人,胆子小,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让我始料不及。

太郎和村长等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然后站起了身子:“大师,谢谢您,但是这钱我们不能收。”

“没事,收下吧。”我倒是相当轻松。

“大师,您把这钱还给将军吧,不然这样骗他他是不会放过您的。”

“太郎,你是脑残么?没了这五千贯,你们怎么活?”

“村子里还能想别的办法,可大师您明天给不出那三样宝贝就麻烦大了。”

我笑了:“不会有麻烦的,放心吧。”

虽然这话说的我自己都不能确信,但此时此刻也只能这么说了。

和那帮人扯了好久才总算让他们相信我明白不会有事并且拿着钱走人了,于是房间里便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至于月亮,那就不得而知了。

遗嘱什么的,也就免了吧,反正到时候有空再写也行。

睡了。

十月十日 晴

既然今天还能在这儿写日记,那就说明我还活着。

一大早我就去了花之御所,见到了足利义政,寒暄不过三四句,他就猴急地要我拿宝贝。

于是我便从布袋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三样东西,一一摆放在了义政的面前。

他愣住了,先是目瞪口呆,接着腮帮子直抽抽,最后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这是什么?”义政结巴着问道。

“草席,碗,拐棍。”我如实回答。

“是…是老子的?天智天皇的?”

“那倒不是,这草席,是我捡来的,破碗,是喂猫的,还有那棍子,是人要饭的打狗棍。”

“你…你昨天不是说是老子的拐杖,天智天皇的草席还有周光坊的茶碗么?结果居然敢用这种破烂来搪塞,还骗走我的钱!你这样还算是出家人么!”

足利义政面目狰狞,浑身颤抖,一只手还按在刀上,我知道,他这是怒了。

但我却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倒不是说我无所谓生死,这刀要真砍上来还是很疼的,只不过当时我也很愤怒,比足利义政更愤怒。

“混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着将军就骂出了这个词,“全天下都饱受饥饿的煎熬,可你还有闲心思收集这些个破玩意儿,你出高价买来的那些瓶瓶罐罐,对于饥民来讲,和猫粮碗没有任何区别。你的五千贯我全都给了受灾的贫民,并且告诉他们,这是将军的赏赐,他们听完之后无不对你感激流涕,当然,如果你还想杀我的话尽管来好了,反正我也是风烛残年,就算你不动手,我也没几年能活了。”

说完,我平视着义政的双眼,等着他做出下一步举动。

然而他却挪开了视线:“算了,既然农民贫苦,那这五千贯就当是我接济他们的好了。”

看着我平安归来,村子里的人都很高兴,村长还特地请我吃了顿宴席,喝了点酒。

“如果大师您今天出了什么事情,那这钱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用。”席间,村长如此说道。

我说你们也太固执了,人是人,钱是钱,不要混为一谈,再说,要是我死了你们就不用那笔钱,那岂不是等于说我白死一场?

“用钱买粮是为了填饱肚子,可如果心里不踏实,吃得再饱,又有什么用?”

我无言以对,只有点头的份儿。

文明五年(1473)

四月二十二日 晴

战争爆发至今已经六年了,在这六年里,东西双方打打停停,停停打打,说真的那实在算不上打仗,更像是在瞎折腾。

为了避免也被掺和到这种折腾里,在三年前我便决定离开京都的那个村子,四处游历一段时间。

本来想劝说太郎等几个跟我比较要好的村民一起走的,但他们却死活不肯。

“土地对于我们而言,不但是赖以生存的资源,同样也是我们的棺材。”

村长是这么说的。

即便身处乱世,即便是最卑微的农民,却也有着连武士的钢刀都无法斩断的羁绊。

文明二年(1470),我走了。

“大师,我们等你回来。”太郎说。

我点了点头。

这一去,便是三年。

直到文明五年(1473)开春,我才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村子,而太郎他们居然还在,老村长也活得挺健康,只不过提起那三年的日子以及未来的打算,任谁都是一脸的哀愁。

因为等于是去逃难避乱的,所以自然也就没那闲心思写日记了,怎么着都得以身家性命和温饱冷暖为重吧。

而今天之所以又重新拿起笔来继续记日记,一来是为了庆贺一下老子活着回来了,二来则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妹子。

话说在我游历的那段时间里,绝大多数时候都呆在奈良,因为那地方寺庙的数量和级别仅次于京都,而且也有不少当年的老相识,去了至少吃饭没问题。

然后在某日,我吃饱了午饭正四处闲逛,突然迎面走来了一个姑娘,当她来我跟前的时候,很离奇地停住了脚步,并且问道:“这位路人,您要听我吟唱一曲么?”

由于流年不利的缘故,所以像我这样四处逃难的人很多,于是便催生了好些沿街卖唱乃至卖身的职业,也算是战争所带来的一种所谓的“繁荣”吧。

因为对方是个姑娘家,而我又好歹也算得道高僧,自然是不能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脸看,这目光一定得往下移,但又不能盯着胸,于是经过一番上下乱动之后,我的眼光最终落在了她的脖子上,真白啊。

唯一让我感到费解的是,一般人家看到我之后的称呼都是“这位大师”或者“这位长老”这样的词儿,怎么这姑娘偏偏叫我路人?难道她看不到我引以为自豪的那一抹光头和象征着岁月磨练而飘扬在胸前的白胡须么?

“请问…”估计是看我太久不说话,她又开了口。

“啊,你唱吧,唱吧。”离开京都时间太久,老长一段时间都没听到人唱歌了。

唱的是一首相当寻常的市井小曲儿,只不过声音真的相当好听。

在听的时候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脸,着实被震撼了一下。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如此漂亮的女人。

第一次是我妈。

她的脸庞,她的身段,她的声音,几乎已经完美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宛如一朵盛开的海棠红,不对,应该是待放的海棠花。

只是这姑娘的眼神有点问题,看上去黯然失色,全然无光,但跟她面对面的时候,我却又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看我。

真是不可思议。

一曲歌尽,她便不再做声,而是静静地站定,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作为风月场中的常客,我自然懂的个中规矩,连忙将手伸入内侧袋,准备掏个三瓜俩子儿的出来当酬谢。

结果不曾想却发生了意外情况:那天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钱。

我很尴尬:“那个…贫僧…”

她笑笑:“大师如果手头不宽裕,这次就算了吧。”

没钱给却反而得了尊称,使我越发不好意思了起来:“这个,要不姑娘随我上一趟山?我去庙里取钱给你…”

“不必了,能够和大师在路上相逢,便是缘分,莫要让这区区小钱坏了风景。”

说着,她便要离开。

“姑娘。”我连忙叫住了她。

“大师,什么事?”

“贫僧叫一休,目前正在四方游历,但不久之后便会回到原本的定居处,在京都薪村一个叫酬恩庵的小庙里,姑娘可以随时来找我,无论是讨要歌钱还是另有他事都无妨。”

她掩口而笑:“如果有缘,一定会再相见的。”

“大师,我叫小森。”

这是临分别前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七月二十七日 阴

今天一早,家里就来了俩陌生的和尚,满脚都是泥巴,可怜了我那刚擦完的地板。

问了才知道,原来是本愿寺莲如派来送请帖的。

帖上说,七月二十七日下午,莲如在吉崎的新道场将隆重开张,届时欢迎日本宗教界名人兼多年好友一休禅师出席。

落款是七月二十二日。

从越前走到京都最快也要四天,也就是说莲如那厮纯粹就是跑我这里来晒一下自己的新成就,压根就没想过真的叫我出席。

我有一种想把请帖砸那俩人脸上的冲动,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淡淡地说了一句,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两人点了点头,并且摆出一副无限遗憾的表情。

于是我也摆出了一副很悲哀的脸色,表示虽然说这回是去不成了,但作为朋友,礼还是要送的。

说着,我一边把那两人送出门,一边顺手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塞在了其中一个的手里:“这是京城的草木,让莲如栽在道场的院子里吧。”

其实本来想说的是:“告诉莲如,好好开道场,有空来京都找我。”

但不知怎么临了临了就成了那样。

事实上我也知道,莲如的本意是想和我分享喜悦,却故意要显得像是在炫耀一般。

说起来,我们两个也认识三十多年了,在这三十年里,几乎都是用这种近乎胡闹的方式来体现双方之间那深厚的友谊。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损友吧。

我和莲如第一次见面,是在嘉吉元年(1441)的冬天。

这一年六代将军足利义教被刺身亡,天下大乱,秋天的时候又恰逢歉收,所以到了冬天,便是饿殍遍野,满眼望去都是饥民。

因为这景象实在是太惨,惨到让人看不下去,所以我从寺里拿出了些许存粮,在京都街头架锅煮粥,分发给穷人。

让人感到悲哀的是,偌大的一个京都,有几百座寺庙,结果出来救济穷人的,放眼望去除了我们酬恩庵之外,就只剩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和尚了。

就连特地跑来帮忙烧火的徒儿见状都不由地感叹了一声,说你妹的这社会怎么就变成如今这般混乱了。

“那是因为大家都只考虑自己,所以才会纷争不断,杀戮不停。”

接茬儿的,正是那个年轻的和尚。

这小子耳朵真不错。

因为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见地也实属难得,所以我产生了一种想跟他多聊聊的欲望,于是便跑了过去,先做了一下自我介绍:“贫僧一休,请问阁下名号?”

