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华杉详解
以下为陈九川记录。
正德十年(1515),我第一次在龙川见到先生。当时,先生正与湛若水讨论“格物”之说。湛若水持旧说。先生说:“那你就是求之于外了。”湛若水说:“如果探求物理,就是在心外探求,那是把自己的心看得太小了。”我听了,甚以为然,觉得湛若水说得对。后来,先生又详细讲解了孟子“尽心”一章,我才对先生的学说没有疑问。
原文
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
华杉详解
后来在家闲居,我又向先生请教“格物”的学说。先生回答说:“你只要不是在字义上纠结,而是自己切己用功,时间长了,自然明白。”在山中居住的时间,我就自己抄录了《大学》旧本研读,越来越觉得朱熹的格物说法不对。但是,对先生所说意的所在之处就是物,这“物”的含义不明白。
原文
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华杉详解
正德十四年(1519)从京城归来,在南昌又见到先生,先生军务繁忙,只能抽空讲学,他首先问我:“近来用功如何?”
我说:“今年我体会得‘明明德’的功夫只是‘诚意’。《大学》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从‘明明德于天下’,一步步往前推,推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我都明白。
“但是,从诚意再往前推,就不懂了。为什么要先‘格物致知’才能‘诚意’呢?后来又体会琢磨,觉得要诚意,必须得知道是非吧?确实是要先有知觉才行,孔子说颜回‘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什么是不善,他大概都知道,一旦知道,就绝不会去做。这可以说是要先知道是非,然后才能有诚意地证明。这样,我对‘致知’也没有疑问了。
“但是,‘致知’前面怎么又多了一个‘格物’呢?我想,凭借心的灵明,怎么会不知道是非善恶呢?只是被物欲遮蔽了吧?一定要格去物欲,才能像颜回那样无所不知了。那么。‘格物’就是格去物欲了。想来想去,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功夫搞颠倒了,和‘诚意’功夫脱节,就去问希颜。希颜说‘老师讲的,格物致知就是诚意的功夫’,不是已经很明白吗?我问他:‘为什么是诚意的功夫呢?’希颜说:‘你自己再想想看。’我始终没有想明白,请先生指点。”
原文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华杉详解
先生回答说:“真是可惜啊!这一句话就说明白的事儿,你纠结了几年!你所举的颜回的例子就已经很明白了。你只需要知道身、心、意、知、物都是一个东西。”
我不明白了:“物在外,怎么能和身、心、意、知是一件东西呢?”
先生说:“耳、目、口、鼻、四肢,这是身。没有心,怎么能视听言动呢?心想要视听言动,但是没有眼、耳、口、鼻、四肢,它也视听言动不了。所以,没有心,就没有身,没有身,就没有心,身心一体。就其充塞于形体而言就是身,就其主宰之处而言就是心,心的发动就是意,意的灵明就是知,意所作用的对象就是物,都是一体的。意不可能是悬空的,总要作用于具体事物,所以要‘诚意’,就必须随事随物,在意所指向的具体事物上去格,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在这件事物上,就没有蒙蔽而得以致良知了。这就是诚意的功夫。”
老师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我数年的疑惑豁然开朗。
原文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华杉详解
我又问:“湛若水近来也渐渐相信《大学》古本了。他说格物就是造道,就是提高品德修养,又说穷理就是穷其巢穴之穷,要亲身抵达。所以格物也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乎逐渐向先生的学说靠拢了。”
先生说:“湛若水很努力用功,所以他能转变过来。当时跟他说,《大学》古本:‘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熹说‘亲民’应该改为‘新民’,这没道理,不需要改。他还不信。现在连我的‘格物’之说,他也接受了。不过,他用不着穷理来讲格物,就讲一个‘物’字就行了。”
王阳明的意思是,大道昭彰,你认识到了就行了,不要又牵涉些概念进来比对,又生枝节。
原文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华杉详解
后来有人问我:“现在你对‘物’字怎么没有疑惑了呢?”
我说:“《中庸》讲‘不诚无物’,程颢说‘物来顺应’,又说:‘物来则知起,物各付物,不役其知,则意诚不动。’还有‘胸中无物’等说法,都是古人常用的字,不用想太多,反而搞出事来。”后来先生也这样说。
原文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当自有无念时否?”
先生曰:“实无无念时。”
曰:“如此却如何言静?”
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华杉详解
九川问:“近年来我因为讨厌流行泛滥的学问,每每要静坐,排除杂念思虑,什么都不想。但是,结果不仅做不到,反而更加心烦,怎么回事呢?”
先生回答说:“念头怎么能停息呢?只是要正,不是要息。”
九川问:“那就不存在没有念头的时候了吗?”
“确实是不存在没有念头的时候。”
“如果是这样,那如何理解静呢?”
“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慎恐惧,都是念头,哪里分什么动静呢?”
“那周敦颐先生为什么要‘主静’呢?他为什么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关键在‘定’,不在‘静’,周先生说,无欲就是静,‘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导着心的本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泼的,正是天机不息之处。《诗经》说‘惟天之命,于穆不已’,想那天道的运行,美好肃穆永不停息。一停息就是死亡,不是本体的念头就是私念。”
王阳明这一段讲解,把静坐修养的道理讲透了。我们修养静坐,好多人说静不下来,就是因为老去追求“什么都不想”,越追求什么都不想,想得越多,越着急自己怎么还在想,越静不下来。一般老师会说:“你不要管它,有什么念头,任它来去。”这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王阳明说,心不是要死寂一般的静,而是要平静的定;念头不是要停息,是要正。正是什么呢?没有私念就是定。比如着急自己怎么还静不下来,这就是违背了“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而不预期其效”的教诲,存了私心了。
所谓静不下来,不是心不静,是心不正。
原文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
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
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华杉详解
又问:“用功收心的时候,如果有声色在前,还像平时一样去看,去听,恐怕是不专一吧?”
先生说:“怎么会不看不听呢?除非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只是你不要被看见、听见的东西牵引着走就是了。”
九川说:“《河南程氏遗书》上讲一个故事,说许渤和他的儿子就隔着一个窗户,他在静坐,他儿子在读书,他都不知道他儿子是勤奋还是懒惰。程颐先生夸他说:‘此人持敬如此!’为何?”
先生说:“你怎么知道程颐先生是夸他?或许是讽刺他呢。”
原文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后在洪都,复与于中、国裳论内外之说,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间耳。”以质先生。
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失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是日俱有省。
华杉详解
又问:“静坐用功,感觉这心还是比较收敛的。遇到事情来,功夫中断了。马上起个念头到那事上去省察。事情过去之后,再回来寻找之前的功夫,仍然觉得内与外有差别,无法融为一体。”
先生说:“你这是对我格物的学说还没有通透,必有事焉,物来则格,心有什么内外呢?就像你此刻在这里讲论,难道这讲论是外,里面还有一个心在照管着吗?这听讲的时候专心持敬,就是那静坐时的心,功夫是一贯的,哪有事情来了又专起一个念头去处理那事?人本来就是要事上磨炼,才是真功夫。如果你一味喜欢静守,事情一来就乱了,终究没有长进。那种一味求静的功夫,看似收敛,其实是在放纵心体。”
后来在南昌,我又和于中、国裳讨论内与外的学说,他们都说,事物本来就有内外之分,只是要内外一起用功,不可间断。大家一起去问先生。
先生说:“功夫离不开本体,本体没有内外。把功夫分为内外的人,是因为他失去了本体。如今我们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才是本体功夫。”
这一天,大家都有所省悟。
失了本体,无论求静、求内,还是求外,都是悬空去求。把握本体,则浑然一体。
原文
又问:“陆子之学何如?”
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
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
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华杉详解
又问:“陆九渊的学问怎么样呢?”
先生回答说:“在周敦颐、程颢之后,还是数陆九渊最得圣道,只是粗糙些。”
我说:“看他论学,篇篇都说出骨髓,句句都是针砭膏肓,没觉得粗糙啊!”
先生说:“是的。他在心体上下过功夫,与只是揣摩先贤意思,依葫芦画瓢,在文字上探求学问的人,自然不同,但是仔细看看,还是有粗糙之处的。你用功时间再长些,自然就看得到。”
原文
庚辰往虔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
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
曰:“请问如何?”
曰:“只是致知。”
曰:“如何致?”
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
华杉详解
正德十五年(1520),我又到赣州去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然稍微知晓一些,但是很难达到一种安心愉悦的境界。”
先生说:“你成天在心上找天理,自然辛苦紧张,不得放松,这就是所谓的理障,把自己给憋住了。要破这个理障,我倒有个诀窍。”
“什么诀窍啊?”
“就是致知。”
“如何致知?”
“就是你自己那一点良知,是你自己的准则。你的意念所到之处,是对的,他自然就知道是对;是错的,他自然就知道是错,一点都瞒不了他。你只要不欺他,实实在在照着他所知的去做,善念便存,恶念便去,他这里何等安心快乐,这就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如果不依靠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也是近年来才体会得这样分明。开始的时候,我也曾怀疑,光靠良知恐怕不够吧?仔细体察之后才发现,丝毫不曾欠缺!”
王阳明这一番议论,把致良知之说又有发明,良知自然会知,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对的错的我们自己都知道,只是有了将迎意必之心,有了“要提高自己的修养”的私心,时不时想检查一下效果,就给自己整出“理障”来。
原文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
于中起,不敢当。
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于中又曰:“不敢。”
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
于中乃笑受。
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
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
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
华杉详解
在赣州与于中、谦之一起陪同先生。先生说:“每个人胸中都有一个圣人,只是自信不够,自己把心中的圣人给埋没了。”然后看着于中说:“你胸中本来有个圣人。”
于中赶紧站起来,说不敢当。
先生说:“每个人都有,何况于中,怎么要谦虚起来呢?这是谦让不得的。”
于中只好笑着接受了。
先生又说:“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也不能泯灭。就算是盗贼,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做贼,你喊他是贼,他还不自在呢,没有说被人喊是贼还很自豪的。”
于中说:“良心在内,自然不会丢失,只是被物欲遮蔽了。就像乌云遮蔽了太阳,太阳还在那儿呢,并没有丢掉。”
先生说:“于中如此聪明,他人没有这般见识。”
原文
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华杉详解
先生说:“把这些道理看得透彻了,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跟前就自然明白,合得上的就是对,合不上的就是错。就像佛家说的‘心印’一样,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王阳明说试金石、指南针,我倒想起了照妖镜。因为我们自己也曾经是“妖”,把那私心杂念的“妖”一点点去除了,致良知的心之明镜擦亮了,透彻了,如有那外面的“妖”来访,自然一照便知,因为自己都经历过。
原文
先生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华杉详解
先生说:“人如果掌握了这良知的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良知一觉察,都自然消融了,真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原文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
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
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华杉详解
欧阳崇一说:“先生把致良知的宗旨阐释得如此淋漓尽致,在这个问题上实在已经没有再深入的余地了。”
王阳明批评他:“你不要说得太轻易了!再下半年功夫,看看如何?再用一年功夫,又如何?功夫越久,越觉得不同,不要轻易讲这样的话!”
我们的任何认识,不管自以为多么深刻、通透,都只代表自己此时此刻的认识水平,不代表明天不会变化,也许过了三年,觉得“又通透了”,那就说明前面还没通透。
原文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
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
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
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华杉详解
先生问:“九川对‘致知’之说体会得怎么样?”
九川回答说:“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操持时常常不能恰到好处,现在可以了。”
先生说:“你知道了吧,自己笃行体会得来的和听讲得来的是不一样的。我刚跟你讲的时候,知道你也是稀里糊涂,没有得到个中滋味。这其中的要妙,你再往下体会,越到深处,每一天感受都不一样,是没有止境的。”
又说:“这‘致知’两个字,真是千古圣传之秘,能认识到这一层,就算百世之后,再有圣人复出,也不会有疑问。”
原文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
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掩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
华杉详解
九川问:“程颐先生说:‘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体,指本原、本体;用,指显现、作用。隐微的理与显著的象,二者统一,没有间隙。无形的理,当以物象来显示其意义和功能,而有形之物,本于无形之理。所谓一源,即源于一理,理为根本。他说到这个,他的门生都说他泄露了天机。那先生您的‘致知’之说,莫不是泄露了更多天机?”
先生说:“圣人已经指给大家看了,那《大学》旧本白纸黑字写着:‘格物致知’,大家自己没理解,又曲解,我把它重新说清楚而已,何谈泄露?这良知也本是人人都有的,只是人们自己不在意罢了。但是,如果给那些不去切实下功夫的人说,他们对此肯定十分轻视,对彼此都没有益处。给那些求上进、下笃行功夫,却又不得要领的人说呢,一提就起,一撕就开,如决江河,沛然有力,势不可挡!”
所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也。
又说:“知道了才知道自己本来无所谓知道,觉悟了才知道自己本来无所谓觉悟。但是如果不知道,自己的良知便会沦陷、埋没。”
如果你困知勉行,学知利行之后,进入了生知安行的境界,也就无所谓知,无所谓觉。但如果不知不觉,就难免沦陷、埋没了。
原文
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
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
华杉详解
先生说:“对朋友,应当少一些批评指责,多一些劝导鼓励为好!”
后来又告诫九川说:“和朋友讨论学问,应该委屈谦卑,宽以待人。”
批评伤感情,所以孟子有“易子而教”之说,父亲不亲自教导自己的儿子,与别人交换着教。父亲教育儿子必然要用正确的道理;用正确的道理行不通,接着便会动怒。一动怒,就伤感情了。儿子会说:“你用正确的道理教育我,而你自己就没做到!”这样,父子之间就伤了感情。古时候相互交换儿子进行教育,父子之间不求全责备。相互求全责备,会使父子关系疏远,没有比父子疏远更不幸的了。
所以,朋友之间批评太多,也会使关系疏远。不要认为你是对他好就批评他,要委婉,多夸奖,用夸奖来覆盖批评。家人之间更不要相互批评指责。面对自己亲近的人,我们总是把自己放得太松,没有戒慎恐惧,话随便说,所以总是伤害亲人。
原文
九川卧病虔州。
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
对曰:“功夫甚难。”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华杉详解
九川卧病赣州。
先生问:“生病这个事也很难格啊!你格得怎么样?”
九川说:“这功夫可不好下呀!”
先生说:“时常保持快活,便是功夫。”
病这个东西,我格它的体会:与疾病共存,而不是与疾病斗争。接受了再处理,夭寿不二,正是在生病的时候修。
原文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扞格。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
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
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
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直是难鏖。虽知,丢他不去。”
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华杉详解
九川问:“我反省自己的念头思虑,有时候是一些邪念妄念,有时候是思考平治天下,想到极处,沉醉其中,津津有味,便难以摈去。觉察得早的话还好些,觉察得越晚就越难以去除,越用力克治,阻力越大。只有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去想其他事,才能忘掉。我这种清除思虑的方法,似乎也没有坏处。”
陈九川讲这种“转移”的方法,倒是一个方便法门,如果碰见焦虑、抑郁,找一些事做,找一些高兴的事情去想,找一个高兴的画面去关注,这是常用的“转移”,把自己从沉湎的念头里拔出来。陈九川也觉得自己这个办法不错。
不过,王阳明回答说:“何须如此,你只在自己良知上下功夫就行了。”
九川说:“我说的正是那良知没有醒觉的时候。”
“我这里自然是有功夫的,怎么会需要你再找其他方法呢?只是你功夫间断了,便遮蔽了良知。既然功夫间断了,接上就是,哪需要去找别的办法呢?”
“那真是一场鏖战啊!心里明白,却又去不掉。”
“这需要勇气!用功时间长了,自然就有勇气。所以孟子说这是集义所生。到时候能轻易战胜妄念,就是圣人了。”
原文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
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华杉详解
九川问:“这致良知的功夫,心体上倒是明白,但是解释不通书上的文句。”
先生说:“只要你解心,谁让你解书。心明白,书自然融合。如果心上不通,却要把那书的文句搞通透,那反而生出事来。”
读书是要以书为镜,来观照自己,把自己的心搞通。如果心不通,却要把那书搞通,反而会给自己搞出更多事。读书之病就在这里了。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也可以说,读书是为了自己的心通透,不是为了把书弄懂。心通了,书自然就懂了,甚至你比那作者还明白。
原文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
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华杉详解
有一位同学的属下,长时间听先生讲学,感慨说:“这学问太好了,可惜我文书、断案工作太繁忙了,没时间学啊!”