他很客气地说,我是一向宗的掌门,本愿寺莲如。

这就算是认识了。

一向宗是由镰仓时代净土宗的亲鸾和尚所开创的一个门派,因为亲鸾本是净土宗出身,所以又名净土真宗。

因为这个亲鸾和尚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人,所以他搞出来的那个一向宗,也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玩意儿。

首先,那儿的信徒,大多都是寻常老百姓,话说佛教虽然在很久很久之前的飞鸟时代(公元592——710)便已经从中国经由朝鲜半岛传入日本,但是长期以来,这门宗教都一直是上流社会的专属。从来都是被当做王公贵族用来守护国家镇护民族的高级学问,和底下的平民大众基本上就没有半点关系,你老百姓可以去庙里拜佛,可以去给和尚捐香火钱,这些都没问题,但你若是打算去寺里听高僧说佛法,那是不可能的,人家连门都不会让你进。

如果有人打算买一本佛经回去自学,虽然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佛经都是用极其难懂的汉字写成,你普通的小民根本就看不明白,适合一般老百姓看的全部由假名写成的佛经一直到这两年才出现。

顺便一说,这假名佛经的首创者,是老爷我。

总之,在我们这个时代,佛家的学说是和老百姓基本扯不上边儿的东西。而时间一久,便自然就出现了这么一批人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他们认为,佛教本身就是为芸芸众生服务的,绝非因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特权而存在,所以,既然身为侍奉佛祖的僧人,那么其本身就有义务将佛教传达给大众。

亲鸾就是这类人中的典型代表。

这家伙基本上从来不进深宅豪门,而是多混迹于市井街头或是乡间小村宣传他的那一套理论,同时,他的布教内容也和其他的和尚有很大的区别,这便是一向宗和其他门派第二个不同的地方了。

通常我们都有这么一个常识,那就是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甭管是什么教什么派什么神什么佛,他都这么说。

可亲鸾却不这么认为,他告诉那些个老百姓,这天堂,是很大的,人人都能进,好人自不必说,即便你是十恶不赦的恶徒,也不是不能去。

当然,也不能白去,你得从此往后一心向善,并且要做到心中有佛,在亲鸾的概念里,无论你之前是多坏的坏人,只要肯念一声阿弥陀佛,照样能升天堂登极乐。

这套说法在日本的底层反响巨大,再加之从来都没人能像亲鸾那样对劳苦大众现身说法,换言之,对于那些老百姓而言,亲鸾说的,等于是他们能够接触到的唯一的佛经教义。无论是真也好假也好,都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大伙也算是别无选择,只能信他的。

弘长二年(1263),90岁高龄的亲鸾在京都善法院去世,此时他门下弟子已经达到了上万。10年后,亲鸾的女儿觉信尼在亲鸾弟子的资助下,在为自己的父亲造起了一座寺庙,作为净土宗的根据地。

这庙后来被叫做本愿寺,所谓本愿,就是本来愿望,固有的夙愿,在佛教中可以指你修行的根本目的。据说当年佛祖有本愿48个,其中包括了什么人人有饭吃家家有田种大伙一起上天堂之类的事儿,这本愿寺,正是由佛祖的那48个愿望而得名。

不过虽然名号叫得特响亮,但一向宗自打亲鸾翘辫子之后就一直没能有什么太大的发展,从来都只是勉强维持温饱的那种门派,主要原因是因为历代的掌门都不再愿意像亲鸾那样出门上街宣扬佛法,而是选择了在自家寺庙里等着老百姓前来听法。可这老百姓你也知道,大家不是忙种地就是忙摆摊,一年到头能有几个闲下来上你那庙里听你说佛祖的故事的?

所以在将近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一向宗都只是一个小的几乎不起眼的门派,直到本愿寺莲如出现为止。

他当上本愿寺当家人之后,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恢复了老祖宗亲鸾时代所定下的规矩——四处奔走为百姓宣讲佛法。

“老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莲如不仅一次地对自己的门徒这么说道。

与此同时,他还有另一样杀手锏,那就是“平等”。

以一颗平等的心来对待世间万物的一切,无论是自己的弟子还是追随的信徒,都是如此。

平素在佛堂讲经的时候,一般的寺庙通常都是讲师和尚坐在一个讲坛上,然后底下聚集着芸芸众生听法。这在哪个国家的庙里都是如此,就算是像我这种出了名的善人,也是非常坦然若之地位于众僧之首款款而谈。

可莲如却不是这样,在他的讲法堂里,没有那高人一等的讲坛,甚至这位主讲师都不会坐在上首,而是在听众中间随便找个空处然后席地而坐,看着每一个人的脸开始自己的演讲。即便是面对刚刚从地里回来脚上的泥巴都没擦干净的农民信徒也是这样。

而在宣讲的过程中,莲如也一改以往那些佛学大师们枯燥干涩的专业用词,往往会采用简单易懂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也能听明白的大白话,有时候为了配合自己的讲义,甚至还会站起来边说边表演,所以只要碰到他下乡传佛,基本上都是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不仅如此,在很多时候,莲如会直接闯进一户农民的家里,而且这家伙相当会挑时间,专门候着人家吃饭的点儿然后敲门进去。

要知道农民的日子是过得很苦的,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回白米饭,通常三餐都是靠稗子粥兑点栗子等粗粮打发了事。

本愿寺莲如进门之后,则是先往地上那么一坐,然后很坦然地说一句:“你们正在吃饭哪?那正好,也赏一碗给我吧。”

农民连忙表示万万不可,因为在他们眼里,莲如是得道高僧,是大人物,怎么可以来吃自己家里面的寒酸玩意儿呢。

但莲如却丝毫不肯放弃,还要加上一句:“其实你有所不知,我就是喜欢吃这个,真的。”

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一碗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我敢说,光是这一个举动,就至少为他带来三万以上的信徒。

不过我并不以为然,因为我明白,这小子是在装样,这世界上哪有人会真喜欢吃稗子的?别说他本愿寺莲如,就算是穷苦了一辈子的农民,也绝对没有一个爱这口的。

但农民们还是选择了相信他,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因为他们觉得,不管喜欢不喜欢,能够坐下来和自己一起吃上一口稗子饭,这便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和认可。

除此之外,在对于女性信徒方面,莲如同样也做到了充分的平等对待。

这倒是和他的童年经历有关。

莲如的父亲是本愿寺第七代传人存如,虽说出身不错,但因为其母身份卑微,属于存如临时招来的钟点工那一类人,结果只因为家务做得好人也长得好,所以看着看着就看上眼了,虽然有过夫妻之实也留了个种,但莲如他妈终究没能获得半点名分,不仅如此,还在本愿寺家受尽欺压,不得不在他六岁那年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件事对莲如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在他后来撰写的各种文章中,但凡提到庶民女子的时候,一般都会用上特别优美的辞藻来形容他们,在村落里宣扬佛法的时候,对于那些个百姓女子,也会表现出在那个年代异于常人程度的尊敬。

所以一向宗的本愿寺派一下子就有了一大帮女性簇拥者,再经过莲如这么四处奔走地拉生意,理所当然地就一跃成为了一个超级大门派。

而之前一直在京都混的莲如,因为受了他舅舅如觉和尚的请,去了越前吉崎对付朝仓孝景。既然是战争,姑且不论是何种形式上的,首先得弄一块根据地,这是常识。

这个吉崎道场,正是他们舅甥的根据地。

说老实话,我挺担心的。

一向宗的信徒大多数都是普通的老百姓,除了农民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小市民,甚至是市井无赖。

无论是哪种人,他们都有着相同的几个特质:比如受尽权贵的欺压,没怎么受过教育,穷得就剩一条命等等。

而这些特质又衍生出了一个共性,那就是容易被煽动。

像上次莲如过关卡被扣掉鱼干的时候便是如此,根本都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嗓子,说是要给师傅报仇,结果成千上百的人抄着家伙就去砸场子了。

他们真的跟日野富子有深仇大恨么?我想绝大多数人在来到关卡门口之前都未必知道自己手里的钉耙棍棒是要敲向何处的吧?

直白地讲,这一向宗,几乎就是如水火一般的一帮子人,而站在水火之上的,正是他们的老大,本愿寺莲如。

看起来是一派之主,而且还是数万人数十万人的门派之主,但实际上莲如的处境相当危险。

处理得当,安然无事;可要稍有不慎,弄得水火失控,那到时候估计就只有是引火烧身甚至是引火自焚的下场了。

还是以过关卡被扣鱼干的事儿为例,莲如本来压根就不想让徒弟们去闹,可结果是想拦都拦不住,最后是付了相当大的代价才算摆平此事,而且一向宗在各大门派之间的名声一下子就坏了,一时间全京都的寺庙都在传他们的恶言恶语。

但愿这次在越前不会出现那样的情况。

但愿吧。

八月一日 阵雨

今天下大雨,本来是个很无聊的日子,因为雨一大就没人来烧香问佛,我们一帮人只能独自坐在庙里敲敲木鱼看看天,顺便侃侃大山等饭点。

到了中午时分,一干人等正待开饭,没想到太郎突然来了。

我看看他,说你小子不好好在家种地跑我这儿干嘛,难不成想蹭饭?

太郎却说大师不是我要找你,是别人找你,我只是个带路的。

“谁?”

“是一个女子,说是找你要债。”

我嘴里说着老子怎么可能欠人债,但心中却是一闪念:莫非她来了?

果真是她。

外面在下雨她却没打伞,浑身被淋得湿透。

简直就是一朵水仙花啊。

因为发生了从未想过的事情,所以我显得略有激动:“你…你怎么来了?”

“是大师您自己说随时都可以来的吧?”

我望着她,因为心潮澎湃的缘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意思是那你就进来吧。

但她却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并没有丝毫的举动。

怎么说我们也不过是第二次相见,实在不好意思去拉着她往屋里走,所以我只能改用能见度更高的招手,来示意她请进。

可她却仍旧没有反应。

于是这下就冷场了,十几个徒弟以及太郎都一言不发地看着正在勾搭妹子的我,谁也不说一句话。

结果还是她先开了口:“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不等我们回答,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大师,您是不是让我进去?”

“你见过用招手来赶人走的么?”

“没有。”她呵呵地笑了起来,于是我也跟着一起笑了。

只是她下一句话让我当场就笑不出来了。

“我看不见。”

“什么叫看不见?”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就是瞎子。”她倒是很直截了当。

“什么?”我震惊了。

“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就什么也看不到,现在好些了,至少能感觉到白天和黑夜。”她的口气非常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默默地站起来,然后拉住了她的手:“脚下小心点,我扶着你进去,先把这身衣服给换了吧。”

她告诉我,自己是偶尔路过酬恩庵,恰逢大雨,想进来避避雨。

我说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而且你的那套衣服晾干也要点时间,不如你就在此小坐一会儿吧。

然后我们俩便坐了下来,从兴趣爱好聊到生辰八字,再从风花雪月说到京都街头哪个小吃摊最好吃,等抬头看门外天气的时候才发现,雨倒是停了没错,可天色也晚了。

“你要不就在这里住一宿吧,我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她并没有拒绝。

就这样,避雨成了小坐,小坐成了小住。

最后,她留了下来。

这事儿怎么看怎么都不错,我和她都这么觉得,虽然只有我俩是这么看的。而且,一直让我没弄明白的是,既然她看不见,那为何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是和尚,然后还叫了我一声“大师”呢?

话说小森在住进酬恩庵之后不久,一下子就流言四起,说是伟大的,著名的,已经八十高龄了的一休禅师和一个才刚刚三十出头的女瞎子住一块儿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消息也越穿越广,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从吉崎寄过来的信,没署名,但看字迹就知道是本愿寺莲如那个贱人的,打开一看,先是一句话:“你改悔罢”,接着又在下面附小字一行:你真想女人了,找个年纪大一点的也就行了,干嘛吃那么嫩的。

这回我没忍住,直接把信团成一团丢在了送信人的脸上——反正那是他门徒,不丢白不丢。

其实我无所谓,活了八十年了,这点忍耐力都没有还混个什么劲儿啊。

我爱她,她也爱我,这就足够了,外面想怎么说那是外面的事儿,跟我们没有一文钱的干系。

文明六年(1474)

二月十六日 晴

今天大清早,就来了两个穿着华贵一看就是公卿的家伙,跑到酬恩庵门口,拼了命地敲门。

迎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是自我介绍:我等从宫中而来。

紧接着是第二句话:恭喜大师,贺喜大师。

我一惊:老衲和小森同居的事儿都已经传宫里去了?

两人连忙摆手否认,表示自己来是有别的事儿。

“何事?”

“皇上有旨,请大师即刻入宫,有要事商议。”

“到底什么事?”

“去了您就知道了。”一个这么说。

而另一个则满脸堆笑:“是好事,是喜事。”

看着那诡异二人组,我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了,于是便示意他们在前带路。

因为事发突然而且确实是莫名其妙,所以不少徒弟对此都表示担心,觉得既然对方不肯说是什么事那就干脆不要去。

“怕什么,只是去皇宫而已,又不是没去过。”我这么安慰他们道。

现在想想似乎这话说得有些不妥,对于我而言,皇宫这地方,实在是谈不上去不去的,因为我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话说在一百多年前的延元元年(1336),日本皇室被分裂成了两块,一方是执掌京都朝廷的光明天皇,而另一方则是退守吉野(奈良县南部)的后醍醐天皇,双方都自称正统,理应拥有天下,为此还进行了数度的战争,这一时期,被称之为日本的南北朝。

两年后,足利尊氏出任征夷大将军,建立室町幕府并辅佐北朝的光明天皇对抗南朝,经过足利家三代人五十多年的努力,终于在元中九年(1392)的时候逼得南方朝廷拱手让出宝座,完成了对日本的统一。此时的天皇称号后小松,将军则是足利义满。

在那后小松天皇的宫里,有一个叫做伊予局的妃子,由于长得漂亮而且性格温柔娴淑,所以深得皇上的宠幸,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女孩的父亲,曾经是南朝的重臣,只不过当时她和天皇之间爱意正浓,所以这种小事就根本不算个事儿。

然而,他们不在乎却有人在乎,深宫之中看似平和,实际上确实危机四伏,受着无尽宠爱的伊予局很快就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嫉妒,不知何时就有一个相当可怕的谣言开始流传了起来:伊予局是南朝出身的女儿,她心怀复兴南朝之志,并想伺机刺杀天皇。

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后小松天皇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里,认为只是单纯的谣言而已,可后来发现事情有点不对,似乎走哪儿哪儿都在说伊予局想杀天皇,时间一长,天皇心里就发了毛,觉得此事即便不是真的,可也未必是假的,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实在是不得不防,于是在明德四年(1393)某一天,他以有恢复南朝的想法为借口,下了一道圣旨将已经怀有数月身孕的伊予局赶出了皇宫。

面对诬陷,伊予局没有任何辩解,而是非常顺从天命地收拾起了东西,然后去了京都乡下的一个小村落住了下来。在那里,她于明德五年(1394)生下了腹中的孩子,取名为千菊丸。