王阳明听到了,说:“我什么时候叫你脱离文书断案工作,悬空去学习呢?你既然有公务要做,就从那官司上学习,这才是真正的格物。比如断案,不能因为他回答时无礼,就起怒心;不可因为他嘴巴甜,就起个喜心;不可厌恶他托人说情,就加倍惩罚他;也不可因为他苦苦哀求,就随意答应;不能因为自己事务繁忙,就潦草断案;不可因为别人诬陷诋毁,就随别人的意思去判。这里面很多情况,都是自己的私意在作祟,这只有自己知道,要精细地省察克治,唯恐自己的心有一丝一毫的偏颇,就断错了案件。这便是格物致知。文书断案工作,都是实实在在的学问。如果离开了具体事去做学问,反而会落空。”
人生即学习,分分秒秒都是学问,要随时省察克治。就像我们为客户服务,希望客户成功,这是良知;希望和客户合作成功,就是私心。这中间有天壤之别,会影响你的一举一动,如不省察克治,自己成了骗子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在“努力拼搏”。要修“夭寿不二”,先修“得失不二”,就洒脱了,就自由了,就有了孟子说的,集义而生的浩然之气,就能活在他人想象之外。
原文
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
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
敷英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华杉详解
我将要离开赣州的时候,写了一首诗告别先生:“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
陈九川的诗,代表他对王阳明心学的学习心得,意思是说:良知是什么呢?是需要多闻多见才知道的吗?非也!每个人生来就有的。只要如恶恶臭,如好好色,顺着心中的好恶去做,就是圣学。如果将迎意必,存了刻意追求结果的心,则永远找不到进步的力量之源。
王阳明听了,提醒他说:“你若没有来这里听讲学,那就不知道‘好恶从之’的‘从’是从什么。”
王阳明的意思是,你不要简单地讲好恶从之,不仔细体察,从的就不是良知,一不小心就从了自己的私欲了。
敷英在座,说:“是啊,是啊,我曾经读过先生的《大学古本序》,根本读不懂,不知道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来这里听讲,才稍微知道大意。”
原文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
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华杉详解
于中、国裳等同学一起陪先生吃饭。
先生说:“饮食的目的在于滋养我们的身体,吃了一定要消化。如果只是蓄积在肚子里,就成了积食肿块,怎么吸收长成肌肤呢?后世的学者追求博闻多识,留滞在胸中,都是消化不良的毛病。”
原文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
问曰:“何如?”
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华杉详解
先生说:“圣人也是学而知之,众人也是生而知之。”
九川问:“这怎么理解呢?”
先生回答说:“这良知人人都有。圣人只是保全完整,没有任何障蔽,但圣人也在兢兢业业、孜孜不倦、自然不息地学习,只是他天生的成分多,所以说圣人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普通人从孩童时起,他的良知也完备如圣人,只是障蔽多了。但是他良知的本体并未泯息,虽然学问克治,也是凭借这良知在学。只是他学的成分多,所以叫学而知之,利而行之。”
原文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跟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以下门人黄直录。
华杉详解
黄直,字以方。从这一条开始是他记录的。
黄以方问:“先生格物致知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但这知,因所格之物,只是那一物之知,不是全体之知,怎么能达到‘溥博如天,渊泉如渊’的境界呢?”
“溥博如天,渊泉如渊”是《中庸》里对圣人的论述: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悦。
圣人的品质,聪无不闻、明无不见、睿无不通、智无不知,高过一世之人,方可居上而临下。圣人的仁德,宽广而不狭隘,优裕而不急迫,温和而不惨刻,柔顺而不乖戾,足以容蓄天下、包容万物。圣人的义德,奋发而不废弛,强健而不畏缩,刚断而不屈挠,果毅而不间断,则足以操守执持,而不为外物所夺。圣人的礼德,斋焉而极其纯一,庄焉而极其严肃,中焉而无少偏倚,正焉而无少邪僻,但凡处己行事,皆足以有敬而无一毫之慢。圣人的智德,必能作文章,而且章美内蕴,理而脉络中存,密而极其详细,察而极其明辨,于是非邪正,分毫无差,明明白白。
以上是圣人的“国家标准”,能达到这个标准,就“溥博如天,渊泉如渊”了,如泉水之涌,洋溢于外,广博如天,民无不敬,民无不信,民无不悦。走遍天下,凡有血气的活物,都敬爱您,您就可以和天相配了。
原文
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
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华杉详解
先生说:“圣贤并非没有建功立业的志向,只是他们遵循着天理,这就是道,圣贤并不以功绩为名。”
原文
“‘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华杉详解
先生说:“发愤忘食,圣人的志向就是如此,真没有停息的时候。乐以忘忧,就是圣人之道,真没有忧伤的时候,恐怕用不着去说什么做得到做不到。”
发愤忘食,乐以忘忧,都是圣人的本性。发愤忘食,不是他有“毅力”,而是他的本性,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安贫乐道,人家是真乐,连乐以忘忧都谈不上,他是真无忧无虑,所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拥有智勇仁三达德的圣人,活在凡人想象之外,你问他“怎么做到的”,他本体就这样,不用去“做”。
原文
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
华杉详解
先生说:“我们修炼致良知的功夫,也是各人随自己的认识能力去修。今天良知认识到这个程度,就把今天所悟到的扩充到底。明天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天的认知扩充到底。这才是惟精惟一的功夫。和别人讨论学问,也要根据他的能力情况。就像种树,这小树开始萌芽,就拿水去浇灌;萌芽再长,便又加水,树木从双手合握的大小到双臂合抱的大小,灌溉的多少都是随树的大小决定。如果只有一点点小萌芽,就把一大桶水都倾倒下去,那就把树给浇坏了。”
人和人是不同的,你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恐怕在别人想象之外。所以不能用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别人,不要急于马上改变他,要花时间等待他。
原文
问知行合一。
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华杉详解
有人向先生请教知行合一。
先生说:“这就必须理解我的立言宗旨。今天的人,因为把知和行分成两件,所以当有一念发动的时候,这个念头虽然是不善的,但还没有去做这坏事,就不去禁止它。我今天说知行合一,就是要让大家晓得,念头发动的时候,就是已经行了。念头发动之处有不善,就要把这不善克制掉,必须彻头彻尾地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这就是我立言的宗旨。”
从反省“我不该那么做”,到反省“我不该那么想”,这是知行合一的自省精神。曾子日三省吾身,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王阳明提出了更高要求,要每天反省今天自己都动过些什么不善的念头。
原文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华杉详解
“圣人无所不知的,只是知道天理;圣人无所不能的,也只是能个天理。圣人的心,本体明白,所以事事都知道有个天理所在,就去尽个天理。但并不是本体明白之后,就于天下事都知道,都会做。天下事物,比如各种具体事物、规矩章程、草木鸟兽,不胜其烦,就算圣人心体再明白,又怎么能都知道呢?不需要知道的,圣人自然不消去求知;需要知道的,圣人自然会去问别人。”
比如孔子去鲁国祭祀周公的太庙,每样东西、每件事都要问。有人就嘲笑说:“谁说孔丘知礼呀?”进到太庙,啥都要问。
孔子听到了,回应说:“这就是礼。”
对这一段的解释,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里说,孔子虽然知道,却还要问,还要确认,这是恭敬谨慎之至。王阳明就说,这样讲不通。那孔子第一次进到国家太庙,对于里面的各种物件,这个叫什么,那个叫什么,做什么用的,什么规矩章程,他没有必要都知道,也不可能都知道,问就是问。他心里本体明白,自然就晓得许多的规矩章程,不知道的就问,也是规矩章程所在。孔子说:“是礼也。”问就是礼,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
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
华杉详解
黄直问:“老师曾经说,善恶只是一物。这善恶两端,就像寒冰和火炭一样相反,怎么说只是一物呢?”
王阳明回答说:“至善,是心之本体。本体上稍稍过分了一些,就是恶了。不是心体上这边有一个善,那边又有一个恶来相对。所以说善恶只是一物。”
黄直听了先生此说,就理解了程颢先生说的“善固然是性,恶也不能说不是性”。又说:“善恶都是天理。说它是恶的,本来也不是恶,只是本性上稍微有过分或者不及罢了。”黄直对这些说法都没有疑问了。
王阳明在晚年,将他的思想总结为四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掀起了轩然大波的四句话,第一句就是“无善无恶心之体”,和他在这里讲的,也是儒家一贯的观念——至善者,心之本体——完全不一样。将本体从至善,改成无善无恶,怎么也对不上。所以钱穆在写《阳明学述要》时,干脆在后面单列一章《王阳明晚年思想》,把四句教列到“晚年思想”里去,没放在阳明学述要的“本体”里。
原文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直初时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华杉详解
先生曾经说:“人只要能像喜欢美色一样喜欢善,像厌恶恶臭一样厌恶恶,就是圣人了。”黄直我刚开始听闻的时候,觉得这很容易啊!后来实际体验过,才知道这功夫确实很难!比如心里虽然知道要好善恶恶,但不知不觉间又会夹杂其他念头。一夹杂了他念,就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了。如果能切实地喜欢善,就没有一念不善;如果能切实地讨厌恶,就不会有一念是恶,怎么会不成圣人呢?所以啊,圣人之学,只是一个诚字而已。
黄直之言,确实是切实笃行之后,切己体察得来。我们真的像好色一样好善,别无他想,只有冲动吗?我们真的像恶恶臭一样厌恶恶,一有恶念,都觉得自己恶心吗,还是自欺欺人,给自己找理由,见善不能行,有恶不能避呢?
原文
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
先生曰:“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
又曰:“《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他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华杉详解
有人问《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先生的《修道说》讲,“率性之谓道”是圣人的事,“修道之谓教”是贤人的事。
先生说:“众人也都能率性而为,但是圣人率性的成分多,众人率性的成分少,所以率性之谓道,是圣人的事。圣人也修道,但是贤人修道的成分多,所以修道之谓教属于贤人的事。”
王阳明这一段讲解,和前面说生知、学知类似:圣人是生而知之,但也有学而知之;常人是学而知之,但也有生而知之,只是成分多少不同。
先生又说:“《中庸》这本书,大概都是讲修道的事,所以后面凡是说到君子,说颜回、子路,都是讲能修道的人。凡是说到小人,说普通人,说贤、知、愚、不肖,说老百姓,都是讲不能修道的人。其他讲到舜、周文王、周公、孔子,至诚至圣之类,这些人又是圣人之中能够自然而然修道之人。”
原文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
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华杉详解
有人问:“儒者到了夜半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和佛家的静也是一样的,二者的心,都不发挥作用,怎么区别儒家和佛家的静呢?”
王阳明回答说:“动静一体,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养天理,心里静静地存养着天理,这天理,就是现在应事接物的心。现在应事接物的心,也只是依循这天理,也就是那三更时分空空荡荡的心。所以说这动静只是一个,没法分别。理解了动静合一,就理解了儒家和佛家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差别。”
原文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
曰:“矜持太过,如何有弊?”
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华杉详解
门人在座,有位同学举止过于矜持。先生说:“人如果过于矜持,终究是有弊端。”
问:“矜持太过,怎么也有弊端呢?”
先生说:“人只有这么多精力,如果专门在容貌举止上用功,就难免无暇顾及照管心体了。”
另一个同学又太不矜持,太直率,先生又批评他:“如今在讲求这学问,你却在容貌礼仪上完全不加检点,那又是将心与事分成两截了。”
原文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
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
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
华杉详解
门人写文章来送别友人,问先生说:“写文章难免费思索,写了之后一两天,都还在想那文章。”
先生回答说:“文字思索,也没有什么害处。但是已经写完了,还老惦记着,就为那文章所拖累了。心中滞留着一个事物,这就不太好。”
又有人写诗送人,先生看完后说:“凡是写诗作文要量力而行,如果说得太过,刻意雕琢,也就不是以诚挚的心修文立辞了。”
王阳明这个观点,王夫之论诗也说过。他说,你看见什么就写什么,写出来就是,别纠结。比如“推敲”,是“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取决于你看见没有,他推了就是推了,敲了就是敲了,你推敲这个干什么呢?
王阳明年轻时,也喜欢作诗,后来他不研究诗了,研究也成不了李白,还耽误自己做圣人学问,就放弃了。所以他也不愿意学生在琢磨诗文上耗费精力。
精力有限,要全部投入关键目标。
原文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朱熹的格物之说,只是缺少个关键。比如所谓‘在念虑的细微处体察’,这一句不该与‘在文字中探求,在事物上验证,在讲学谈论中求索’并列混在一起,这就不分轻重了。”
原则只有一个,重点只有一个,在一个地方用力,就是致良知,其他都是辅助,这样用功的方向明确,积累也明确。如果各方面都差不多,就散了,容易跑偏。
我想起以前开过一次经营会,有同事说要保持客户稳定。我说不对!原则只有一个,就是要出好作品,不要去管客户稳定不稳定。你想他稳定,你就以“维稳”的思维去和他周旋,恰恰把他给赶走了。总是有客户会离开我们的,你不能有留住每个客户的目标。一切以为他负责,出好作品为原则。要走的你不必去“稳”他,要来的他自己会来。
原则只有一个,原则高于得失,不能根据得失来选择对原则的执行尺度,甚至改变原则。
原文
问“有所忿懥”一条。
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所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华杉详解
这位同学问的,是《大学》里讲“正心”一节: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王阳明回答说:“愤怒等情绪,人心中怎么会没有呢?只是不应该‘有所’,不应该把这清楚留滞在心中。多加了一分意思,就是愤怒过当,不是廓然大公之体了。所以有所忿懥,就不得其正。如果我对于愤怒等情绪,只要是物来顺应即可,不要添加一分自己的意思,便是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比如外出,看见有人打斗,看见错的一方,我也愤怒。但是虽然愤怒,心中却是公正的,不会动气,因为跟我没有直接关系,就不会过分动情绪。参照这种情况,当别人跟我有冲突时,我动怒,也是像看别人冲突一样,这就是正了。”
我的体会是,可以愤怒,但不要生气。因为一生气,就要找地方出气,就不得其正了。颜子不迁怒,就是不找别的地方出气。
原文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华杉详解
先生曾经说:“佛家不执于相,其实着了相。我们儒家貌似执于相,其实不着相。”
同学问怎么讲。
先生说:“出家人害怕为父子所累,就抛弃父子之情;害怕被君臣关系连累,就不要君臣;害怕被夫妇关系连累,就不要夫妇。这都是为了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伦理都不要了。我们儒家呢,有个父子关系,便用‘仁’来安顿他;有个君臣关系,就用‘义’来安顿他;有个夫妇关系,就用‘别’来安顿他,何曾着了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王阳明这里大概有口误,父子有亲,不是父子有仁,所谓亲亲仁人,对亲人是亲,对外人是仁,亲比仁高一级。或许还可以加上“悯”,仁者亲亲、仁人、悯物,三个级别。
儒家的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父子之间的关系是“亲”,所以要易子而教,孩子交给别人教导,避免孩子不听话,自己动怒,伤了父子亲情。
君臣之间,臣待君以忠,君待臣以义,儒家的君臣关系是相互的,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夫妇之间,夫妇有别,男人女人不一样,不是一个物种,你不能相互理解的,就理解为“有别”,不要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对方就是了。
长幼有序,朋友有信。长幼之间,以年龄排序;朋友之间,以信用为主。
原文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以下门人黄修易录。
华杉详解
黄修易,字勉叔,王阳明弟子,从这一条开始,往下是黄修易记录的。
黄修易问:“心中没有恶念的时候,空空荡荡的,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存一个善念呢?”
先生说:“没有恶念,就是善念,就已经是心之本体了。就像阳光被乌云遮蔽,乌云散了,阳光就恢复了。如果恶念已去,要再存一个善念,就好像在阳光下你又点一盏灯,干什么呢?”
想太多,都是因为没有去做,在那儿空想,便添出许多事来,这也是学习的普遍毛病。
原文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功夫。”
华杉详解
黄修直问:“我近来用功,也颇有些妄念不生的感觉,但心底里黑漆漆的,不知道怎么样让它光明起来?”
先生说:“刚开始用功,怎么就做得到我心光明?比如奔流的浊水,才把它贮藏在缸里,开始的时候,虽然也定下来,但还是浑浊的。等时间长了,慢慢沉淀,自然渣滓尽去,清亮起来。你只需要在良知上下功夫,良知存养久了,那黑暗自然光明了。如今你刚开始用功,就想要效果,这就是拔苗助长,不是真正的功夫。”
修炼任何功夫,始终记住“必有事焉而勿正”和“勿忘勿助”两条。所谓格物致知,一定是在具体事情上致良知,黄修直说他“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窸窸的”,就显然没有必有事焉,不是在事上琢磨,不是在具体事物上格物致知,所以才悬空生出这许多想法来,又预期其效,着急功夫怎么还没练成,这就拔苗助长了。
原文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华杉详解
先生说:“我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下功夫,这是有根本的学问。一天比一天进步,时间越久,越能精进、明白。俗儒教人在事事物物上寻讨,那是没有根本的学问。当他年轻的时候,虽能暂时修饰外表,看不出有什么过错,但年老时精神衰微,就会支持不住。比如没有根的树,你把它移到水边,虽然暂时鲜好,终究要憔悴。”
有根之学,学得不多,但一天比一天精进明白。无根之学,如饥似渴到处去学,学得多了,就轰然倒塌。
原文
问“志于道”一章。
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论语》“志于道”一章: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志于道,是有志于大道。儒家讲学习进步也好,做人做事也好,首先是立志,志有定向。没有志,就不能开始。
据于德。据,依据,凭据,根据。根据德的标准来行事。郑玄注解为三德:至德、敏德、孝德。至德,是中和之德,致中和,包容万物,厚德载物,这是最大的至德;敏德,敏于行的敏,仁义顺时,有仁有义,顺势而为,与时俱进,不死板;孝德,尊祖爱亲,首先是对自己家里人好,由内而外,由近及远。
依于仁。依,依从,依靠,始终一颗仁心,不离开仁。仁,爱人悯物,对他人有关爱之心,时时事事替他人着想;对其他生命、物件,也有一颗仁心,离开办公室随手关灯,男生上厕所小便上前一步,不伤害小动物,这都是仁。城市规划设计能给小动物留出栖息地和生态走廊,遵从“物种间礼仪”,这也是仁。
游于艺。艺,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是儒家要求必备的技艺。这里的游,一般解作游憩、闲暇无事之时,以六艺为乐,陶冶情操的意思。
王阳明讲解说:
只“志于道”一句,就已经涵盖了下面几句的功夫,自然不能只停留在“志于道”上面。好比盖这座房子,“志于道”是挑选木材,盖成房屋;“据于德”是房屋建成后,可以居住了;“依于仁”是要常常住在这房子里,不要离开。所谓“居仁行义”,“仁乃天下之广居”,要住在仁这房子里面,而不是外面,这样才能一举一动都是仁,仁是本性本体,而不是要努力要求自己去行仁。“游于艺”则是装点、美化这房子,是“软装”,艺,就是义,是理之所宜者,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都是为了调养本心,使其能熟稔于道。如果不去先“志于道”,就去“游于艺”,就像一个没头脑的小子,不去盖房子,只管先去买画来装点门面,那就不知道他那画要挂在什么地方了。
王阳明这里说艺就是义,还没人这么讲过,算是他的一个说法吧。
原文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缠,甘心为此,徒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为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担搁了几多英雄汉!”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读书只是为了调养本心,这是不可或缺的。但是我读书的时候,科举的念头又被牵扯进来,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免呢?”
先生说:“只要你良知真切,即便是想要金榜题名,也不为之心累。或者就算心为之牵累了,自己也能察觉,克服它就是了。就像读书时,你的良知知道强记之心是不对的。程颢先生不是说了吗?读书求背诵,是玩物丧志,那你就马上克去这念头,不要去死记硬背。如果有贪巧求速的心,也是不对的,马上克去这念头。如果有多读多学,跟人比谁学问大的心,也是不对的,马上克去这念头。这样,你终日只是和圣人对话印证,就是一个纯乎天理之心。不管如何读书,都是调摄此心而已,有什么牵累呢?”
那同学回答说:“虽然得到先生的开示,但是我资质庸下,还是难免牵累。我也知道穷通有命的道理,上智之人可能不屑于中不中举之事。而我为声名利禄所牵引缠绕,心甘情愿为科举读书,实在是自己苦自己。我想要摒弃这种念头吧,又迫于父母的压力,无法舍去,这该如何是好?”
我也想读书不是为了高考,但父母天天要我考上清华,我怎么办呢?
王阳明回答说:“把科举之累归罪于父母的人太多了,其实只是自己没有志向而已!如果有志向,良知便主宰了千事万事,都只是一件事,读书作文怎么能累人呢?人自己患得患失,为此所累而已。”又叹息说,“良知的学说不彰明,不知道在这里耽误了多少英雄汉!”
王阳明的志向是什么呢?他从小就立志做圣人。所以第一次科举落榜,他说:“我不以不中举为耻,我以不中举而动心为耻。”毫不挂心,轻轻松松回家了,下回再来就是。
原文
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
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告子说‘生之谓性’,也没错呀!孟子为什么说他不对呢?”
这段比较复杂,要先把他们讨论的问题讲清楚。
“生之谓性”,是孟子与告子关于性善,还是性无善无恶的一段辩论:
告子曰:“生之谓性。”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羽之白与?”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生”,朱熹注解说,是指人与物之所以知觉运动者而言。告子的意思是,性无所谓善或者不善,性之在人,与生俱来,那与生俱来的东西,一是有知觉,二是能运动,这就是性,知觉运动之外,就没有其他什么性了。所以不管是性善论,还是性恶论,都不对,性没有善恶。
孟子就问:“你说人生而有知觉运动,就是性,就没分别,那就好像凡物之白色者,同叫作白,就没分别吗?”
告子回答:“当然,都是白色,就都是白,没有分别。”
“那白羽之白,和白雪之白,白玉之白,都没分别吗?”
告子说:“没分别。”
孟子的意思,知觉运动只是性的一方面,就好像白羽、白雪、白玉都白,但白只是它们天性的一方面。告子辩机仓促之间,来硬的,硬说没分别。
孟子接着说:“那人能知觉运动,就是性。狗也能知觉运动,牛也能知觉运动,那狗性跟牛性一样吗?牛性跟人性一样吗?”
朱熹加了一个按语,说:
性,是人所得于天之理;生,是人所得于天之气。性,是形而上的,气,是形而下的。人物之生,莫不有此性,也莫不有此气。以气来讲,则知觉运动,人和动物也没分别。但以理而言,人有仁义礼智的禀赋,就和动物不同了。
王阳明就回答说:“告子的说法本来也没错,生固然是性,但是告子只认得一个方面,没有抓住本质。如果知道本质,这么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孟子也说过:‘形色,天性也。’但这是指气而言。”
王阳明引用的这一句,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
形,是身体、形体;色,是形体的运用,脸上的神色,四肢的仪态。人皆有形有色,这是天生的,是天性。践形呢,就是起居言动,都恰到好处,无过不及。
说一个人“没正形”,嘻哈放纵,或者猥琐拘束,这都是不能践形。圣人呢,气禀极其清明,天赋气质,全尽而无亏,耳听目视,能践聪明之理;举手投足,无不恰到好处;说话做事,无不各尽其理。
程颐说:圣人尽得人道而充其形。人得天地之正气而生,与万物不同。既为人,须尽得人理,那才算个人。形色,众人有之而不知,贤人践之而未尽,能充其形的,唯有圣人。
程颐说了众人、贤人、圣人三种人,我们可以自己对号入座。我们肯定不是圣人,那众人和贤人呢?看看自己是哪一种。首先,你认识到自己的问题,注意改变,这就进入贤人境界了。自己总是有一些性格上的毛病,容易让别人不爽。自己爽了,别人就不爽;让别人爽了,又太压抑自己。这都是不能践形,形和色匹配不上。要向圣人的方向靠拢,既自由自在,没有刻意做作,又情理浑全,让别人舒服,这就是修养了。
这里形色就是气,就是气质,但气质背后的本质是天性。所以,有时候从性的角度去说,有时候从气的角度去说。孟子和告子可能也说同样的话,但是语境不同,背后的思想不同,不能就具体哪句话说他对不对。总之,孟子怎么说都是对,告子怎么说都是错。
王阳明接着说:“但凡一个人信口说的,任意去做的,都说‘这是依我的心性出来’,这就是‘生之谓性’,然而这样做会有很多过错。如果能晓得头脑,从良知出发去说、去做,那就自然得当。而良知,只是依靠这嘴巴来说,依靠这身体力行去做,靠这身体的知觉运动,又岂能在外面又得一个气呢?所以气也在这自己身上。程颢先生说:‘只说性,不说气,就不完备;只说气,不说性,就不明白。’气就是性,性就是气,只需要抓住本质就得当。”
原文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
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华杉详解
先生又说:“诸君用功,切不可‘揠苗助长’。天资卓著的人绝少,学者不可能一步登天就成为圣人,在起起伏伏、一进一退之间,才是学问功夫的次序。不能因为我前些日子下功夫了,今天却不管用,就强装出一副没破绽的样子来,这就是揠苗助长,把前面下的功夫都破坏了。这不是小过错。比如行路之人,不小心跌了一跤,爬起来便走,不要欺骗别人,装出一副没有摔过跤的样子。你们只要怀着一颗‘避世也不郁闷,不被人认可心里也不郁闷’的心,只管依照自己的良知去做,不管人的非议嘲笑,不管人的诋毁诽谤,不管人的赞誉辱骂,也不管自己的功夫是在进步还是退步,进步快还是慢,我只管由这致良知的心主宰而没有停息,久而久之,自然越来越有力量,一切外事外物,都不能摇动我心。”
王阳明此论,正是一切学问功夫的关键,总结起来就是五条:一是致良知,只在良知上下功夫;二是日日不断,时时刻刻不停息,必有事焉,至诚无息;三是不期必,不预期其效,不将迎意必,不“意必固我”,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勿助,绝不揠苗助长;四是不被认可,不被任用也不在乎,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夭寿不二。
能深刻理解以上四条,久而久之,自然力量越来越大,你就能够……
慢着!一说“你就能够……”其实已经在预期其效了,在将迎意必了,再往下走一步,就是揠苗助长。
所以还有第五条: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之所欲、所好、所乐者,就是我的良知,良知比什么都重要,致良知,我只是要致良知,其他结果是自己来的,不是我刻意去要的,来什么我都接着,来什么我都接受。
到了这个境界,是真功夫了。真功夫表现出来是什么呢?就是不为外物所移,任他威逼利诱,我自岿然不动。
这层功夫,我看到了。但有时候离它近,有时候又离它远,也是一起一伏,有进有退,日日修行中。
王阳明又说:“人如果着实用功,随便他人如何诋毁、诽谤、欺辱、轻慢,都是自己受益之处,都是可以助长德性的资源。如果不用功,他人的意见就好比妖魔,终究会拖累到自己。”
别人诋毁、诽谤、欺辱、轻慢你,总是有个原因,提醒你思考一下,注意一下,也是受益。如果他的诋毁实在是无理和荒谬,克劳塞维茨也有一句话:“批评意见不管多么荒谬,至少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别人看问题的角度。”还是受益。
原文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范兆期在旁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华杉详解
先生有一天带大家在会稽山大禹墓游览,看见田间的庄稼,说:“这么短的时间,又长得如此高了。”
弟子范兆期在旁边说:“这是因为禾苗有根。学问如果能自己种下根,也不怕没有进步。”
先生说:“人谁没有根呢?良知就是人天生的灵根,自然是生生不息的。但是被私意牵累,把这根戕害,蒙蔽了,不能生发出来罢了。”
原文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华杉详解
一位学友,经常动气指责他人。先生就警告他说:“做学问,要反思自己,反求诸己,如果一味去指斥别人,只看到别人的不是,看不见自己的毛病。如果能反省自己,便看到自己许多不到位的地方,自己改进还顾不过来,哪里顾得上去指责别人,哪有时间去帮他改正?舜能感化他的弟弟象的傲慢,其关键在于他不去理会象的不是。如果舜要去规正象,那他就会看到象的许多不是,怎么感化得了他呢?”
这位学友听了之后,感到悔悟。先生又说:“你以后不要去论别人的是非,想要责备人的时候,就提醒自己,当成一件大的私意克去才行。”
舜的父亲瞽瞍和弟弟象,伙同后妈要杀掉他,舜却最终把他们都感化了。为什么呢?王阳明说过,因为“舜是世间大不孝之子,瞽瞍是世间大慈之父”,这是他俩的“自我鉴定”。瞽瞍觉得:“我对这儿子这么好,天下哪有我这样的慈父啊?他却对我这么不孝!对他妈也不好,对他弟弟也不好,如此逆子,真是死有余辜!”瞽瞍眼里,全是舜的毛病。舜呢?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当他发现父母和弟弟一起要杀他,他不是去看父母和弟弟的不是,而是怪自己:“我是多么不孝啊!让父母这么厌恶我,弟弟我也没带好,我真是这世间最不孝、最糟糕的长子!”由于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就在自己身上求改变,自己努力,最终感化了父母兄弟。
原文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华杉详解
先生说:“凡是朋友之间讨论学问,纵使有人显出浅陋鄙薄,或者想要标榜自己的才智,那是他发病了。这时候,你对症下药,帮助他是可以的。但是,不可因此对他怀有鄙夷轻视的心,那就不是君子与人为善之心了。”
与人为善,意思是与别人共享善,共享善德、善行、善办法。孟子说:“故君于莫大乎与人为善。”与人为善是君子最大的德。孟子主要是讲“舍己从人”,看见别人的办法好,马上照着做,与人为善,照他的善做,不在乎舍弃自己的思想或办法。王阳明此处讲的与人为善,是我善,他不善,我要真诚地把我的善分享给他,帮助他,不要瞧不起他。
与人为善背后的理念,是善为天下公。善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也不是孔子的,也不是苏格拉底的,是全人类的,没有什么谁谁谁的思想,天理只有一个,谁悟到了都是一样的。两人如果不一样,总有一个是错的,或者都是错的。
这也是针对人们常犯的一个毛病,就是追求“有自己的东西”,或者学问“自成一家”之类。如果你真的“自成一家”,你肯定是错的。王阳明说,这是有“胜心”——“其说本已完备,非要另立一说以胜之”。前人在这方面的耕耘,学问已经很完备了,他非要换一些新词儿,说前面的过时了,这是他的新时代了。这就是没有“与人为善”之德。
其他的“吃瓜群众”呢,又喜新厌旧、贪巧求速、追新逐异、好为偏僻奇怪之论,老想听“新东西”,学“新东西”,不愿意下功夫在“老生常谈”上切实笃行,知行合一,这就是几千年来正学不彰、群魔乱舞的根源。所以为往圣继绝学,是每一代都需要有人来担当的事——与人为善。
学习王阳明心学,就是学习几千年圣人传下来的那一点真骨血,改掉几千年人人都有的那几个老毛病。
原文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
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华杉详解
卜筮,古时预测吉凶,用龟甲称卜,用蓍草称筮,合称卜筮。
有同学问:“讲《易经》,朱熹侧重于卜筮,程颐侧重于天理,怎么理解?”
王阳明回答说:“卜筮也是天理,天理也是卜筮。天理之大,有比卜筮还大的吗?只是后世只把卜筮看作占卦,所以把卜筮当成是雕虫小技,而不懂得今天我们师友之间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也都是卜筮。卜筮,不过是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让自己心中清明坚定而已。《易经》是借助于问天。其实不问天,问自己也行。人的自信不足,就借助《易经》来问天。就是说,人心或许还有所偏倚,而天是不欺人的。”
《易经》不是一部占卜之书,而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哲学著作,儒家将之列为五经之首。《易经》六十四卦,就是人的生活境遇中六十四种可能遇到的情况,而三百八十六爻,则表现了不同的状态。在这些状态中,你可以找到你所对应的境遇。在这种状态、这种境遇下,你该怎么办?《易经》就给你提供了思考路径和行动指南。在这个状态下,下一个状态是什么,《易经》也给你提供了变化的规律,这样一来,它不就有预测的功能了吗?
怎么找到你现在所处的是哪一卦、哪一爻呢?你若把它当算命的书,就拿几个钢镚去扔;你若把它当哲学书,就自己去查找,去琢磨。
所以王阳明说,我们师友之间,一起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就和用那《易经》卜筮是一样的。
原文
黄勉之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着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作义?”