这个千菊丸就是我。

老子的真实身份是皇子。

如果要掰扯得再具体些的话,那么就是皇长子。

从辈分上来看,如今的那位把我叫去商量事儿的后土御门天皇,该管我叫一声伯父。

我娘自从出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而我也在幕府的安排下当了和尚。

然而,即便是身在佛门,但因为身上流着南朝的血液的缘故,所以幕府那边一直对我的存在耿耿于怀。

特别是足利义满,这人与其说他看我不顺眼,不如说从一开始,他就抱定着要将我从人类社会之中彻底抹杀的念头。

当年的那起归还破碎茶碗的事件,其实是有后话的。

且说我在成功涮了将军之后,这家伙虽然是心有不甘,可也没辙,故而只得很和蔼地表示,此事就算了,同时,似乎是为了表扬一下我的机智勇敢临危不乱,他还表示要请我和我师傅外像大师留下来吃顿饭。

在将军家吃饭都是分食制,就是每个吃席的人跟前有单独的一份,自己吃自己的,你可以选择吃什么或者不吃什么。

这一天,在我跟前的碗碟里除了有各种时令鲜蔬外,还有鱼肉。

说真的我自从入了安国寺就没见过如此上等的食物,无论是外形颜色还是内在的口味,都是一等一的上品。

于是我丝毫没有客气,来一样,吃一样,吃了这样,再等下一样,全然不顾自己出家人的形象以及一旁已然惊得脸色都变绿了的外像师傅。

脸色变绿是因为他在这场宴会中意外地发现了我的一个优良品质:不挑食。既吃素菜,也吃荤菜,虽然我是和尚。

其实师傅从第一盘荤菜被端到我跟前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是足利义满挖的陷阱,但他却并没有提醒我,首先是大庭广众之下不方便说这种话,其次是他觉得我做和尚好多年,理所当然地应该明白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

结果我什么都吃了。

当我吃完了眼前的烤鱼,正待着下一道佳肴来临的时候,足利义满站起了身子,走到了我的跟前:“周建,你是和尚吧?”

我点点头。

“你身为出家之人,居然连鱼肉都吃,成何体统!”

那时候年纪小,嘴上不肯饶人:“我并没有吃他们啊,我只是让他们从我的嘴巴进入我的身体,然后路过而已。”

事实上恰恰就是这句话惹了祸。

足利义满的脸上先是浮现出了一丝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容,但顷刻间却变成了一副狰狞:“很好,来人,把他拖下去,让武士的钢刀也从他身体里路过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果然是杀气啊。

眼看着就要被拉出去砍头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智慧和勇气,那会儿年仅9岁的我从位子上跳起来就喊道:“不可!”

“有何不可?”

“我的身体确实什么都能通过,可是,因为我一心向佛的缘故,所以是不会让钢刀这么危险的东西进入我的体内的。”

“哦?你是说你一生向佛?”足利义满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是的。”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好吧,那就放过你了,你可以回去了。”

足利义满似乎是真的相信了我的梦想只是要做一个好和尚,于是奇迹般地放过了我,而且从那之后便再也不曾来找过我什么麻烦。

至于我,则确实是一个特别不爱搀和政治的一个人,所以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我和朝廷,幕府之间,都非常相安无事,他们治家平天下,我则念经做和尚。

直到正长元年(1428)的夏天,大概是在七月末的时候吧,突然来了位公卿找到了还在琵琶湖边一个叫禅兴庵的小寺院李修行的我,说是奉上谕。

那时候我也就三十五岁光景,身份是一个普通的和尚,所以我根本就搞不明白,为何皇上会来找我。

那个公卿告诉我说,不是皇上找你,皇上现在病危,根本找不动你,我是上皇派来的。

上皇就是我爹后小松,他在应永十九年(1412)的时候宣布退位,居于二线,把皇位传给了我弟弟称光天皇。

结果称光那小子身体不好,当时不过才27岁,就已经病的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来,眼瞅着就要去了。

我看着来人,沉默了良久:“我不会去宫里的,永远都不会去。”

称光虽然老婆有好几个,但任谁也没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我怕他们是来找我去当天皇的。

那人连忙摆手表示大师您误会了,这次上皇让我来,只是问您一个问题,问完了就走。

“什么问题?”

“如今从皇上的健康状况来看,驾崩不过就在这几天,上皇想问您,这下一任的天皇,该由谁来担任?”

我一听这话就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回答说我就是一敲木鱼的,你这种事情也敢来问我?你们朝堂之上有公卿,幕府里面有将军,哪个不是安邦定国的忠臣良将,跑来问我?问的着嘛?

“上皇说了,此事一定要问您。”来者非常诚恳,“要不您还是随我进宫一趟?”

“不,我不进宫。”我的态度非常毅然决然,“但既然上皇一定要问我,那我回答你便是。”

当时有资格成为天皇的其实也就两个,都是伏见宫亲王的血脉,一个是彦仁亲王,还有一个是贞常亲王,前者10岁,后者3岁,都是小屁孩儿。

我非常敷衍地表示,自古立长不立幼,彦仁亲王比较大,就让他来干好了。

那位公卿听完之后恭恭敬敬地冲我行了个大礼,随即表示自己这就回宫,把我的意见转达给后小松上皇。

接着就在第二天,上皇向天下宣布,他将收彦仁亲王为养子,并亲自指明其为皇位的继承人。这家伙也就是现在的那个后土御门天皇的老爹,后花园天皇。

说老实话我当时非常不明白,这事儿干嘛一定要跑来问我,我完全就是个局外人,这天皇谁当谁不当其实都跟我没有一文钱的瓜葛。

但偏偏他们就来找我问了,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

在那之后整整过了五年,我都不曾和宫里的任何人任何事发生过任何关系。

就这样一直到了长享五年(1439)深秋,某天夜里三更时分,我都已经睡着了,突然就来一个宫里打扮的人破门而入,一副非常心急火燎仿佛我欠了他好几年债的模样出现在了我的跟前,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奉上谕。”

我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问道,又要换皇上了?

没想到他全然没有宫里人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忘门外拖:“大师赶紧随我进宫。”

我说你先让我换一件衣服呗。

“袈裟早已准备停当,不劳大师您费心!”

当我再问到底何事如此急促的时候,他已经不说话了,只是拉着我上了车,在夜深人静的路上一阵狂奔,停在了宫门口,然后再牵着我的袖子一路小碎步,直冲寝宫。

当我们来到一座宫殿前后,他向我行了一个礼:“大师,您一个人进去吧。”

此时的我被夜风这么一吹早已完全清醒了过来,只是反复琢磨了好一会儿都没想明白到底为何要在这大半夜地把我弄皇宫里来,但那两位又在后面用手势催着,实在是退后不得,无奈之下,只得踏进了宫门。

接着,我看到了已经处于病危状态的后小松上皇,也就是我爹。

确切地说,那不是病危,而是临死。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我爹,同样的,也是我爹第一次见我。

我们知道,这亦是最后一次相见。

我在他躺着的榻榻米前坐下,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的脸庞,而他的眼光也一直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最终盯住了我的双眼。

我想叫他,但却不知道怎么叫。

他的嘴唇似乎一直在微微地动着,仿佛也想说点什么。

“皇上…”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虽然我明白我并不想这么叫他。

他先是仍旧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中微微闪烁着些许光芒,接着慢慢地张了口:“大师…”

就在这一天,后小松上皇辞世。

其实,那次我是想叫他一声父皇的。

或许,他也想叫我一声儿子吧。

回顾我这一辈子,活到现在,跟朝廷的接触也就不过两次,而且偏偏两次都没甚好事,所以今天这回去的时候,我在路上便数次问那两个带路的:“到底是什么事?是不是又有谁快死了要我去选天皇?”

“不不不,大师,这话可说不得,不吉利。”他们只是这么敷衍着。

就这样,我再度进入了这大概或许可能应该属于我但实际上却根本就跟我没关系的地方,并且见到了后土御门天皇。

天皇很干练,说话非常简洁,打过招呼之后就颁了圣旨,任命我为大德寺住持,并赐紫衣袈裟。

大德寺,是五山十刹中的十刹之一,排名第九,比当年我入的安国寺还差些。

这是因为当年这座寺庙和南朝的后醍醐天皇关系非同一般,然后深受足利幕府排挤忌恨的缘故。

实际上大德寺影响极广,即便是在这战乱时候,也和各地的大名,豪商以及京城的公卿保持着相当密切的往来,说起来我和那儿也算是颇有渊源,我在禅兴庵修行的时候,我那坑爹师傅华叟,就是大德寺里出来的。

这也是土御门天皇想让我去那里做住持的原因之一。

至于原因之二,天皇没说,因为不好意思说,我想我反正来都来了,站也站着了,不吭声总不太好,干脆替他说了吧:“皇上,您其实是还想让我这个住持帮您把大德寺里的伽蓝给修一修吧?”

大德寺里的伽蓝在细川胜元山名宗全那帮孙子闹腾的时候被战火给烧毁了,这年头幕府穷,朝廷更穷,自然也就没钱去修缮了,而天皇知道跟跟我一起玩得好的人里面有不少都是有钱的商人,所以特地让我来干这差事。

当然,找一个和尚来拉赞助毕竟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后土御门的脸色略微有一丝尴尬,但倒也很坦然地认了:“朕确有此意,还望大师万勿推辞。”

“就算为了先师华叟,老衲也义不容辞,只不过,还请皇上答应我一件事。”

“大师请讲。”

“上任之后,老衲依然还是得住在原来的酬恩庵,不去那大德寺。”

“为何?大师嫌大德寺不好?”

“和大德寺无关,老衲只是有一定要住酬恩庵的理由罢了。”

“因为那里有我的女人。”不等后土御门问是什么理由,我便提前说出了口。

这其实是小事,在那位天皇看来,只要能把大德寺给修了,别说住酬恩庵,就是住大街上,他也懒得管我,因此这个条件后土御门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结果传了出去又是一场满城的风雨,说一休和尚为了一个盲女人,宁可住酬恩庵的小破屋也不肯上大德寺。

就连小森也很忐忑不安地问我说,这样真的好吗?

我并不回答,只是默默地写了一首诗,念给了她听:

鸾舆盲女共春游,郁郁胸襟好慰愁,

放眼众生皆轻贱,爱看森也美风流。

当人沉浸在爱河之中时,果真是除了对方之外,什么东西都不会入眼的呢。

我知道,我娘当年被赶出宫的时候,虽然表面上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淡定和矜持,但心中却是充满着深深的怨恨。

她恨宫廷,恨幕府,最恨的,则莫过于那位当年爱过的后小松天皇。

我是绝对不会让我的女人这么恨我的。

七月二十九日 阴

估计是天皇觉得比起我的私生活来果然还是重修大德寺更重要些,所以他最终还是同意了我住回酬恩庵的条件。

于是我就过上了白天去大德寺上班,晚上四处跟那些有钱人吃饭喝酒顺便筹钱,深夜回到酬恩庵睡觉的日子。

其实这种生活倒也不错,很平和,很快乐,而且手里的钱也一天天地多了起来,大德寺的伽蓝工程也随之开工了。

只是没想到这平静还没熬到半年就又被打破了。

今天传来了一个消息——7月26日的时候,富樫政亲被一群农民给打了城池,险些死于乱军之中。

富樫政亲是加贺国(石川县南)的守护大名,说真的,自应仁元年(1467)畠山家那俩活宝闹事以来,虽然走卒百姓跟着遭殃死伤无数,可上头那些个大人物,却仍旧安然无恙,这回居然直接就差点死了一个诸侯,而且还是被一帮泥腿子给闹腾的,这一时间真是举国震撼,全民热议。

我是一早去大德寺听到的消息,本来也没觉得在意,反正天天死人,诸侯的命和老百姓的命没甚区别,打仗打得太激烈没抗住被打死了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便随口问了一句,是被谁给逼成这副要寻死的德性的?

结果答案让我虎躯一震:“幸千代。”

此人我见过,他是本愿寺莲如的高足。

在我多方询问之下,这才明白了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

话说莲如自从在吉崎开了道场之后,本来是想给他外甥报那夺地之仇的,只因为那朝仓家势大,无法在越前很理想地发展,所以就留了一部分弟子下来稳固根据地,自己则带着更多的徒子徒孙跑去了加贺开辟新市场。因为加贺管得比较松,再加上那地方穷人也多,所以很快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虽然一向宗在加贺国的道场一般都是位于深山老林里面,但每每开讲,都是人山人海座无虚席,去晚了连屁股都没地方放。

这种近乎爆炸性的人气,终于引起了当地政府的注意,统治加贺的富樫家生怕本愿寺的一向众教徒每天又是集会又是游行的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亲自派人找到了莲如,说要求他别这么折腾,做人安分一点好,你给我安心,我让你太平。

莲如满口答应,真心表示自己愿意太平度日。

其实我很明白,那家伙是个本分人,尽管腹黑,但还不至于到杀人放火的地步,更何况出身又这么高贵,而且还淡泊名利,怎么可能有非分之想?

同时,他也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和其他佛教门派相比,一向宗最大的不同点就是拥有着为数众多的底层信徒,这些人名义上说是老百姓,但真的闹将起来,那就是洪水猛兽。所以莲如曾三令五声要求信徒们要好好做人,并且还制定出了相关条文来约束他们,大致有五条,分别是不要违抗地方政府;要按时交纳公粮;不要诋毁其他佛教门派;要恪守仁义礼信;在宣教的过程中一旦听者表现出不想听的表情那就赶紧停止,不要强行。

问题在于,说是这么说没错,但真做起来确实有难度,毕竟人多嘴杂想法也多,指不定出一两个异类,再加上那帮北方农民本身就好煽动,所以在北陆地区经常发生一向宗教徒和当地领主相抗衡的武力冲突。尽管莲如一再强调“不要与王法作对,不要抵抗政治权力,无时无刻不将佛法放于心中”等言论,但根本就没用,一向宗的信徒们不但继续和领主对抗,到最后还发展成了有组织有分工的团体,纷纷展开抗税,反徭役等一系列农民运动。

这些事儿都让莲如感到非常奇怪,因为在他印象里,自己的那帮农民徒儿们虽然勇猛善战破坏力极强,可普遍都没什么脑子,给根杆子就能上树,怎么就会发展到这等有组织有纪律的田地?

渐渐地他才发现了这其中的奥妙:出去斗殴的是农民不假,可带领这帮农民搞暴动的,却居然都是自己的正规弟子,也就是正儿八经的净土真宗和尚。

这群人在长年累月和农民的接触中,认识到了农民阶级的纯朴性,并且非常聪明地想到了利用农民来达到自己的某种私欲,比如先让农民搞一揆,然后装作调停人和领主去谈判,在谈判中收取一些好处;或者干脆就不用谈判了,直接让暴动起来的农民把领主给赶走,然后自己成为新领主;等等等等。

比如那位幸千代同学,就是这样的人。

其实这人不是和尚,算是莲如的俗家弟子,他的全名叫富樫幸千代。

具体说来,是富樫政亲的弟弟,亲弟弟。

和畠山兄弟一样,这哥俩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应仁之乱的时候,哥哥参加了东军,弟弟则跟了西军。然后哥哥势大,把弟弟给完全压制了,并且还占了整个加贺国。

如此一来弟弟当然会不爽,当然会想反咬哥哥一口,怎奈何手头上要人没人要家伙没家伙。

于是这加贺的十几万一向宗门徒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的利用对象。

要说富樫幸千代虽然算不得莲如真正意义上的弟子,可他真的是胜似弟子,做事风格跟其师傅几乎一模一样。

他也是端着一个破碗,装了一堆稗子,然后挤在农民中间跟大伙儿一块儿会餐。

莲如这么说,好歹多少还说得过去——你丫一出家人,多吃苦少享乐那是应该的。可幸千代就不同了,他可是富樫家的二少爷,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这些农民们都看在眼里,现如今这么一个少爷竟然会跑来和自己吃同一碗饭,你说农民们会怎么想?