以下门人黄省曾录。
华杉详解
黄勉之问:“《论语》里面说,君子没有什么非要怎样的,也没有什么非不要怎样的,一切只是以义为标准。是不是每件事情都要这样呢?”
先生回答说:“当然是每件事都要这样处理,只是必须识得本质才行。义就是良知,良知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才不会执著于死脑筋。比如人家送我东西,有的是今天可以接受,其他时间不能接受的;有的是今天不能接受,但其他时间可以接受的。你如果执著于今天可以接受,就接受了所有的馈赠;或者执著于今天不能接受,就拒绝了所有馈赠,都是‘适莫’,就不是良知的本体,就不是义了。”
从这条开始往下,是门人黄省曾记录。黄省曾,字勉之,苏州人。
原文
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
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华杉详解
问:“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一句‘思无邪’,怎么就能涵盖《诗经》三百篇的含义呢?”
王阳明回答说:“岂止是《诗经》三百篇,就是六经也可以用‘思无邪’一言以蔽之,以至于上下几千年穷尽古今圣贤所有的话,都可以用‘思无邪’一言以蔽之。除了‘思无邪’,还有什么话可以说?这就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思无邪,就是没有私心,就是致良知。
原文
问“道心”“人心”。
先生曰:“‘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
华杉详解
问“道心惟微,人心惟危”。
王阳明回答说:“《中庸》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这就是道心,是天地自然的心的本体。夹杂了些个人的私意,就是人心。道心无声无臭,所以是微妙的。人心呢,容易有所偏倚,照着人心去做,就容易跑偏,就不安稳,所以像在危崖之上,人心惟危。”
知道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才能戒慎恐惧,时刻警醒自己。
原文
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
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华杉详解
问:“孔子说:‘中等资质以下的人,不能跟他讲高深的东西。’那愚昧之人,跟他讲他都进步不了,不跟他讲,不是更让他堕落了吗?”
先生回答说:“圣人不是说不教他,而是不教他听不懂的,只教他浅显的,他能听懂的。圣人之心,恨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哪会不管他呢?只是人与人资质不一样,要因材施教,不能跳级。那中等资质以下的,你跟他讲性、命这些哲学命题,他也理解不了,还是需要慢慢启发他。”
原文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华杉详解
一位同学问:“我读书老是记不住怎么办?”
先生回答说:“哪个要你记得?只要你晓得,不要你记得。要晓得,要理解,这已经是落入第二等了,第一等是明白自家的本体,读到了自己。如果你只要记得,那你就不理解,不晓得。如果你只要晓得,只是理解那文义,便不是明白自己的本体。”
读书求背诵,就跟求表演差不多,只是口耳之学,没有学以润身,学到自己身上去,学到自己心的本体。如果专注于学以润身,专注于致良知的本体,就不会背得那么多,这就是王阳明说的,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如果专注于去晓得,去训诂抠字眼,比对文义,钻到“晓得”里去了,又成了“知道先生”,仍然不是真学习。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读书是读自己,为自己学,学以润身,不是为别人学,搞背诵表演或引经据典舌战群儒,这是王阳明的学习学。
原文
问:“‘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
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华杉详解
问:“孔子说‘逝者如斯’,是不是也是在说他自己心性的生动活泼呢?”
王阳明说:“是的,要时时刻刻下致良知的功夫,才能活泼泼的,才能和那江水一样。如果有须臾的间断,就和天地不一致了。这就是学问的极致处,圣人也不过如此。”
这是问《论语》: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孔子站在河边说:“逝去的东西就是这样啊!昼夜不息地向前!”
朱熹注解说,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这是道体本然。
程颐说,天地运行而不停息,日落则月升,冬去则春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这是道之本体,是天德。君子之德,以天德为法则,自强不息,纯而不已。
纯而不已,就是纯正而没有停息,就这么简单、单纯,但是日日不断,一刻不停,就是一直坚持努力!
化机不滞,道体本然,自强不息,纯而不已,也是《中庸》所论至诚无息之意。读者宜熟玩之,反复体会,这王阳明所说学问之极致,圣人也不过到此之处。
原文
问“志士仁人”章。
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只为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人。”
华杉详解
接着问《论语》,志士仁人那一章: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孔子说,有志之士和有仁德的人,不会为了求生而损害仁道,只会为了成全仁道而牺牲生命。
王阳明说:“这世上的人把生命看得太重了,也不问该不该死,一定要委屈保全,却因此把天理丢弃了。如果忍心残害天理,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呢?如果违背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就算你偷生在世上活了千百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禽兽。学者要在此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他们就看明白了,跟夏桀这样混下去,就是禽兽,所以宁死也要谏,所谓杀身成仁。”
原文
问:“叔孙、武叔毁仲尼,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
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掩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慝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华杉详解
问《论语》: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叔孙武叔诋毁孔子。子贡训斥他说:“你的诋毁是没有用的。孔子之圣,非他人可比,你是诋毁不了的。其他的贤者,虽然也异于常人,但造诣还不够高,就像丘陵一样,在平地上看着虽高,还是能登上去,跨越它,就算山外有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但只要是山,总还是能登上去的。孔子就不同了,孔子之道,冠绝群伦,高视千古,就如那日月一般,与天地同运,万物都在他的照耀下,谁能逾越?
“纵有那不肖之人,要自弃于圣人之教,甚至对圣人放肆毁谤,又哪里伤得了圣人的道高德厚呢?就像你毁谤日月,能减一分日月的光辉吗?你自绝于日月,只是自不量力罢了。”
叔孙武叔是三桓之一,鲁国权贵,子贡火力全开,训他一点也不留情面,说他自绝于日月,那比今天说谁自绝于人民还严重。子贡文治武功,在鲁国也是安邦定国的超级名士,威望崇高,话语权很大。人可以说他不服孔子,但没人敢说他不服子贡。用“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来说,孔子是立德立言,而子贡对鲁国有很大的功劳。一般人对立功都没有异议,但德和言就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所以叔孙武叔敢非议孔子,子贡训他,他却不敢不服。
俗话说,不服高人有罪,子贡指出了这罪,罪在自绝于日月,自绝于光明,自绝于进步。而人性的弱点,在于有胜心。你们要说某某是高人,我偏不服他,以为就显得我厉害了。
这位同学就问:“叔孙武叔诋毁孔子。大圣人为什么也免不了被人毁谤呢?”
王阳明回答说:“毁谤是从外来的,即便是圣人也没法避免。人贵在自我修养,如果自己实实在在是个圣贤,纵然其他人都毁他,也说不着他。就像浮云遮住了太阳,又怎能损害太阳的光辉呢?但是,如果自己只是做出个恭敬端庄的相貌,心中却没有任何坚定的意志,纵然没有一个人毁谤他,他内心的恶魔终究有一天会爆发出来。所以孟子说:‘想保全声誉却遭到毁谤,在预料不到的时候反而会受到赞誉。’毁誉都是外在的,如何能避免,只要加强自身修养就行了。”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虞,预料。朱熹注解说:“行不得而偶得誉,是不虞之誉。求免于毁谤,反而招致毁谤,是求全之毁。”意思是说,毁誉之言,都不一定是事实。自己修养的人,不可以以别人对我的毁誉为忧喜。观察别人,也不可以别人对他的毁誉为判断标准。
人都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毁誉。但是,毁和誉其实都靠不住。有时候你没做啥,别人可能因为喜欢你,过分地夸赞你。有时候你也没做啥,但可能你的行迹引起别人误会,他便要诋毁你。这两种情况都非常多,人在赞扬别人时,喜欢夸大;诋毁别人时,又为了表示自己的道德高尚,一味否定他人。
所以侥幸得志者很多,无辜受屈的也不少。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怎么办呢?
毁誉的哲学,一是不要当真,不以毁誉为进退。《孙子兵法》讲将道,其中说:“廉洁,可辱也。”你如果好名自尊,别人拿污名来激你,你就会干出以死明志的事情来,中了别人奸计。所以不以毁誉而忧喜,不以毁誉为进退,守住自己的人格底线。
二是当遇到不虞之誉的时候,一定要及时撇清,不要模模糊糊地接受。名胜于实为耻,实胜于名为善,永远不要让你的名誉超过了你的实力。那是最危险的,一旦被人打回原形,怎么爬都爬不起来。特别是当你被吹捧过度,别人对你的要求也就更高,你必须用不断的胜利去支撑你的虚名,一次没撑住,就摔碎了。
特别要小心,越是对你好的人,越容易过分吹捧你,那对你是最有害的。因为任何一个不虞之誉,都是偷了其他人该得的名誉,把别人的功劳算在你自己身上了,这就会招来报应。如果自己去偷别人的名誉,那就更是不明智了。
三是当遇到求全之毁的时候,原则是“君子不辩诬”,不辩,让他毁。所谓誉满天下,谤亦随之。毁誉本是一对,秤不离砣,砣不离秤。不要把自己名声搞得那么好,那都是负担。你辩也辩不清,反而张扬了那诋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让大家自己去发现那是诋毁。当诋毁不是由你自己辩明,而是在你的沉默中,由别人发现的时候,你就获得了诋毁免疫力,终身免疫。
原文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
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
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华杉详解
刘君亮要去山中静坐。王阳明说:“你如果是嫌在这里待着烦,要去找个地方求清静,那恐怕反而养成骄傲懒惰的习气。如果并不厌弃外物,又去找个静处存养,那倒是好的。”
原文
王汝中、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
省曾起对曰:“不敢。”
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妆做道学的模样。”
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
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瓢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华杉详解
王汝中和黄省曾陪着先生。
先生拿着扇子说:“你们也用扇子吧!”
黄省曾连忙站起来说:“不敢!”
先生说:“圣人之学,不是这么拘束痛苦的,热了就扇扇子,不要装出个做道学的样子。”
王汝中说:“看《论语》里孔子和曾子言志那一章,就大概可以看到。”
这一章前面有过讨论,我们也详细讲过。
王阳明回答说:“你说得对!从这一章看,圣人是何等宽宏包容的气象!老师问各位同学的志向,子路、冉有、公西华,都正颜色、整仪容,认真回答。到了曾点,却飘飘然不把几位同学看在眼里,自己去弹起瑟来,这是何等洒脱狂放!等轮到他来讲自己的志向呢,又是一番狂言,别人都讲治国安邦之志,他说他的志向就是暮春三月,和朋友们一起春游,下河洗澡,一路唱歌,这都是狂言。要是换了程颐老师,早就责骂他了。孔子呢,还称许他,说志向和他的一样!你看这孔子,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要把人都教成一样,而是因材施教。对狂放不羁的人,就在狂放不羁处成就他;对洁身自好的人,就在洁身自好处成就他。”
原文
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
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华杉详解
王阳明对陆元静说:“元静年轻时就想要注解‘五经’,也是志在博学。但是圣人教人,只是怕人做不到简单明白,他说的都是简单明白的道理,用现代人崇尚博学的心态来看,却好像圣人教错了似的。”
博学还是简易,知行合一就是一把尺子。若能知行合一,自然简易,因为复杂了你也做不过来。如果不能知行合一,都是空谈,自然就广博起来。子路每听到一句善言,人家再接着讲第二句,他都捂起耳朵不听:“别说!别说!上一条还没有去做呢,不要听下一条。”
原文
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华杉详解
先生说:“孔子从来没有自己不知道、没把握,还乱写的情况。颜回呢,什么地方还没做到、没做好,自己全都知道。这就是圣学的真骨血、真脉络。”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道自己知道什么,也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最糟糕的就是,不仅不知道,而且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反而以为自己全知道,那就完了。
原文
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
侯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
先生曰:“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
对曰:“愿立‘必为圣人’之志。”
先生曰:“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
洪初闻时心若未服,听说到此,不觉悚汗。
华杉详解
何廷仁、黄弘纲、李珙、王畿、钱德洪几位同学陪着先生。先生看着大家说:“你们学问不长进,只是因为没有立志。”
李珙站起来说:“我愿意立志!”
先生说:“也不能说你没有立志,只是你所立的,不是一定要做圣人之志而已。”
李珙说:“愿立必为圣人之志。”
先生说:“你如果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自然无穷无尽,竭尽全力。如果良知上还留了些别的挂念,就不是一定要做圣人的志向了。”
钱德洪刚听老师讲时心里还有些不服,听到这里,不禁汗流浃背。
原文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
华杉详解
先生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就鬼神、天帝,都是从这良知上发出来,任何事物都无法与之比拟。人如果能完完全全恢复良知,没有任何欠缺,自然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手舞足蹈,不知道天地间还有什么快乐可以代替它!”
原文
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
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华杉详解
一位同学练习静坐,觉得有所领悟,赶紧跑去跟老师汇报。
王阳明却对他汇报的收获不感兴趣,说:“我以前在滁州的时候,看到学生们都追求知识多,追求不同的解释,在口耳之学上较量短长异同。这口耳之学,入之于耳,出之于口,在身上只经过了从耳朵到嘴巴这四寸,脑子都不过,怎么能学以润身?怎么能知行合一?于是我就教他们静坐,不要热烈讨论,舌战群儒,把学习搞成了比武。自己坐着好好想想,自己想自己的。这一下子,他们就很快看到了一些道理。刚开始是颇有成效,可等时间一长,毛病又出来了。或者是喜静厌动,成了个死树桩;或者神神叨叨讲他有什么玄解妙诀,耸人听闻,向人夸耀,静坐也成了比武了。所以静坐我也不讲了,近来我只跟人说‘致良知’,良知明白了,随你静坐体悟也好,事上磨炼也好,良知的本体是无动无静的,这就是学问的头脑纲领。我这个话头,从滁州到现在,也试验过很多次,其他都可能被曲解,被跑偏,只有‘致良知’这三个字,一点毛病没有!好比医生自己骨折过,才晓得骨折的病理一样。”
原文
一友问:“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觉不见了。如何则可?”
先生曰:“此只认良知未真,尚有内外之间。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认得良知头脑是当,去朴实用功,自会透彻。到此便是内外两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华杉详解
一位同学问:“下功夫的时候,要让这良知不间断。但是应付事务时,反而觉得照管不到自己的良知,如果在事情上周旋,又感觉不到良知了,怎么办?”
王阳明回答说:“这是你对良知的认识还不真切,所以才有内外的区别。我这功夫不要人心急,不能求速。所谓必有事焉而勿正,你已经在‘正’,在预期其效了;所谓勿忘勿助,你已经在‘助’,准备揠苗助长了。你如果真正认识了良知,去朴实地下功夫,自然就会透彻,不会有什么‘良知在,良知又不在了’之类的话。到那时候,就是内外两忘,心事合一,不会说在处理事的时候,还要顾着别把心丢了。这都是什么话呀!”
原文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须胸中渣滓浑化,不使有毫发沾滞始得。”
华杉详解
王阳明又说:“功夫如果不是悟透了这良知的真机,如何能使它充实而有光辉?要想这良知通透,不是靠你的聪明才智去掌握许多知识,而是要将自己胸中的渣滓化去,使得心体里没有毫发的沾染滞留才行。”
原文
先生曰:“‘天命之谓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谓教’,道即是教。”
问:“如何道即是教?”
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中庸》开篇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所以这命就是性,性就是道,道就是教。”
同学问:“为什么道就是教呢?”
王阳明回答说:“道就是良知。良知是完完全全的,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是非只是依这良知来判断,更不会有一点差错。这良知就是你的明师。”
原文
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
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华杉详解
《中庸》讲:“君子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也保持谨慎警醒;在没人听到的地方,也唯恐自己有过错。这是慎独功夫。有同学就问:“是不是‘不睹不闻’是讲本体,‘戒慎恐惧’是讲功夫呢?”
王阳明回答说:“这里必须理解,本体本来就是不睹不闻的,谁看见,谁听见你的心之本体呢?只有你自己的良知知道。本体也本来就是戒慎恐惧的,一有邪念或过错,那良知自然就知。所以‘戒慎恐惧’并没有在‘不睹不闻’上再添加什么。等你想明白了,你说‘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也行。”
这位同学的问题很典型,很典型的不是问题。很多问题的提出,都是因为那做学问的人,不是真做学问,不是实修,不是切实笃行、知行合一。他若去实修,根本就不会遇到这些问题。在实际做的过程中遇到的问题,才是真问题。根本没去做,悬空在那里想出来的问题,没有答案,答案会成为一个没完没了的新问题。
您提的问题不存在,请查证后再提。
原文
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
又问:“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
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
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
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赌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睡,即是妄思魇寐。”
曰:“睡时功夫如何用。”
先生曰:“知昼即知夜矣。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即先兆。”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易经》里“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一句。
王阳明回答说:“良知本来就知昼知夜,白天晚上都知道。”
又问:“那人睡着的时候,良知也不知道了呀?”
“良知如果不知道,怎么一叫他就醒了呢?”
“既然良知长知,怎么会有睡熟的时候呢?”
“晚上需要休息,这也是天地常理。夜来天地混沌,什么东西都隐藏不见了,人也眼不见,耳不闻,与外界相通的器官都闭合了,这就是良知收敛凝聚的时候。等到白昼到来,万物生长,人也眼有所见,耳有所闻,其他器官也运作起来,这正是良知妙用发生的时候。由此可见,人心和天地本是一体,正是孟子所说的,‘上下与天地同流’。如今的人不懂得休息,夜间不是昏睡,就是胡思乱想做噩梦。”
“那睡觉时如何下功夫呢?”
“知道白天怎么做,自然就知道晚上怎么做。白天的良知畅行无阻,夜晚良知收敛凝聚,有梦就是先兆。”
这么说,失眠怎么办?还是致良知。
原文
又曰:“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华杉详解
王阳明又说:“良知在夜气中发的才是本体,因为没有物欲掺杂其中。为学之人,要在事物纷扰的时候也保持像在夜气中一样持守,这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夜气,是孟子提出来的理论,指晚上静思所萌发的良知善念。日间纷扰,夜间宁静,人的良心也有所生息,积攒到平旦清晨之时,其良心发现,善念萌生,这就是夜气。就好像我们小时候,白天贪玩,到了晚上静下来,就有些悔悟,发誓“明天开始好好学习”,第二天又要贪玩的时候,想一想昨天晚上的念头,就是“夜气”,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了。
其实我们对所有的事情,应事接物待人,对家人朋友同事客户,自己夜间静下来的时候都知道该怎么做,都发过愿,但到了白天,遇到那事的时候,私意萌发,良知又不见了。昼夜之道,存养夜气,知昼即知夜,知夜即知昼,通乎昼夜之道而知,这确实是一篇大文章。
原文
先生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道家讲一个‘虚’,一语道尽,圣人也没法在那‘虚’上再加一丝一毫的‘实’。佛家讲一个‘无’,也说绝了,圣人也没法在那上面再加一丝一毫的‘有’。但是,道家讲‘虚’,是从养生上说;佛家讲‘无’,是要逃离生死苦海。这都是自己的私意了,在‘虚’和‘无’的本体上,又加了些意思,这就不是虚无的本色,对把握本体有妨碍了。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不添加任何意思。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是有样貌、形色的东西,都在天之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从未是天的障碍。圣人也是顺其良知地发用,又何尝有一物超越良知之外,能成为良知的障碍的?”
原文
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
先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作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佛家也专注于养心,为什么却不能用来治天下呢?”
王阳明说:“我们儒家养心,未曾离开事物,只是顺应天道,自然就是功夫。佛家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作幻相,逐渐就堕入虚寂中去了,与世间事物毫无交涉,所以不可以治天下。”
原文
或问异端。
先生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异端”,这是《论语》里的一句。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做学问,如果专治异端邪说,那是最有害的。
什么是异端呢?张居正说,自古圣人继往开来,只是一个平正通达的道理,其伦则君臣、父子、夫妇、朋友,其德则仁、义、礼、智、信,其民则士、农、工、商,其事则礼、乐、刑、政。可以修己,可以治人。世道所以太平,人心所以归正,都由于此。舍此之外,就是异端,便与圣人之道相悖。人若惑于其术,专治而欲精之,造出一种议论,要高过于人,别立一个教门,要大行于世,将见其心既已陷溺,其说必然偏邪,以之修己,便坏了自己的性情;以之治世,便坏了天下风俗,世道必不太平,人心必不归正,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所以说斯害也已!
我们平时的工作学习,也是一样,因为自己内心浮躁,不能踏踏实实,埋头苦干,潜心积累,总想一步登天,于是就去追逐种种一步登天的异端学说。这一说没能登上去,便去找下一说。世间大有“一步登天法”的各种专卖店,钻到那里面去,斯害也已!
世间的道理,都特别简单朴实,成功都是积累得来,要学正学,走正道。靠的是天道酬勤,日日不断之功。
程颐、朱熹、张居正等,都站在儒家立场,以儒学为正学,以佛学、杨朱、墨子为异端。不过孔子那时,佛教还没传到中国,杨朱、墨子还没出生,他当然不是指他们,或许没有具体指谁。
钱穆对异端之说别有发明,他说,一事必有两头,如一线必有两端,你站在这一端,对面就是异端。对面的人看你,也是异端。孔子说不要攻乎异端,是教人对学问要通乎全体,不要走极端。如《中庸》所说,执其两端,而用其中。殊途也可能同归,否则道术不同,而使天下分裂,为害无穷。
又说,异端也指歧途小道,小人也很有才,小道也很可观,用之皆吾资,攻之皆吾敌。你用他的才,他可以对你有帮助;你钻进去钻研他的学说,就掉坑里了。
王阳明怎么说呢?他说:“和普通老百姓相同的,叫作同德。和普通老百姓相异的,就是异端。”
简单地说,不合常识,就是异端。
原文
先生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便是浩然之气。”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孟子的不动心与告子的不动心,差别也只是在毫厘之间。告子是下功夫让自己不动心,孟子是在心原本不动之处用功。心的本体是不动的,只因为你行不合义,做了亏心事,心就动了。孟子不论心动还是不动,只是去‘集义’,每时每刻每处,对每人每事都义,所行无不是义,这心自然没什么动不动的。而告子呢,他只要此心不动,要把捉住这心不让它动,把这心生生不息的根阻挠了,这样不仅没什么好处,反而有害。孟子的‘集义’功夫,是把心存养得充实,没有任何气馁、亏欠之处,自然纵横自在,生动活泼,这就是孟子的浩然之气。”
原文
又曰:“告子病源,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性无善无不善,虽如此说,亦无大差。但告子执定看了,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便有个物在外。却做两边看了,便会差。无善无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无有内外之间。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
华杉详解
又说:“告子的病根,在于他对性无善无不善的观念。告子说无善无不善,也不算什么大错,但告子执著于此,就先把一个无善无不善的性放在内。有善有恶呢,又从外物上看,这便有个物在外。这就把性和物分作两边看,就会有差错。无善无不善,性本来就是如此,领悟得及时,话说到这儿也就够了,没有什么内外之分。告子见得一个性在内,又见得一个物在外,便知道他对性的理解还不够透彻。”
王阳明认为,心外无物,不能把心和物分成两边看。
人之初,性本善。孟子说性善,告子说性无善无不善。王阳明说他这样讲“也没什么大错”,是他在这个观念上的立场有调整,所以晚年会说出“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样的四句教。
原文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华杉详解
弟子朱本思问:“人有灵性,所以有良知。那草木瓦石之类,也有良知吗?”
王阳明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如果草木瓦石没有人的良知,那就不成其为草木瓦石了。不仅是草木瓦石,天地没有人的良知,也不成其为天地。因为天地万物与人只是一体,其最精妙灵窍之处,就是人心的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是一体。所以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治病,因为人与外物所禀受的气是相通的,故人与万物都能够相通。”
原文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华杉详解
先生游览南镇,一位友人指着岩石间的花树问:“您说天下没有心外之物,那么就像这一树花,在深山中自开自落,和我的心有什么关系呢?”
先生说:“你没有看见这花的时候,这花与你的心同归于寂静。你来看这花的时候,这花的颜色一下子就鲜明起来,便知这花并不在你的心外。”
原文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
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条理,便谓之信。”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圣人和万物同体,为什么《大学》却要分出厚薄来呢?”
这位同学所问的厚薄,是儒家时常讲的厚薄亲疏,次序分清楚。出自《大学》里讲“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次序: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修身为本,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末。若这个根本混乱了,就不可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张居正讲解说:“就像那树根既枯了,却要它枝叶茂盛,必无此理。”
厚薄论。张居正讲解说,厚是指家,薄是指国和天下。因为家是亲,国和天下相对于家来说是疏。家庭是我应该爱的,国家、天下也是我应该爱的。但亲疏有别,家亲而国与天下疏。一定是先厚其所厚,然后能及其所薄,先爱家,然后才能爱国,爱天下。如果对自己家庭很薄,而对国家、对天下很厚,那一定是谎言,是假的。
这是儒家价值观的根本,讲到约束,要推己及人,先管好自己,再管别人;爱是由近及远,先爱自己家,再爱别人家,乃至爱国、爱天下。如果次序颠倒,他就是小人,甚至是禽兽。比如“大义灭亲”就是禽兽,不是儒家价值观。孟子说:“如果舜的父亲杀了人,他是天子,他该怎么办?他应该抛弃天子之位带着父亲逃跑,而不是‘秉公执法’。”
张居正自己也被人骂为“禽兽”,为什么呢?为“夺情事件”。他的父亲去世后,他没有按规矩回家守孝二十七个月,因为他是首辅,改革正在关键时期,皇帝还小不能亲政,他若离开,改革必功亏一篑,于是由皇上下诏“夺情”,不许回家,继续工作。所以群臣攻击他,不能为父尽孝,而能为君尽忠者,未之有也!
另一位被夺情的名臣是曾国藩,也是父亲去世,他当时正在主持军务,和太平天国作战,符合夺情条件,但他仍然离开军营,回家奔丧。他也挨了骂,左宗棠就写信骂他,说干戈之际,军机急迫,岂有此理。后来咸丰帝下诏夺情,曾国藩才回到军营。
我们来看看王阳明的回答:
“只是因为道理本来就有厚薄。你说圣人与万物同体,咱们这身体也是一体,但是遇到危险,用那手脚去保护头和眼睛,难道是偏要薄手脚吗?人对于禽兽和草木的爱是一样的,用草木去喂禽兽,又如何忍心呢?人对于人类和禽兽的爱是一样的,但是要把那禽兽宰了供养亲人、祭祀先祖、招待宾客,这又如何忍心呢?人对于至亲和路人的爱是一样的,但是如果只有一碗饭,一碗汤,得到就活,得不到就死,不能两全,那一定是救自己的亲人,那路人甲就不管了,这又如何忍心呢?这是因为道理本该如此。
“但是,如果是我自己和至亲之间,那就不能分彼此厚薄了,因为仁民爱物都源自亲情,如果此处能忍心,那就没有什么不能忍心的了,那就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大学》里讲的所谓厚薄,就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这就是义;顺着这条理,就是礼;懂得这条理,就是智;始终坚持这个理,就是信。”
王阳明最后这样归纳出仁义礼智信,真是精准!
这里我们也可联系他前面的异端论,和普通老百姓想法一样的,就是同心同德;和普通老百姓想法不一样的,就是异端。
原文
又曰:“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华杉详解
王阳明又说:“眼睛无体,以万物的形状颜色为体;耳朵无体,以万物的声音为体;鼻子无体,以万物的气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之是非感应为体。”
原文
问“夭寿不二”。
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夭寿不二”。
王阳明回答说:“学问功夫,要能够摆脱一切名利嗜好,一心只在学问上。但是,只要还有一丝贪生怕死的念头,就是心的本体还没有融通之处。人对于生死的念头,本来就是从生命的根子上带来的,所以要清除掉不容易。如果在生死上能看得破,想得透,这颗心才是通透无碍,这才是尽性至命的学问。”
夭寿不二,摆脱死亡恐惧,有那么难吗?其实没那么难,你看那些过劳死的工作狂,他难道不是把工作看得比生死还重要吗?人或者好功名,或者好财货,或者好美色,或者就是好胜,要不断追逐新目标,总之人好好多东西,其实都超过爱惜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学问功夫,无非是把好学、好仁、好义摆在第一位。你说安贫乐道难,他就乐道,对于他来说就没什么贫不贫的。守财奴那么多,但对于轻财好义的人来说,钱财就是粪土,给别人就开心,守着就难受。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真学进去了,找到那学问的快乐,这些问题就不存在了。
原文
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作疮否?”
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
是友愧谢。
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
在坐者皆悚然。
华杉详解
一个同学问:“想在静坐的时候,把自己好名、好色、好货等病根逐一找出来,扫除干净,这是不是有点剜肉补疮的感觉啊!”
“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这是王阳明教的自修方法,这位同学挑战老师,问这是不是剜肉补疮,老师生气了。
王阳明板起脸,严肃地说:“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能去人的病根,即便有再大本事的人,再修十几年,也还用得着!你如果不用,你就放下别管它。不要糟蹋了我的方子!
那同学吓坏了,赶紧道歉。
王阳明顿了一会儿,又说:“我猜你也想不到这一层,恐怕是我门下某些略知皮毛的弟子这样说,把你误导了。”
看来这位提问的同学是刚来,老师不怪他,要怪哪位师兄把他教坏了。是哪位师兄呢?一屋子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原文
一友问功夫不切。
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远,都不着根?”
对曰:“致良知盖闻教矣,然亦须讲明。”
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糊涂。”
曰:“正求讲明致之之功。”
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麈尾提起。一日,其徒将其麈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麈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麈尾,舍了这个,有何可提得?”
少间,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
先生旁顾曰:“我麈尾安在?”
一时在坐者皆跃然。
华杉详解
一个同学问:“我这功夫总是不真切,怎么办?”
王阳明回答说:“学问功夫,致良知一句话已经讲完了,为什么今天越说越远,都不着根!你还要我说啥?”
那同学回答说:“致良知我知道了,但也需要老师仔细讲明白呀!”
“既然已经知道致良知了,还有什么可以讲明的呢?良知本来就是明白的,你实实在在下功夫就是。你自己不肯用功,非要在言语上说来说去,越说越糊涂。”
“我正是请教老师这良知怎么致啊?”
“这也只能你自己去求,我教不了了。以前有个禅师,有人来问佛法,他就把拂尘提起来。有一天,他的徒弟把拂尘给他藏起来,看他用什么办法讲。禅师找不到拂尘,就空手往上一提。我这个良知,就是这个说法的拂尘,除了这个,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位同学来请教功夫的要领。王阳明看着旁边的学生问:“我的拂尘呢?”
满座哄堂大笑。
原文
或问“至诚”“前知”。
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处。”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至诚前知”。至诚者能够先知先觉,能实现觉察事变。这是《中庸》里的话,前面学过。
王阳明说:“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的妙用就是神,其萌动的地方,就是‘几’。‘几’是什么呢?是周敦颐说的:‘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曰圣人。’具备诚德,感悟神化,通晓几微,就是圣人。几微,是隐微的预兆。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但是,圣人并不贵在前知,也不是在追求前知,祸福之来,圣人自己也免不了。圣人只是能觉察那几微的变化,遇到变化能够通达而已。良知没有前后,只要知道那几微的前兆,便是一了百了。如果有个想要事先知道的心,想要趋利避害,那就是私心。邵雍研究术数之学,老是想预测吉凶,想要前知,这就是趋利避害的心还没有除尽。”
至诚之道,没有利害,只有义理。所以我心光明,意志坚定。因为心如明镜,所以物来心照,能通晓几微,于是可以前知。如果存了一个想要前知的心,想要趋利避害,自己的心先浑浊了。那祸福之来,圣人都躲不掉,你哪里躲得掉呢?
所以,可以前知,是因为不可前知,也没想要前知,那良知自己就前知了。前知是结果,它自己来的,不是我要的。想要前知,就失去了良知,就不能前知了。
原文
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良知的本体,本来就是无所知而无所不知。比如那太阳,它也未尝有心去照耀万物,而自然无物不照,这就是太阳的本体。良知本来无知,你却要它有知;良知本来无所不知,你却怀疑它是不是不知。这都是对自己的良知不够自信罢了。”
原文
先生曰:“‘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中庸》讲:‘惟天下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以前看这句话,觉得何等玄妙!今天看来,这聪明睿智,本是人人都有的。耳自然就聪,目自然就明,心思本来就睿智。圣人只是惟精惟一,耳目心思,都是一个本体,就能做到聪明睿知。这能的地方,就是良知。众人不能,是因为自己有所蒙蔽,不能致良知。这道理是何等简易啊!”