他们被感动了,感动得无以复加,几乎就把幸千代当成了莲如的代理人,见他如见莲如。

在这种情况下,幸千代告诉农民们,你们现在吃稗子饭,是不是感觉很苦啊,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你们每年都要交很多年贡,知道为什么要交那么多年贡而不能少交一点么?那全都是因为我哥,他这个人最恨佛祖,看你们信了一向宗就故意来刁难你们,专门多抽税。

于是农民们就愤怒了,首先怒的是被多抽了税以至于吃稗子饭,其次则是由于富樫亲政居然敢恨佛祖。

他们决定要给这个不要脸的臭东西一点颜色瞧瞧,而幸千代则自告奋勇地表示,自己会打仗,懂排兵布阵,愿意带着大家一起去讨伐那该死的哥哥。

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纵然是莲如本人也无法掌控局面了,

到了7月26日,一向宗的教徒们终于把暴乱演绎到了一个高潮——有大概一万多的信徒全副武装,以“与佛为敌”为由,浩浩荡荡地向富樫亲政的居城高尾城发起了进攻,好在人家城墙又高又厚,这才没被攻下,但亲政本人也被吓得不亲,最后和一向宗达成了和议,表示你们爱传教也好,爱少缴税也罢,都可以,只要别再隔三差五地攻城略地就行,自己身体不好,尤其是心脏,很弱,经不起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惊吓。

因为幸千代一时半会也攻不下他哥的城池,所以只得装出一副很大度的样子表示同意,随后也不回去了,直接就跟那些一向信徒们混在了一起,估计是在等着下一个时机的到来。

就这样,加贺继越前之后,成为了一向宗的又一个主要据点。

只是这次本愿寺莲如不再写信给我来晒成就了,想必他自己也明白,近日来所发生的那一切,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好事。

既然他不来,那就由我去,在中午吃过饭后,我写了一封寄往加贺的短信,在信里我告诉莲如,趁着还没被火完全烧的连灰都看不到的份儿之前,赶紧想办法灭火或是干脆退身吧,不然到时候就算你没被烧死,你的子孙后代也很多半要在这事儿上倒霉。

这封信寄出去后,不曾收到过回函。

我知道这厮肯定是无言以对,或者根本是无暇应对,现在的他忙着收各种烂摊子都来不及,哪还有空鸟我。

文明七年(1475)

八月三十日 大雨

本愿寺莲如从吉崎出逃了。

自从上次一向宗跟富樫家的城池之后,那帮泥腿子的名声就在全日本传开了,而富樫政亲虽然在当时不得不和他的那个弟弟定了城下之盟,可内心显然是一百个不情愿,总想着逮个机会打击报复一下。

同时,不光是富樫政亲,几乎全加贺的各类贵族豪族等有权有势的家伙们,都不约而同地恨上了一向宗。

那是因为自打这伙人在富樫幸千代的带领下和富樫政亲分庭抗礼之后,干了很多他们自己觉得理所应当但在当权者眼里却是大逆不道的勾当,比方说农民们从此之后就不纳税了,虽然这并不算什么新鲜事儿,以前那伙人就这么干过,可这次毕竟较之以往还是有点差别的,至少在人数上那是一天一地。

过去一向宗鼓捣农民不上税那也最多就是几百来号人,撑死了不过上千,现在全加贺几乎有一半农民公开宣称,自己将不再给官府缴纳一个子儿,田里不管收多少庄稼,那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就算要上交,那对象也只有一人——本愿寺莲如大师。

这种行径的直接后果有两个:第一个是激起了众怒,加贺境内,不管是大名,土豪还是庙宇神社,但凡靠收税吃饭的,无不对一向宗尤其是本愿寺莲如恨得咬牙切齿,大家纷纷上书幕府,通报了自己家中的各种不幸遭遇,并要求幕府立刻给予本愿寺莲如相应的制裁,同时,这些权贵们自己也纷纷各自结成联盟,开始对抗境内的一向宗势力。

第二个后果则是把富樫幸千代给吓着了。这孩子本身其实也不算是一向宗的死忠信徒,纯粹是觉得他们可以利用才惺惺作态地装出了一副铁哥们儿的样子,现如今一向宗在加贺的声望一落千丈,几乎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深怕被牵连其中的他自然不免地动摇了起来,更何况幸千代本人也是有领地的,作为表面上是一向宗坚定信徒的他,显然不好意思问农民们收税,等于说,这家伙也算是不纳税的受害者之一。

将这种情况如数看在眼里的富樫政亲顿时有了一种时机已到的感觉,所以从今年春天开始,他就统和了境内各路人马,对一向宗信徒展开了大规模的清剿,具体做法是地毯式搜索,挨村寻人,找到一向宗的人之后立刻关起来,然后处死——当然也不能全杀,不然没人给种地了,一般来讲地位越是高的,混的越是好就越容易死,那些个只是跟着大部队随风走的家伙通常也就是打两棍子再骂两句便放他回去了。

在此期间幸千代君虽然组织了数次武装反扑,但都因寡不敌众而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不仅如此,就连越前朝仓家也和富樫家联手一处,共同对一向宗下了手。

于是本愿寺莲如终于坐不住了,他本来就不愿意手下这么个闹法,更何况还是越闹越糟,无奈之下,莲如派出了一名使者,打算跟富樫政亲好好谈谈,说说道德,聊聊佛祖,争取把这事儿给四四六六地摆平了,好让自己继续在加贺混下去。

使者的名字叫下间重莲。下间这个姓,是自亲鸾时代净土宗重量级人物莲位房重宗所始创,不过这个下间重莲却并非是下间家的嫡传,他本是和田本觉寺的小和尚,被莲如看重,不仅赏了姓还赐了名,他名字里的那个莲字,正是取自莲如的那个莲。

由此可见本愿寺莲如这回是动了真格地要和谈,就差亲自去抱富樫家大腿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富樫政亲因为上次被攻了城池,心里特别恨那一向宗,以至于一看到下间重莲还不等他说话就主动破口大骂,先是把莲如全家女性亲属问候了一遍,再把一向宗给说得一文不值,最后正待他想拿亲鸾祖师爷开刀说事儿的时候,忍无可忍的下间重莲拍了桌子,并大喝了一声:“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家上人要跟你死磕到底!”

上人就是本愿寺莲如上人。

说真的那家伙其实怪可怜的,动不动就被人代表。

而另一边的富樫政亲一看来了叫板的,也顿时性起,大喝一声你来得正好,那咱就战个痛快吧。

谈判在3月,之后的4月5月以及6月这三个月里,加贺国上下对一向宗全面宣战,双方爆发大小战事多达二三十次,但基本上都是以一向宗的失败而告终。

想想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你拿着锄头粪叉的泥腿子怎么可能干的过真刀真枪的武士。

同时,隔壁朝仓家也忙不迭地捡起了胜利果实,越前国土之上亦是到处开花,满眼望去全是打击一向宗的队伍。

就这样,本愿寺莲如明白,自己在北方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于是他不得不做出了一个沉痛的决定,那就是带着几个亲信,只身离开吉崎道场,回到近畿隐居。

8月21日大清早,莲如便登上了开往大阪的船,还没等他走进船舱,就迎面看到一个黑影窜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里喊着:“师傅,我错了!”

来人不必猜也知道是下间重莲。

这小子自从上次代表了他师傅一回之后,便引来了莲如罕有的怒火,不仅被逐出了师门,而且连见面都不被允许,这次回近畿的跟随弟子名单上也自然不会有他。

重莲无奈之下,只得暗自打听到了师傅的行踪,并在20日晚上便早早地来到了那艘船上,苦苦熬了一宿,为的就是跪请师傅饶恕他。

本愿寺莲如看着跪在地上哭得一地泪水鼻涕的爱徒,然后抬起了自己的右脚,毫不留情地踹了过去:“我不想再看到你,滚吧。”

毕竟是被坑得无立锥之地了,有那么大的火气也在所难免。

昨天上午,莲如一行经过京都,便跑到我这里来想蹭一顿饭。

只不过他来的不是时候,都过饭点了,灶都熄了。可真要狠狠心不鸟他们似乎也良心上过不去,于是只能让伙房重新再给那帮麻烦的家伙做一锅。

莲如捧着饭碗到了我的房间,说要跟我单独谈谈。

我说有什么好谈的,早就让你收手了,你自己不听,活该。

莲如不吭声,扒了几口饭,又咬了一口腌萝卜:“农民应该是很淳朴的才对啊。”

言下之意就是他没想到这么淳朴的农民会造成那么大的杀伤力。

我看了看他,有一种把碗直接扣在他脸上的冲动。

但我还是忍住了,毕竟咱也算是前辈高人,不能暴躁。

我吩咐徒弟,给我弄一碗水来,要冷的,千万别是开水。

接着,我把这碗水放到了莲如的跟前:“你觉得这碗水如何?”

“这水…”他看了看我,“你要问禅?”

“你管我问什么,回答便是。”

“清。”

“还有呢?”

“柔。”

“我现在要用这碗水杀你,你觉得呢?”