原文
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继日’,与‘将迎’不同。何如?”
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作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孔子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周公考虑问题,夜以继日,这和‘将迎意必’有什么区别呢?是不是也夹杂了趋利避害的私意呢?”
王阳明回答说:“孔子说的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地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从古到今,无始无终。天理就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致良知。良知越思考就越精细明白。如果不认真思考,漫不经心,随事而应,那良知就粗糙了。如果不在良知上思考,只在那事情会怎样发展上去茫茫荡荡地想,那就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掺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彻夜思考,也只是思考‘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明白这一点,就能明白周公的境界和将迎意必的不同了。”
王阳明这一点说透了,我们经常就一个事情想来想去,焦虑抑郁,或者跟朋友讨论,把别人都说烦了,背后思虑的是什么呢?都是自己的毁誉得失,而不是良知天理。若只在良知上想,自然我心光明,精细明白。
原文
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子作效验说,如何?”
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一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论语》里孔子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熹注解说,仁,是本心之全德,克,是胜;己,是己身之私欲;复,是反,回到;礼,是天理之节文。‘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人皆与其仁,极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那一天能克己复礼,就全天下的人都与我一起归于仁德,其效验如此快速,如此高强。老师不是讲用功不要求效验吗?朱子怎么又讲效验呢?”
王阳明回答说:“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圣人为学,是为自己学,不是为别人学,只问耕耘,不问结果,只管下功夫,不管什么时候出效果。仁者与万物一体,如果不能一体,那就是功夫还不到位,自己的私意还没有完全排除。等功夫下到位了,全无私意,全德良知,则‘天下归仁’。天下归仁,不是天下人都和我一起归于仁,不是这样理解。是说仁在我的心中,我如果能做到了克己复礼,则天下尽归入我仁心之中。就是吕大临在《克己铭》中说的‘四海八荒全在我心’的意思。天下都归于我的仁心,仁也在其中了。又比如《论语》中讲‘在家无怨,在邦无怨’,也只是在自己家没有什么好怨的,就如同‘不怨天,不尤人’的意思,对家对国都没有什么怨言,我自然也在其中,只是重点不在对自己的效验。”
天下归仁,钱穆说:“人心之仁,温然爱人,恪然敬人。礼则主于恭敬辞让。心存恭敬,就不会对人傲慢。心存辞让,就不会伤害他人。那天下之大,无不尽归于我心之仁也。”
世界在我心中,我心中有仁,则满世界都是仁;我心中有爱,则全世界充满爱。就像后来王阳明说的,走到大街上,看见满大街走的都是圣人!因为自己有一颗圣人的仁心。
所以,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为仁,全在自己,跟别人没关系。不要说现在社会怎么礼崩乐坏,首先你自己要去爱她!
原文
问:“孟子‘巧、力、圣、智’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何如?”
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所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华杉详解
这是问《孟子·万章下》,孟子评论四大圣人,说伯夷是圣之清者,伊尹是圣之任者,柳下惠是圣之和者,孔子是圣之时者。
伯夷之清介,眼睛里容不下沙子,跟人说话,人家帽子没戴正,他都看不惯,最后也因为看不惯周武王以臣伐君,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伯夷之清,要的是绝对正义,差一点他都不参与。
柳下惠,就是坐怀不乱的那个柳下惠,也是圣人,他和伯夷相反,他是圣之和者,给他官他就做,曾经因为得罪权贵,被连降三级,他照样打马上任。他妻子都看不下去,说:“人家这么羞辱你,你还不辞官回家,还给他们干!”柳下惠说:“老百姓苦啊。我不去,别人去做官,他们更苦。我能帮助多少人就帮助多少人吧!”这样一来,他的名气大了,其他国家也来请他,他一概拒绝,说:“我这样做官,他们请我去,最后我一样得罪他们,一样要被降被贬。既然都是被贬,何必离开父母之邦?”
伊尹是圣之任者,以天下为己任,非要干不可。他是商汤的开国功臣,又在商汤之后辅佐了商朝三代国君。在辅佐太甲的时候,太甲荒淫无道,换了别人,死谏而已,他能兵谏,把太甲抓起来,软禁在商汤墓旁,让他悔过三年,改好了,再回来做天子。太甲还真被改好了,成为一代明君。
孔子是圣之时者,无可无不可,“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会像伯夷、柳下惠、伊尹那么极端。
孟子就推崇孔子,他说:
“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集大成,是指奏乐。一音独奏一遍叫一成,八音合奏一遍叫大成。金,是钟。声,是引起的意思。玉,是磬。
孔子是集大成者,集大成的意思,比如奏乐,先敲镈钟开始,然后击特磬收束,有始有终。镈钟,是节奏条理的开始;特磬,是节奏条理的结束。条理的开始在于智,条理的结束在于圣。智好比技巧,圣好比力气。犹如在百步之外射箭,射到是你的力量,射中却不是靠力量。
这位同学问的巧、力、圣、智,就是关于这一段。朱熹注解说:“三子则力有余而巧不足,是以一节至于圣,而智不足以及乎时中也。”伯夷、柳下惠、伊尹三人,都是力有余而巧不足,能在一个方面突出达到圣人的程度,而智慧却不足以把握不偏不倚、无过不及的中庸之道。
王阳明解释说:
“伯夷、柳下惠、伊尹三人,当然都有力,但也有巧。巧和力并非两回事,巧也体现在用力处。有力而不巧,那是蛮力。这三位就好比射箭,一个能步走射箭,一个能骑马射箭,一个能很远射箭。他射得到叫作力,射得中叫作巧。但是,能步走射箭的,不能骑马射箭;能骑马射箭的,不能很远射箭,都是各有所长,才力的局限不同。孔子则兼有三者之长。但是,孔子的和,不能超过柳下惠;清,不能超过伯夷;任,不能超过伊尹,何尝在三者的限度上再加了一些呢?如果说三者力有余而巧不足,那岂不是说三者的力反而超过孔子了?‘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巧和力,只是拿来打比方,说明圣和智,不是比谁力大,谁力小。如果你能够指导圣、智的本体是什么,便自然了然于心了。”
“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知道怎么做,是智,是巧;做到什么程度,是圣,是力。力,不是有多大力,是用多大力,不要力不够,也不要用力过猛,要恰到好处,发而中节,无过不及。
所以三子属于用力过猛,不是力比孔子大。
原文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
华杉详解
“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出自《周易·乾·文言》:“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意为:先于天时而天不违背人意,后于天而人则尊奉天时。前者是说,兴人事得天相合。庄氏注:“若在天时之先行事,天乃在后不违,是天合大人也。若在天时之后行事,能奉顺上天,是大人合天也。”
王阳明说:“所以天就是良知,良知就是天。”
原文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
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
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良知只是个是非心。是非只是好恶,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只一个好恶,就穷尽了是非的道理,只一个是非之心,就穷尽了万事万物的变化。”又说:“是非两个字是大规矩,做到什么程度则还在人。”
天下万事,不管是人际关系、国内政治还是国际局势,都是黑白分明,清楚得很。说“没有对错”,那都是各有利益立场,各有私心私利。若能致良知,则一切了然。孟子“四端论”:“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智譬则巧也,该怎么做,就以这恻隐之心去做,以羞恶之心去做,以辞让之心去做,以是非之心去做。不问毁誉得失,只凭着大是大非去行。做到什么程度呢?圣譬则力也,各人自己把握。
原文
“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圣人的良知,就好像晴天的太阳;贤人的良知,好像多云天气的太阳;愚人的良知,好比阴霾天的太阳。虽然在昏聩和明白之间有区别,但是都能辨别黑白,这一点是一样的,这就是太阳的余光没有完全消失的缘故。困知勉行,学知利行的功夫,就是从这一点去精确体察而已。”
原文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
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
华杉详解
有同学问:“良知就好比太阳,私欲就好比乌云。乌云虽然能遮蔽太阳,但这乌云也是天地之间的气所本该有的,那私欲也是人本该有的吗?”
王阳明回答说:“喜、怒、哀、惧、爱、恶、欲,这叫七情。七情都是人心应该有的,但是必须把良知体认明白。比如阳光,也不能局限在一个地方。只要有一个缝隙,有一丝光亮,都是阳光所在之处。虽然云能蔽日,但你不能叫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流行,都是良知的作用发生,你不能把这七情分别出哪些是善的,哪些是恶的,只是不可有所执著,执著在某一点上,这就是欲了,这都是良知的遮蔽。有所执著,良知自然会觉察,觉察后便要去掉蒙蔽,恢复本体。对于这个问题看得明白,才是简易透彻的功夫。”
原文
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
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实落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华杉详解
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而然的,这话对吗?有什么功夫吗?”
王阳明说:“知、行两个字,就是功夫,一个是良知,一个是笃行,但是有浅深难易的区别。良知原本是精察明白的,比如要孝敬父母,生知安行的人,只是依此良知,去笃行落实尽孝而已,这是自然而然的;学知利行的人,就要时刻省察醒觉,努力按照良知去尽孝;至于困知勉行者,因为良知受到蒙蔽禁锢已经很深了,周围的环境给他的惩戒也很痛彻了,他必须依此良知去尽孝了,但是为私欲所阻,又做不到,必须是以别人十倍百倍的功夫,才能依此良知去尽孝。圣人虽然是生知安行,但是他的内心却不敢自以为是,愿意下困知勉行的功夫。那困知勉行的人,却老是惦记着自己怎么能进入生知安行的境界,怎么可能呢?”
王阳明这一段,把生知安行和困知勉行说透了。之前我说过,我们都是困知勉行的人,总是吃一堑长一德吧。这里听王阳明讲来,那舜也是困知勉行的人了。他的父母兄弟都想杀他,他这“困”是够大了。而他从来没有以生知安行为是,都是困知勉行去努力,最后感化了一家人。
吃一堑,长一德。要认识到自己缺德。认为自己缺德,才会进德。别老惦记着自己缺钱,那就越来越缺德。
原文
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
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即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华杉详解
问:“快乐是心的本体,不知道遇到父母去世,在哀哭的时候,这快乐还在不在呢?”
王阳明说:“必须是大哭一番之后才能快乐,不哭便无法快乐。虽然在哭,但心的本体并没有变,还是快乐的。”
原文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
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华杉详解
问:“良知只是一个,但是文王作《卦辞》,周公作《爻辞》,孔子写《十翼》,为什么他们对《易》理的看法如此不同呢?”
王阳明说:“圣人怎么会拘泥于教条呢?只要大体上是出于相同的良知,就是各为其说,又有什么害处?就像一个园里的竹子,只要长着竹子的枝节,就是大同。如果规定枝枝节节、长短大小都要一样,那就不是造化的神妙了。你们只要去培养自己的良知,良知相同,就不妨各自表述。如果不肯用功,就好比种竹子,连竹笋都发不出,还讨论什么枝节?”
原文
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
柴鸣治入,问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
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瞍是世间大慈的父。”
鸣治愕然,请问。
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只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曾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个慈父。”
华杉详解
乡里有父子二人打官司,请王阳明裁断。先生的侍从意欲阻止,王阳明却让他们进来说话。话还没说完,父子二人就抱头痛哭而去。
弟子柴鸣治看见了,问:“老师,您跟他们说了什么呀?怎么这么快就让他们感化悔悟了?”
王阳明说:“我说舜是世间大不孝之子,瞽瞍是世间大慈之父。”
柴鸣治惊了,老师怎么说反话?
王阳明说:“舜总是觉得自己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为是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记得这孩子是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以前多可爱,现在怎么总是惹自己不高兴!却不知道自己的心被后妻改变了。这就是越自以为慈爱,越不能慈爱。舜呢,舜自认为自己是大不孝的人。他的父母兄弟都想杀他,他心里就想:‘小时候父亲多爱我啊,现在居然发展到要杀我,那一定是我大不孝,惹恼了父亲;我的弟弟想杀我,那我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呢?怎么没教好弟弟呢?这又是一大不孝了;继母也想杀我,那也是我没能孝敬讨得她的欢心了。’总之一切都是自己的不孝。越觉得自己不孝,越是努力去孝,最终感化了一家人。
“等到瞽瞍高兴的时候,他不过是恢复了自己慈爱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孝子,瞽瞍也成了慈爱的父亲。”
原文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华杉详解
《论语》里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孔子应问无穷,不管来人请教他啥,他都能给对方启示。所以大家都赞叹老师真是太博学了,无所不知啊!
孔子回应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我都知道吗?我实在也是无知啊!
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谁空空如也?问的人问得空空如也,孔子心里也是空空如也。那问的人没把问题问清楚,孔子当然也不知道他问的是啥。
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我就从他所疑的两端反过来问他,一步一步问到穷竭处,则答案自现。
王阳明说:“有农夫来向孔子请教,孔子并非有知识事先准备好了来回答他,心中也是空空如也。只是孔子根据农夫自己知道的是非两端,帮他分析,那农夫自己就弄明白了。那农夫自己明白的是非,就是他内心本来就有的天赋准则,即便如圣人那么聪明,又如何能增减得一毫?他只是不能自信,孔子帮他一分析,是非曲直就一览无余了。如果孔子和农夫谈话的时候,自己先有了知识,那反而不能竭尽农夫的良知,不能让农夫自己找到自己的本体和道的全体,而是两个人各自的思想在打架,道体就有二了。”
王阳明说“本来天则”,人人与生俱来,东西方思想都一样,就像但丁《神曲》里的诗句:“哦,尘世的动物!哦,愚钝的心灵!那意志本身就是善心,它永远不会离开作为至善的它自身。只要与它相符,就是正义;任何被创造出来的善,都不能把它吸引到自己身边,而是它在普照万物的同时,造成善。”
原文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说象已进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舜征庸后,象犹日以杀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舜只是自进于乂,以乂熏烝,不去正他奸恶。凡文过掩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恶性。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谐’。此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处。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
华杉详解
《尚书·尧典》中记载,四岳向尧推荐舜说:“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他是瞽瞍的儿子,父亲心术不正,母亲愚蠢而顽固,弟弟象傲慢而不友好;但他能和谐地与他们相处,用孝行感化他们。烝烝乂的乂,就是义。烝烝,一般解作厚美,或同“增”,是增进、发扬。只增进发扬自己的仁义,不去格奸,不去指出、格正父母兄弟的奸恶。王阳明在这里把烝解作蒸、熏蒸。
王阳明说:“‘烝烝乂,不格奸’,原书的注解说象已经进步接近于义,不至于做出大奸大恶的事。但舜娶了尧的两个女儿,被征召做官之后,象还成天想着杀了哥哥,霸占两个嫂子,还有比这更加大奸大恶的吗?舜只是自己发扬义,用义来熏蒸象,感化他,而不去指出格正他的奸恶。凡事文过饰非,掩饰自己的奸恶,这是恶人的常态,如果你要去指责他的是非,反而适得其反,激起他更大的恶性,他更要害你,来证明他的正确和正义。舜开始时激得象要杀他,就是希望象变好的心太急,这就是舜的过失。经过了这番适得其反的过程,才体会到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只能在自己身上下功夫,不管对方多么不对,你怪他是没有用的,所以舜才能‘克谐’,克制自己,和象和谐相处。这就是孟子说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所以当上天要把君相之大任交给一个人的时候,一定先将他置于困境,内则苦其心志,让他不得舒展;外则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穷乏其身,使其不得安养;见有行事,总不让他如意,来震动他的心意,坚韧他的性情,增加他的能力。
“古人的话,都是从自己的经历中体验得来,所以说得亲切,传到后世,经过变通,仍能适用于人情事变。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过,怎能体会到圣人的苦心呢?”
王阳明这段话很重要,当你觉得你的朋友兄弟对你不好,你不要去指责他,指责会把他推向更坏的程度,也会激出你自己的坏来。你要一如既往地做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仍然以朋友兄弟的爱待之,他自然会转变过来,因为他的心中,也有“本来天则”。
原文
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
未达,请问。
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
曰:“洪要求元声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
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
对曰:“古人制管候气,恐是求元声之法。”
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
曰:“心如何求?”
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尝求之于外?”
曰:“古人制候气法,是意何取?”
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候灰管先须定至日,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古乐不流行已经很久了。但是,今天的戏曲和古乐还是有些相近。”
钱德洪不明白,问为什么。
王阳明说:“《韶》是舜的音乐,《武》是周武王的音乐,圣人一生的事迹,都记录在这音乐中,所以有德者一听,就知道音乐是否尽善尽美。如果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和涵养民风民俗没有一点关系,那就不能用来教化风俗了。如今要民俗返朴还淳,就把现在的戏曲去掉淫辞滥调,保留那些忠臣孝子的故事,让普通老百姓容易懂得,无意中感动激发他的良知,这就对风化有益,也能慢慢恢复古乐。”
王阳明这里说的,有德之人听了就知道乐曲是否尽善尽美,是指孔子。《论语》:
子谓《韶》,曰:“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孔子评论音乐。韶,是舜的乐。武,是周武王的乐。孔子说,舜的音乐尽善尽美,周武王的乐,尽美,但是不能尽善。
美,是声容之盛,那音乐、舞蹈都太美了;善,是价值观,于声容之美,再到那人性至善的去处。
歌功颂德。尽美是指歌,是艺术形式;尽善是指德,是思想价值。
为什么舜的音乐尽善尽美,周武王也是一代圣君,他却只能尽美,未能尽善呢?张居正注解说,舜的舞乐叫《大韶》,舜是生知安行的圣人,雍容揖逊而有天下,他心和气和,而天地也以和应之。他的舞乐,格神人,舞鸟兽,平和安详,其妙不可形容。周武王之乐叫《大武》,他虽然也是反身修德的圣人,救人民于水火,但他是征伐杀戮而得天下,其舞乐未免有赴汤蹈火的杀伐之气,所以说不能尽善。
舜的心境,前面说了,“烝烝乂,不格奸”,他的父母兄弟都想害他,但他对他们没有任何恨,只有博大的爱,他只是增厚自己的仁德,不去说别人的不是,所以他的音乐中正平和,尽善尽美。武王的乐曲就要声讨纣王之十恶不赦,要激起仇恨,夺过鞭子抽敌人。那这两首歌熏陶出来的国民感情和民风民俗就不一样了。大人物一生的事迹,都在他的音乐里。大唐盛世,李世民也有他的国乐,叫《秦王破阵乐》,不用说,跟《大武》一样,都是激越澎湃的。
钱德洪问:“我想找到元声却找不到,古乐恐怕很难恢复吧?”
钱德洪的意思,找不到古乐的音准,怎么恢复呢?
王阳明问:“那你说这元声,到哪里去找呢?”
钱德洪说:“古人制管候气,这大概是寻找元声的方法吧?”
前文说过,律管是用竹管或金属管制成的定音器具,也用来测候季节变化。因为土壤中的温度在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变化,“以管候气”便利用了这一现象——律管实际是一种“地温表”。这种通过地温变化来判断节气的做法,与现代通过气温来判断季节轮换的方法不同,但得到的结果却是一致的,这充分显示出古人的智慧。
温度和湿度不同,律管的热胀冷缩、干湿不同,声音也有差别,以律管测节气,也可以从声音的细微差别来判断。一根律管,什么温度和湿度下的声音是音准,也有差别。所以这个难度很高。
王阳明说:“如果在草灰稻谷中去找元声,就像水底捞月一样,恐怕找不到。元声只能在你心上求。”
问:“心上怎么求呢?”
“古人治天下,先将人心存养得心平气和,然后作乐。比如在吟咏诗歌时你心气平和,听的人自然愉悦兴起,这就是元声的发端。《尚书》说:‘诗言志’,志就是乐的本;‘歌咏言’,歌就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音律只要声音和谐,和谐的声音就是制定音律的本,何尝需要求之于外?”
问:“那古人制管候气之法是否可取呢?”
王阳明回答说:“古人具备中正平和的心体才能作曲。我心中的中和,本来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是去验证我的气是否真的平和。这是制定了音律之后的事,不是根据这个来制定音律。如果要候着那灰管,等到那天敲出来的声音才是音准。但是到了那天,到了冬至的子时,敲出来的声音怕也不一定准,因为不是每年冬至子时的温度湿度都完全一样,敲出来的声音也不完全一样,那到哪里去找音准呢?”
原文
先生曰:“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学问也需要别人点化,但是不如自家领悟得来那么一通百通。如果自己不能领悟,别人也点化不了那么多。”
原文
“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孔子气魄极大,但凡帝王的事业,他都一一研究过。不过这些学习研究,都是从他的本心得来,就像一棵大树,不管有多少枝叶,也只是在根本上下培养功夫,自然而然枝繁叶茂。如果只是在枝叶上下功夫,是成不了大树的。现在的学者学习孔子,不在自己本心上用功,却时刻想着去学习孔子的气魄,这是把功夫颠倒了。”
原文
“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人有过错,如果就盯着在自己的过错上用功,那就像修补打碎的瓦罐,时间长了必然会生出文过饰非的毛病。”
过错不是心的本体,是心有所偏倚,所以改过不要执著在偏倚处用功,而是要回到本体上来,自然就没有过错了。本心是根本,过错是枝叶。本心偏倚了,才会长出过错的枝叶。所以功夫始终要下在本心上。
原文
“今人于吃饭时,虽无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惯了,所以收摄不住。”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现在有的人,吃饭的时候虽然没有其他事情要做,心中也不能宁静。这是因为他忙惯了,所以收摄不住。”
如今的人也一样,一顿饭自己吃都受不了,一定要找别人一起吃,“聊聊看有什么机会”,或者“加深朋友感情”。如果静下来什么也不做,他就恐慌,所以一颗心永远收摄不住。
原文
“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琴瑟与书籍,学者不可没有。因为有了这些事情来安定自己,心就不会放失了。”
对王阳明这句话,我的体会是,圣贤书就像一条路,你顺着这前人修好的路走,就不会跑偏。或者说像一个锚,锚定了,船就不会乱漂,不会放失。音乐呢,陶冶情操。书籍定志,音乐定情,这样情志就都不会放失了。
原文
先生叹曰:“世间知学的人,只有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与人同’。”
崇一曰:“这病痛只是个好高不能忘己尔。”
华杉详解
王阳明叹息说:“世间懂得学问的人,只要这些毛病改不掉,就不是善与人同。”
欧阳崇一说:“这毛病只是要显得自己高明,不能放下自我罢了。”
善与人同,就是舍己从人,与人为善。孟子说:“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真理只有一个,善为天下公,不是舜的,不是孔子的,不是孟子的,不是你的,不是我的,不管是谁认识到了,都是一样的,是同一个天理。但是很多人不愿意说什么东西是跟别人学的,一定要变成“自己的东西”,显出自己的高明,这就是不能舍己从人,不能与人为善,不能善与人同。
更糟糕的是,为了哗众取宠,硬说前人的理论“过时”了,搞出一套新的来,去欺世盗名。王阳明说:“其说本已完备,非要另立一说以胜之。”这是有胜心,学问一有胜心,就失了心的本体,也失了学问的本体,不能善与人同。
学问之道,善与人同。为什么呢?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跟前人一样,那是学到自己身上了。自成一家之言,那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喝彩。
原文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
先生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华杉详解
问:“良知本来是中正平和的,为什么却有过与不及的情况?”
答:“知道自己在哪里过了,在哪里不及,就是中正平和。”
原文
“‘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华杉详解
这是讲《大学》里的絜矩之道: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絜矩之道”。絜是度量,矩是尺子,絜矩之道,就是规范,就是示范,就是你要别人怎么做,你先怎么做。所以在上位的人孝敬老人,民间就会兴孝道。在上位的人尊敬兄长,民间就会兴悌道。在上位的人抚恤孤儿,人民就不会背叛。
第二层意思,你希望他人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人。你不希望别人怎么对你,你就不要这样对人。这里的你和人,不是相互关系,是你希望A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B。
所以,你不希望上级怎么对你,你就不要那样对你的下级。
你不希望下级怎么对你,你就不要那样对你的上级。
你不希望在你前面的人给你留下什么麻烦,你就不要给后面的人添麻烦。
你不希望在你后面的人给你使什么手脚,你就不要给前面的人使手脚。
你不希望右边给你的,你不要给左边;你不希望左边给你的,你不要给右边。
这就是絜矩之道。
这里我们学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相互的”,不是一一对应的,不是“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不是“我希望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而是“我希望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我怎么对你,和我有关,和你无关,因为絜矩之道,是示范给所有人。
所谓“你不仁,莫怪我不义”,那就是不义,必然在其他地方还要收到不义之报。你不仁,是你的事;我对你仁义,是我的良知,我对所有人都仁义,和你怎么对我没关系。
这就是絜矩之道了。
王阳明说:“‘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就是致良知。”你的良知知道自己不希望上级怎么对待你,致良知就是不要这么对待你下面的人。
今天我们最需要修的一个社会公德,就是不给别人添麻烦。比如不要乱扔垃圾,尽量少扔垃圾,就是不给环卫工人添麻烦。在日本,整个东京的大街小巷都没有一个垃圾桶,这就是因为人人都不给别人添麻烦,喝掉的水瓶都自己带回家扔。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视频,一位老人在火车上嗑瓜子,瓜子壳乱扔。列车员来收拾,说了他两句。可他却认为这本来就是列车员的工作,还故意把瓜子壳到处乱撒。这就是“所恶于上”太多,反而向下报复了。
原文
先生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华杉详解
肯綮,意为筋骨结合的地方,比喻要害处或关节处。
王阳明说:“苏秦、张仪的智慧,也具备了圣人的资质。后世很多豪杰名家,其事业文章,也只是学的苏秦、张仪的皮毛。苏秦、张仪擅长揣摩人情,没有一点不切中要害的,所以他们游说天下,合纵连横,计策无穷无尽。苏秦、张仪都窥见了良知的妙用,但是他们都没有用在正道上。”
良知良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原文
或问“未发”“已发”。
先生曰:“只缘后儒将‘未发’‘已发’分说了,只得劈头说个无‘未发’‘已发’,使人自思得之。若说有个‘已发’‘未发’,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若真见得无‘未发’‘已发’,说个有‘未发’‘已发’,原不妨,原有个‘未发’‘已发’在。”
问曰:“‘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譬如钟声,未扣不可谓无,既扣不可谓有。毕竟有个扣与不扣,何如?”
先生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
华杉详解
问“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未发”和“已发”。
王阳明回答说:“只是因为后儒将‘未发’和‘已发’分开说了,好像‘未发’和“已发”是两个人、两回事,所以我就劈头盖脸跟他们说没有什么‘未发’‘已发’,让他自己去思考。如果我也分两截说,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上。如果他真的懂得了‘未发’和‘已发’,那即便分两截说也没关系。”
问:“就好像这钟声,没有敲钟的时候,你不能说这钟没有声音,敲钟的时候,你也不能说这钟有声音。但毕竟有敲和不敲的区别,对吗?”
“不敲时的钟声本是惊天动地的,敲时的钟声原本是寂寞无声的。”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如果把“未发”和“已发”分开来理解,那就不在自己的中和上下功夫,老是在“发”上面下功夫,每次都要抓住自己:“我要发而中节啊!我要致中和啊!”那累死了,已经不中不和了。要在未发,不,要在本体上下功夫,未发本是和,已发也是中,这才是真正的中和。
原文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
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
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
先生曰:“然。”
华杉详解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什么才是定论呢?”
王阳明回答说:“性没有定体,论也没有定论。有的从本体上说,有的从发用上说,有人从源头上说,有人从流弊上说。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只是见解有浅深罢了。如果执著于一家之言,就跑偏了。性的本体,本来无善无恶,在作用上可以为善的,也可以为不善的;性的流弊也是有一定的善,一定的恶。好比眼睛,有高兴时的眼睛,有愤怒时的眼睛,直视时是正面看的眼睛,偷看时是窥视的眼睛。总而言之,只是同一个眼睛。如果看到愤怒时的眼睛就说没有高兴时的眼睛,看到直视时的眼睛就说没有窥视时的眼睛,这就都是偏执,显然是错误的。孟子说性,都是从源头上说的,也只说个大概。荀子说性恶,是从流弊上说的,也不能认为他说的就一定不对,只是认识还不够精到而已。但一般人却失去了心的本体。”
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从源头上就开始明白透彻;荀子从流弊上说性,所以在功夫上就舍本逐末,白费了许多力气。”
王阳明说:“是的。”
这一段,可以和上一段参照思考。未发和已发,要在源头,在本体上用功,如果在每次发的时候把握住,那也要费好多力气。
原文
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用功越到精微之处,就越难用言语表达,说理也就越难。如果执意在精微之处把它说清楚,功夫的全体反而被遮蔽了。”
这是个语言学问题,语言是大众交流形成的,需要经常交流的事情,才会形成准确的词汇。思想到了最高的境界,因为曾经到达的人太少,一百年里没有几个,相互之间也碰不上,基本没有什么交流机会,所以就没有形成词汇。你这时候非要找个词、找句话给它一个定论,就反而迷失了。
思想最高处,只有体会,没有词汇。
原文
“杨慈湖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上见了。”
华杉详解
王阳明赞扬弟子杨慈湖:“杨慈湖并非没有见解,他只是执著在无声无臭中体认罢了。”
原文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以上人。”
华杉详解
王阳明对弟子们说:“人在一日之间,就能把古今世界都游历一番,只是人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夜气清明的时候,不听不看,不思不作,淡然平怀,就是伏羲的时代;清晨时,神清气爽,安定庄严,就是尧舜世界;将近中午,人来人往,礼仪交会,秩序井然,这是夏商周三代世界;到了下午,昏昏扰扰,杂人往来,这是春秋战国;渐渐黄昏,万物休息,景象寂寥,这是人和物都消失殆尽的时代。学者如果能相信良知,依靠良知,不为外气所乱,就能常做一个伏羲时代的人。”
原文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汝止侍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
诸友请问。
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华杉详解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汝止侍坐,大家感叹先生自从平定宁王之乱以来,天下诽谤议论的人越来越多。先生就让大家谈谈,这是什么原因。
有人说,是因为先生功业权势日盛,天下羡慕嫉妒恨的人就多了;有人说,是因为先生的良知之说越来越昌明,为宋儒争辩是非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人说,自从先生到南京之后,学生信徒越来越多,所以四面八方排挤阻挠的人也越来越多。
王阳明说:“你们说的这些因素,想来都有。不过,我知道我自己身上的原因,只是你们没有说到罢了。”
大家问什么原因。
王阳明说:“我在到南京以前,还存有一些乡愿的念头,照顾一下别人的想法,不要刺激得罪别人。如今呢,我坚信这良知的真是真非,只按着这真是真非、大是大非去行,毫不掩藏,我如今才有这狂放的心胸,使得天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做的不如说的好,那也没关系。”
薛尚谦起身说:“相信这个道理,才是圣人的真血脉!”
这里的“乡愿”,就是好好先生,所有人都说他好,是媚世之人,见好人时,他也是好人;见坏人则同流合污,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人不鬼说神话”,这样讨得所有人喜欢。孔子说:“乡愿,德之贼也。”这是欺世盗名之人。君子是见什么人都说一样的话,不改变自己的原则和立场。孔子又说:“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既能爱人,又能憎恶人;既让一些人爱戴,又让另一些人憎恨,这才是仁者,价值观明确,爱憎分明,不跟人和稀泥。和稀泥,不能得罪人,就是贼,德之贼。
我们自己也要注意,不要去刺激挑衅别人,但也不怕得罪人,以自己的价值标准行事。理念是:不要试图让所有人都喜欢你。
原文
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
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
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
先生曰:“何异?”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
盖汝止圭角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
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生道涂中讲学,有信、有不信。
先生曰:“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
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
先生曰:“何以见之?”
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
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
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华杉详解
王阳明点化人,一句话就能醍醐灌顶,让人有很深切的感受。
有一天,王艮出游回来,先生问:“出门看见什么了?”
王艮说:“看见满大街都是圣人!”
先生说:“你看满街都是圣人,满街人倒都看你是个圣人。”
有一天,董云出门回来,对先生说:“今天看见一件怪事。”
先生问:“什么怪事?”
答:“看见满大街个个都是圣人!”