莲如看了看我,畏畏缩缩地伸出了食指,在碗里蘸了一下,确定是一碗普通的,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冷水之后,问道:“你是说用碗砸死我么?”

“不,用碗里的水,跟碗没关系。”

“一碗水怎么可能杀得掉人?”

“那么两碗呢?”

“不是开水?”

“就是这样的水。”

“别说两碗,十碗也杀不掉啊。”

“那么一千碗呢?一万碗呢?或者是整条利根川整个琵琶湖里的水呢?”

莲如放下了手中的碗,虽然嘴里还叼着一根萝卜须。

我想他已经明白了。

一碗水确实是清柔无比,就如一两个农民看着朴实淳厚,但如果成千上万的水聚集在一起,只要掌控不当,便会成为能够摧垮一切的洪水。

这个我似乎在前面已经说过了?

至于下间重莲那倒霉孩子,我跟莲如说,能原谅还是原谅他吧,毕竟他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个普通的小和尚,又不是久经沙场战阵的老油子,当看到别人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他的师傅他的信仰,不拍案而起的那才不是好汉呢。

莲如没说话,当天吃过晚饭便起身告辞了。

我说你不留下来住一晚上么。

他说住你妹,爷有地方呆。

文明九年(1477)

十一月十二日 晴

今天,我还没起床,就被徒儿周吉给吵醒了。

他很慌慌张张地冲进了我的房间,又很慌慌张张地把我推醒,并结结巴巴地说道“

师师师傅,粗粗粗大事了!”

我说你不知道老子昨晚看书看到东方既白才睡的,大清早瞎咋呼个毛,要是内火过旺又闲着没事儿的话就赶紧撸一发之后再睡个回笼觉去。

“大内…大内政弘回自己领地去了!”

他的声音略微颤抖,面部表情猜都能猜出来是扭曲并期待着——期待着我一骨碌地爬起来和他一起扭曲。

但我没有这么做,而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同时吩咐周吉:“你可以出去了,把门关上,别再进来了。”

“师傅,您不高兴么?”

我说大内政弘回家而已,干我鸟事。

“大内大人一旦回领,那就意味着从应仁元年(1467)开始的那场战乱彻底结束了,天下太平了!”

背对着他都能知道这小子现在是一脸的喜悦。

我叹了一口气,爬了起来。

周吉连忙拿着早就准备好的衣服给我披上,生怕我着凉。

这孩子心肠确实是好的没话说,就是脑瓜有点愣,想问题永远是一根筋,不会拐弯。 “周吉,你告诉我,为何这大内政弘回了他的周防国领地就天下太平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自应仁元年(1467)以来,群雄并起,互相攻伐,其中,虽说双方领头的是细川家和山名家,可因为大内政弘家的兵最能打而且又财力最为雄厚的缘故,所以就算认为这场动乱搞到后面是他一人在唱独角戏也不为过,现在这位主角既然决定回家不打了,那其他的那些个跑龙套的自然也就闹不起来了,既然闹不起来,那岂不是等于说是天下太平了?”

“你啊,太年轻,太幼稚,看问题太简单了。”我叹了一口气说道。

周吉很不明白地看着我:“难道不是么?”

“周吉,你刚才自己也说了吧,‘战乱’结束了。”

“是啊,怎么了?”

“战乱,说白了就是战和乱,后者为师承认,这十年天下确实是乱得不成样子,可是,那‘战’又在何处?”

“这…”周吉很惊讶地张了张嘴,“从上御灵合战开始,有当年的五月会战,相国寺会战,以及应仁二年(1468)的稻荷山攻防战,还有…还有…”

“还有呢?整整十年,不至于就这几仗吧?”

周吉陷入了沉思,看那架势似乎是想再想几次够规模的大战出来堵我的嘴,可终究是没见他说出来。

“周吉,我问你,这十年间,可曾有过一个大名因战而死?”

“这倒是没有,但大将哪有那么轻易暴露在阵前让人打呢?”

“可是你知道么,两军总帅山名家和细川家的大本营都在京都,且相距都不到半里路,就这样的两个邻居,整整十年居然都相安无事,真要是打得不可开交的那种战争,会有这等好事?”

周吉不说话了。

“而且,当初发动这场‘战’乱的双方总大将细川胜元和山名宗全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继承者是双方的子孙,细川政元和山名政丰,这两人早在文明六年(1474)的时候就已经握手言和了,等于说,在那一年,所谓的‘战’便已结束。”

“但是大内政弘的军队却一直留在了京都,直到昨天才启程回的国,师傅,这又是为何?”

“他有钱呗,有钱人,想留多久都无所谓。其他的诸侯,包括山名和细川两家在内,都被这十年的动乱给拖成了穷光蛋,所以自然不肯再打。”

“就因为这?”

“那你还想因为什么?你以为打仗最重要的因素是啥?”

“当然是兵强马壮。”

“没有粮草,再强的兵再壮的马,也会被活活饿死的。”

“那师傅的意思是粮草?”

“所以说你脑子一根筋,没有钱,上哪儿去买粮?你让细川胜元他们自己下田插秧么?”

周吉点了点头,表示懂了,然后起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其实我知道他是压根就没懂,不光没懂,反而还因为固有的旧观点被打破却又无法建立起新观点的缘故而变得愈发糊涂了,只不过怕我解释得多了麻烦,所以才非常体贴的不懂装懂了一回。

同时我也知道他的疑惑都在哪儿。

首先,他想知道,既然我把东西两方的诸侯都说那么惨,那为何当初他们还要发动这场动乱呢?其次,他还想问我,今后的天下大势,将会走向何方。

要弄清第二个问题,则必须先弄清第一个,而要弄清第一个,则必须得明白这么一件事儿:在这场为期十年的动乱中,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得益者,如果有,那么他是谁?

确实,除了大内政弘因为家大业大之外,其他的各路诸侯基本都是被庞大的军费给拖得困苦不堪,更有甚者早已是负债累累,从这层上来看,十年动乱几乎可说是满盘皆输,没有一个能落个好。

但实际上倒也未必,至少有一个人,是赚了,而且是大赚特赚。

那人便是日野富子。

当初包括本愿寺莲如和我在内的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身为本该调停战争之位的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却一个劲儿地在那里煽风点火,生怕乱子还不够大,这实在是不太符合他的那种优柔寡断且懦弱退让的性格,现在看来,在之前所发生的那一切的一切里,将军不过只是个被押在前面的招牌,真正才背后操控着的,是那个女人才对。

而具体用来操控诸侯的那根线,其实说起来倒也简单,那就是钱。

在大名们打仗打到普遍都用光了自己原本的那点积蓄的时候,日野富子便非常是时候地出现在了大伙的跟前,并且相当豪爽地跟东西双方同时表示,如果缺少军费的话,可以来找老娘借,不管多少都没问题。

因为之前积累的大量财富的缘故,所以这位日本第一富婆的这句话还是相当靠谱的。

当然,这钱是不能白借的,不然对日野富子而言就没意义了,其实她之所以肯借钱给人,其目的根本就只有一个,那便是靠钱生钱。

利息是一年六成,也就是借一百两黄金的话一年之后连本带利要还一百六。

京都街头的流氓放高利贷最高不过三成,这女人不去参加黑帮真是够可惜的。

而此时的大名们早就打仗打到了一个红了眼的田地,全然不是说停便能停的,所以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借了高利贷继续打。

事实上除了超级有钱足以自给自足的大内政弘外,基本上所有的参战大名都是日野家的客户。

这并不是说大内政弘就算是逃过一劫了,对他,日野富子也有办法榨出钱来——卖官。

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在有了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之后,总会变得开始去追求一些比较虚无渺茫的东西,比如名誉,地位或是官职。

大内政弘便是这样的人,他在动乱期间,屡屡向幕府求官,日野富子则本着一手交钱一手给官的原则,先后开高价卖给他周防国,长门国(山口县西),丰前国(福冈县东部,大分县大部),筑前国(福冈县西北)四国守护之职以及左京大夫的官位。

无论哪一个官儿,都让日野富子赚地盆满钵满。

而且,她所赢到手的,还远不止这些。

文明五年(1473),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宣布退隐二线,将宝座传给了足利义尚,也就是室町幕府的第九位将军。

换言之,在将军宝座争夺战上,依然是日野富子胜了一筹。

至于那位当年一度曾非常风光,还担任过东军名誉总大将的足利义视,这时候早就默默无闻地成路人甲了——由于日野富子那超高的枕边风技巧,就连当年非要他继承自己地位不可的兄长足利义政,也不再把这个弟弟当根葱来蘸酱了。

因为日野富子的枕边风,所以足利义政疏远了自己的弟弟,并最终选择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当日后的继承人。

说白了,这十年的仗根本就是在瞎闹。

全日本都被搞的破破烂烂,唯一的赢家只有日野富子这一人。

不过,她也必定将会最大的输家。

因为关于天下今后的走向动态,那我想完全可以用大祸将至这四个字来形容。

这绝非是危言耸听。

诸侯之间的战争,不是小孩子的拳脚打架,完了三天就能忘,尽管大家现在都罢手言和,可那纯粹就是因为国力达不够,没法接着打的不得已而为之。实际上,因为这十年的动乱,诸侯们的心里,早就埋下了对彼此的不爽之情,等他们缓过一口气,又能再折腾之后,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哪怕是再小的事端,估计都能互相大打出手。这还只是其一。

其二,因为战乱,所以大名穷了,因为穷,势必要想法子弄钱,一来要过日子,二来还得还债。诸侯不是买卖人,想要赚钱的方法只有两条,第一是压榨老百姓,第二是发动对外战争,也就是去抢别的诸侯的,现在全日本都比较穷,抢人家似乎也捞不着什么好,所以暂且只能在内部解决,而这种手段无异于饮鸩解渴,不仅会惹毛了领地内的农民,同时也会让那些大小豪族们心生怨念,这样一来,便非常容易产生各种内乱甚至是内战。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其实和幕府的支配制度有关。

在这个国家,除了名义上的天皇之外,实际上的最高实权统治者,应该是幕府将军。

当然,只不过是“应该”而已。

在幕府成立初期,将军为了犒赏那些个多年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有功之臣,将日本各处的土地都如数给了他们,其一是代表着赏赐,其二,则是要他们为自己代守疆土,这便是守护大名的来历。

这种制度并非是本朝室町幕府的新创,早在之前的镰仓幕府便已经有过,听起来似乎不错,但其实却存在着一个非常致命的漏洞。

如果中央政权,也就是幕府本身的实力足够强大,那么兴许还能压得住下面的诸大名,可若是反之的话,那显然就会很糟糕,当大名们的实力在幕府之上的时候,难保这些当年足利家家臣的子孙们不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

而且,因为幕府把领地都分了出去,从而使得真正属于他们自己足利家的地盘就变得非常小了,说难听一点,贵为天下第一家族的将军家,实际上能够让他们握在手里的土地,不过是山城国那一小块罢了。

换言之,所谓“幕府实力”,说白了只能指望将军本人的能耐,如果是狠角色,比如足利义满,那就能压得诸侯们服服帖帖,若是二傻子型的比如足利义政,那就只能被人架空着玩弄了。

况且还有日野富子这么一号坑人钱财不眨眼的主儿,虽说大名们在借她那六成高利贷的时候肯定还要说一句多谢将军夫人,但心底里绝对是恨她恨得牙痒痒,光从这一点上来看,就能断定,现如今的幕府在诸侯们的心里,那基本上已经是不名一文了,即便他明面上还是将军家,大伙不会拿他怎样,但也不会当他是个玩意儿,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就会出现无视幕府当年所制定的各种条款的人和事——比如公开违背私斗禁止令,互相之间大打出手什么的。

一两个诸侯的战争,那叫私斗;三五个,叫局部战争;可若是天下纷乱迭起,大家一起乱斗的话,那么基本就是人间地狱了,真到了那个时候,足利幕府自然也就绝对无法继续平安续存的,这也是为什么说日野富子将是输家的缘故——她为她儿子争取下来的一切,终将会被毁灭,而其根源,正是出在这场由她一手策划并操控的动乱上。

总之,那场所谓的应仁文明之乱看似是结束了,但绝不意味着天下就此太平,恰恰相反,这正是一场更大更乱的灾难的开端。

虽然已经一把年纪的我或许已经没有机会看到只有在书上才出现过的乱世,但我坚信,这一切已然不远矣。

文明十三年(1481)

十一月二十日

自应仁之乱结束之后,全日本便开始过上了一段很长时间类似于不死不活不痛不痒的日子,即既没有大乱子,但生活质量和从前却又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意思。

大家虽然觉得苦,却倒也挺满足,毕竟穷归穷,但好歹还太平,正所谓宁做太平狗不为乱世人,真要再像十四年前那样一夜之间天下大乱,那恐怕连今天这种质量的生活都会成为一种奢望。

虽然我依然坚信,不是不乱,时候未到。

不过对于我而言,这几年却是相当的幸福和快乐。

因为有她在我边上。

尽管外面的谣传并没有因为时间这玩意儿而减弱,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但这却丝毫不影响我和她的甜蜜关系。

而且每次有重要客人来访或是节日出席各种例会,我都会让她坐在我的身边,似乎是打算藉此来告诉全世界,这是我的女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女人。

日子一过,便是十七八年。

这些天因为眼瞅着快要到新年了,虽然不景气,但家家户户还是依然开始准备起了过年要用的各种东西,酬恩庵自然也不例外,昨天上午,她对我说,周吉想买门松,不知该挑哪种好。

所谓门松就是在过年时候捆在大门口的一种植物,一般来讲这户人家的主人年龄有多大就捆上多少道儿,如果酬恩庵的话,那就得捆八十八道了。

“不要,我讨厌那种虚伪的东西。”我摇了摇头,“你不觉得门松捆越多,就代表离死越近么?”

一听这话她赶忙就来捂我的嘴:“不捆就不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干嘛?”

“什么叫不吉利,人总归要死的不是么?命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借来的,无论借期长短,终究是要归还的。”

“借…?”

“昨月昨日道借用,今月今日道奉还,借时为五还时四,本来无一物,空道莫须有。”

她“看”着我,眼神相当放空。

“想不到大师也有那么悲观的时候呢。”

“这不是悲观,这是现实。你不觉得最近我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么?搞不好明天一早你醒来的时候,我却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她不做声了。

“哀愁也没用,毕竟都这把年纪了。”我安慰她道,“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大师。”她缓缓地开了口,“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自己的样子过,所以想听你告诉我。”

“恩…一开始觉得你像海棠,后来么,觉得你像水仙。”

“现在呢?”

“木耳,银木耳。”

“那是什么?”

“一种从大明传过来的食物。”

她的神情相当不满意:“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完全没明白。”

我摸着她的头发:“你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如果这个天下总共有十分漂亮的话,你一个人便占了七分。”

“七分漂亮的银木耳?”她笑了起来。

“恩,七分银木耳。”我也笑了,“话说回来,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

“什么?”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应该是看不见我的吧?可为什么就会知道我是和尚然后又叫了我一声大师呢?”

“啊…你说的是那一回啊?”她想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就笑出了声来,“大师,你应该还记得吧?是你自己先说的‘贫僧’吧?”

“好像还真的是…”于是我也想了起来。

“大师,你也有那么不机灵的时候呢。”

“啧,我只有在你面前才会这样。”

其实,如果真要说我在离开人世前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话,那也只有她而已。

这应该是年龄差太大的唯一坏处吧。

没辙,人扛不过天,欠债的倔不过讨债的。

这两天身体愈发感到沉重了,连提笔写东西的力气都没了,估计是快不行了,这多半该是最后一篇了日记了吧。

要不趁着还没咽气,先写个辞世诗什么的,也省得真到了临终的时候手忙脚乱没灵感。

朦朦三十年,淡淡三十年,朦朦淡淡六十年,末期粪土暴晒敬梵天。

那…就这么着吧。

遗嘱(给周吉和太郎)

一、酬恩庵就交给你们打理了,记得帮我照顾好小森。

二、追悼会的时候最好别哭,万一哭的话离我远点,千万别把眼泪鼻涕什么的弄我身上,不然我爬起来抽你们。

三、遗体要火化。

四、这条最重要,周吉你要是做不到的话以后别说是我弟子:我估计朝廷和幕府那边都会派人来参加追悼会,所以在我死后,你记得在寿衣里塞几个炮仗,等到火化的时候,吓死那帮王八蛋。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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