先生说:“这不过是平常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好人眼中人人都是好人,坏人眼中人人都是坏人,如果居然看见一个好人,没发现他坏,肯定是因为有内情,有阴谋。所以坏人不知道好人有多好,好人不知道坏人有多坏。王阳明的弟子们,每日熏陶出圣人胸怀,心中充满仁爱,就看到满街个个都是圣人了。但是,王阳明对他们同样的汇报,回答却不同。大概是因为王艮的锋芒和棱角还不能收敛,董云则是恍然有所领悟,所以先生针对性地开导他们。
有一天,钱德洪、黄正之、王畿参加丙戌年会试回来,途中讲授先生的学问,有人信,有人不信。
王阳明说:“你们一个个扮成圣人去跟人讲学,别人看到圣人来了,都吓走了,怎么讲得通呢?只有做回愚夫愚妇,才能跟人讲学。”
钱德洪又说:“如今要分辨人品的高下最容易。”
先生问:“何以见得?”
钱德洪回答:“先生好比眼前的泰山,如果有人不知道仰望先生,那就是有眼无珠的人吧。”
王阳明回答说:“泰山没有平地大,平地又有什么值得仰望的?”
王阳明一句话,就破除了大家为外好高的毛病,懂得向内求,懂得放低自己,在座者莫不悚然心惊。人都愿意显得自己高,不知道高就是飘,也是拒他人于千里之外。
原文
癸未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
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华杉详解
嘉靖二年(1523),邹谦之来绍兴问学,住了几天,走的时候先生送他到浮峰。当天晚上,先生与希渊等人乘船到延寿寺过夜,秉烛夜坐,先生惆怅不已,说:“江涛烟柳,谦之已经在百里之外了吧!”一位同学问:“先生怎么对谦之这么挂念啊?”先生回答说:“曾子讲的:‘有才能,却向才能不如自己的人请教;学问多,却向学问比自己少的人请教;有才能倒像是没才能一样;有实学倒像是没学问一样;被别人冒犯也不计较。’像谦之这样的人,就接近这个标准了吧!”
原文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
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
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
既而曰:“以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华杉详解
嘉靖六年(1527),王阳明守孝期满复职,奉命征讨广西思恩、田州的少数民族叛乱。出征前,钱德洪与王汝中讨论学问,王汝中举出王阳明的话说:“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钱德洪问:“这句话怎么理解?”
王汝中说:“这恐怕也还没有说尽,如果说心的本体是无善无恶的,意念也应该是无善无恶的意念,良知也应该是无善无恶的良知,物也应该是无善无恶的物。如果说意念有善恶,那么心的本体就还有善恶之分在。”
钱德洪说:“天命之谓性,心的本体是上天赋予的本性,原本就是无善无恶的,然而性相近、习相远,有人习染了不同的东西,意念上便看到善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正是要回复天性本体的功夫,如果说原本就无善无恶,那就不需要说这番功夫了。”
当天晚上,两人陪同先生一起坐在天泉桥上,各自陈述自己的观点,请先生指正。
王阳明说:“我马上要走了,正要你们来把这四句教讲透。你们两位的看法,正好可以相互补充,不可各执一边。我开导人的方法一直就有两种:天资聪颖的人,直接从本原上领悟,人心的本体原本就透彻,原本就是个‘未发之中’,聪明的人只要领悟了本体,便有了功夫,人与己、内与外就都贯通透彻了;资质较差的人,心中难免会受到习气的干扰,心的本体受到蒙蔽,所以就教他们在意念上切实去下为善去恶的功夫,功夫纯熟之后,心中的杂念都去除干净了,心的本体也就明白了。汝中的见解,在我这里是用来开导天资聪颖的人的;德洪的见解,是我这里开导天资较差的人的。你们两人的观点相互补充运用,无论天资高下,都可以引导入道。如果各执一边,当下便有好多人不能入道,对于道也不能穷尽。”
王阳明接着说:“以后与朋友讲学,千万不要丢掉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要按照我这四句话,随人所需进行指点,自然就没毛病,这本来就是上下通透的功夫。天资聪颖的人,本来也很难遇到,要把本体功夫一下子悟透,颜回、程颢也不敢当,怎么能轻易指望要求别人呢?人都有些坏习气,不教人在良知上切实地下为善去恶的功夫,只是悬空去想本体,一切事情都落不了地。不过养成个虚寂喜静的毛病,这不是小毛病,不能不提早说清楚。”
这一天,钱德洪、王汝中都有所领悟。
原文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未年以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曰:“君等虽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方,亦自有不同也。
华杉详解
王阳明刚刚回到绍兴的时候,往来的朋友还不多。后来四面八方前来拜访的人越来越多。嘉靖二年以后,围绕先生周围居住的人也越来越多,比如天妃庙、光相寺,每间屋子经常有几十个人在一起吃饭。晚上床铺都不够,就轮流睡觉,歌声通宵达旦。南镇、禹穴、阳明洞等山中远近的寺庙,凡是步行能到的,都有同学们的住处。先生每次讲学,前后左右围着听讲的有数百人,送往迎来,一个月当中没有间断的日子,以至于有的同学在这里听讲一年,先生也记不住他的名字。每次有人要走,先生总是感慨说:“你们虽然离开了,但还在天地间,只要我们志向相同,我不记得你们的相貌又有什么关系呢?”学生们每次听讲出门,总是欢呼雀跃。我曾听到同门师兄说:“以前在南京讲学,来的人虽然也多,但还是不如在绍兴这么隆盛。”这固然是先生讲学时日久了,声誉越来越好,但关键还是先生的学说日益精进,感召学生的时机和方法巧妙无比,效果自然就有不同了。
原文
以后黄以方录。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
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
或问“学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华杉详解
以下是黄以方记录的。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是要人在遇到的事情上存养天理。但是,孔子又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两个说法似乎有矛盾。”
黄以方问的这两句都是《论语》里的: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畔,就是叛,离经叛道。君子如果能广博地学习前人的典章古籍,又能用礼来约束自己,也就可以不离经叛道了。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后生小子,在家孝敬父母,出门尊敬兄长,做事踏实可靠,说话恪守诚信。对那寻常的众人,都一体爱之,不会瞧不起谁,憎恶嫌弃谁。而对那有仁德的人,则更加亲厚。把这些都做到了,还有余力,就可以读书学习文献了。
这一句非常深刻,张居正赞之为“万世之明训”。德行实践是本,读书学习是末。如根本不固,学也枉然!
德行如此,工作能力也是如此,我们的所有本事,并非是从书本中学来,而是自己在实践中体悟总结而得。懂得了之后,偶尔看到某书,发现与自己的想法相呼应,于是去读它,再顺藤摸瓜,去读那整个体系,通过读书来整理自己,提高自己,进行系统升级。
读书,一定是“行有余力”之后的事。
读生活是本,读书是末。我们每天都经历生活本身,没有从生活中留下点滴印象,却埋头钻进书里去找,那是舍本求末。行有余力,再去读书。若根本不固,每读一本书,就是给自己挖一个坑,多一个困惑。若根本牢固,读书则信手拈来,一通百通。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也可以说是百战归来再读书。
所以,“博学于文”,与“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只是孔子在不同场合、不同语境、不同角度说的两句话,黄以方非要把这两句话拼到一起,说孔子自相矛盾,这已经犯了王阳明说的“不切己体察,事上琢磨,而是悬空在文义上比对”的毛病,不是真学习,是假学习。
黄以方对“博学于文”的理解也不对。博学于文的意思就是学文,就是读书,没有说是“随事学存此天理”,学文是读书,随事存养天理是读生活本身,黄以方在这里,又犯了学习的第二个毛病:擅自添加意思。
王阳明回答说:“诗书六艺,都是天理的发见,文字都包含在其中。考察诗书六艺,就是学习存养天理,不是说显现在事情上才叫文。‘则以学文’,也就是‘博学于文’。”
有同学问《论语》中“学而不思”两句: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学而不思则罔”。罔,是迷惘无所得。学而不思,是只顾读书学习,却不放在自己身上体会,放在具体事情上琢磨。这样自以为都知道了,其实不过是鹦鹉学舌,晓得些说法,一到用时,还是迷惘,一点概念都没有。
“思而不学则殆”。反过来,自己成天瞎琢磨,不去读书、拜师、学习,则往往陷入思想空转,找不到出路。本来别人可以一语惊醒梦中人,本来你可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偏不信书,偏不信别人,就要自己琢磨,那就更危殆了。这也是一种典型。
王阳明说:“孔子这两句话,也是因病发药,针对特定的人说的话。实际上,思考就是学习,学习就是思考,学习有所疑问,就要思考嘛。思而不学的人也有,只是空想,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自己身上实际用力,以学习存养此天理。把思和学当成两件事情来做,就有‘罔’和‘殆’的毛病了。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本来不是分开的两件事。”
原文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华杉详解
王阳明此处讲解大学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逻辑次序。他说:“朱熹讲,格物是格天下之物。这天下之物,你哪里格得过来?又说‘一草一木都有其理’,那草木之理,你如何去格?就算格出来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怎么用那草木之理来诚我的意?所以我说格物的格,是格正的格,格,是正;物,是事。《大学》里讲修身的身,是耳目口鼻四肢。修身就是,眼睛非礼勿视,耳朵非礼勿听,嘴巴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是在身上下功夫吗?心是身的主宰,眼睛虽然能看,但是是心让它看;耳朵虽然能听,是心让它听;嘴巴和四肢能说话能动,是心要它说话要它动。所以,要修身,是要修自己的心体,时常保持宽阔公正,没有一点不正的地方。心之主宰一正,则发动在眼睛上,就没有非礼之视;发动在耳朵上,就没有非礼之听;发动在嘴巴和四肢上,就没有非礼的言动。这就解释了修身在于正心。”
原文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工?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
华杉详解
“为什么正心之前,先要有诚意呢?心的本体没有什么不善的地方。如今要正心,在本体的什么地方下功夫呢?必须在心的发动处下功夫。心的发动就是意。心的发动不能做到一点不善也没有,所以就要在这个地方用力下功夫,这就是诚意。诚意就是正心的功夫。一个意念的发动是在好善上,就会实实在在落实去好善;如果意念的发动是在恶恶上,就会实实在在落实去恶恶。如果意念的发动没有一点不诚的地方,那本体就没有什么不正的。所以正心在于诚意,把功夫下在诚意上,才有着落。”
可以说,诚意是功夫,正心是结果。
原文
“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
华杉详解
“而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所谓慎独,别人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就是我心之良知所在。如果知道这是善,却不依从自己的良知去做,知道这是不善,却不依从自己的良知不去做,这个良知就遮蔽了,就不能致知了。我心之良知不能扩充到底,则对于善虽然知道是好的,却不能切实去好善;对于恶虽然知道是坏的,却不能切实去恶恶,这样怎么能做到意诚呢?所以说致知是诚意之本。”
原文
“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华杉详解
“但是,致知也不是悬空去致知,而是在具体事情上格。如果意在于为善,就在这为善的事情上去做。如果意在于去恶,就管住自己不要去做这坏事。去恶,本就是把不正格为正。为善,是不善已经得到纠正,也同样是使格不正的念头归于正。如此,我心的良知就没有私欲遮蔽了,进而扩充到极致,则意念之发动,好善去恶,没有不诚的地方。诚意功夫的着手处,就在格物。如果这样来格物,则人人都会做。‘人人都能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大家都说格物要照朱熹的办法,可真的有人试过他的办法吗?我是真试过。早年我和一个姓钱的朋友一起讨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但哪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呢?我就指着亭子前的竹子,让他去格一格看。钱同学就早晚去格竹子的道理,竭心尽力格了三天,弄得劳神成疾。我说这是他精力不足,我自己去格一格。从早到晚地格,也没格出什么道理,到了第七天,也把自己格出病来了。然后我们俩一起感叹这圣人真是做不得,没有他那么大的力量去格物了。等我被发配到贵州,在龙场待了三年,我对格物的道理有了自己的心得,才知道天下之物本来没什么可以格的,格物之功,只能在自己身心上做。这就决然认为圣人是人人都可以当的,才有了自己的担当。这个道理,今天说给大家听。”
王阳明的格物论,我们可以理解、学习、笃行。但是,他对朱熹格物论的批评,却不一定对。如果朱熹在场,听到他说格竹子就是静坐对着竹子格,朱熹会同意说这就是他的意思吗?那竹子种在亭子美观好看,不就是前人格物格出来的吗?竹笋可以吃,竹子可以种在园林做观赏植物,可以做建筑材料,也可以做笛子、扎竹筏,都是一代代人格物格出来的,但不是静坐对着竹子想出来的啊!王阳明的静坐格竹,也正中了他自己说的悬空去想、思而不学的毛病,他如果是画家,对着竹子静坐七天,研究那竹子该怎么画,一定在格物致知上大有收获,知道怎么画最好!
所以,朱熹的格物致知、王阳明的格物致知,我们都要格!
原文
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
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华杉详解
弟子中有人说,邵端峰认为儿童不能格物,只能教给他们洒扫应对。
王阳明说:“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儿童的良知只到这个程度,就教他洒扫应对,也就是致他的良知了。又比如,儿童知道敬畏先生长者,这也是他的良知所在。所以在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这就是他能格物以致尊敬师长的良知了。儿童自然有儿童的格物致知。”
又说:“我这里讲格物,从儿童到圣人,都是这一个功夫。但是圣人格物,功夫更纯熟,不需要费力气。这样的格物,就是卖柴的人也做得到,从公卿大夫到天子,也都是这样做。”
原文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
华杉详解
有同学怀疑知行不能合一,并举出《尚书》里的话:“知之匪艰,行之惟艰。”匪,就是非,知之非艰,行之唯艰。这位同学就问:“老师,《尚书》里都说,知道道理并不难,做起来就难。可见这知和行是两回事,为什么您说知行合一呢?”
王阳明训导他:“良知自然知道,原本是容易的,只是你不能致良知,所以就‘知之匪艰,行之惟艰’了。”
这位同学犯了三个老毛病:
1.只是悬空去想,想出一堆毛病,而不是在自己身上切己体察,在事情上切实笃行,事上琢磨。
2.文义上比对,拿圣贤的书来找不同,找到不同之后,就给自己找不通。那圣人说话,是有不同语境、不同上下文、不同角度的,都是因病发药。他把所有圣人治不同病的药都找出来比对,看圣人开的方子不一样,他就没药吃,无药可救了。
3.质疑老师。质疑老师是学习的大病。没有人强迫你来学,你觉得老师不行,你就走,不要在这儿上课。你觉得老师有的地方对,有的地方不对,抓住你觉得对的,赶紧笃行,去知行合一,自然把其他地方也搞通了。你非不信,非要老师在所有地方都“说服”你,那就是自误前程。
学习阳明心学,是“学懂几千年圣人传下来那一点真骨血,改掉几千年人人都有的那几个老毛病”。这学习的三个老毛病,从《传习录》的弟子提问中,反反复复经常出现,王阳明有时候指出来,有时候不指出来;有时候耐心些,有时候就直接呵斥。读者自己可以注意体会。
原文
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分明知行是两件。”
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
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失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却是两个了。”
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
华杉详解
还有来问的。这位同学又问:“知行怎么能合一呢?您看《中庸》说‘博学之,慎思之,审问之,明辨之,笃行之’,他都说了博学,又说一个笃行,那知和行分明是两件事啊。”
王阳明回答说:“博学只是事事学习存养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习不要停止的意思。”
那位同学又问:“那《易经》呢?《易经》说‘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既说了‘学以聚之’,又说‘仁以行之’,可见知行还是两件事。这您又怎么解释呢?”
王阳明说:“也是一样,在每件事上学习存养天理,这心就没有放失的时候,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把放失的心找回来,聚拢回我的心之本体,就是‘学以聚之’。时刻存养天理,生生不息,没有私欲中断,这就是‘仁以行之’。”
这位同学读书比较多,他还有话问:“那孔子呢?孔子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道了一个道理,却不能以仁德去保持它,这样即便知道了也会失去。”
王阳明说:“谈到及之,那就是已经行了,只是不能一直坚持去行,有私欲阻断,那就守不住。”
这位一直追问的同学,就是书读得太多,读出病来了。老师给他讲的每一句话,他都不往心里去,不切己体察,事上琢磨,而是马上找出另一个圣人的话来反驳。
知行合一,老师早就讲得再清楚明白不过了。说孝敬父母你知不知道?没人说不知道,但真知道的很少,全知道的可能一个也没有!因为你的“知道”,只是晓得有孝敬父母这个说法,不是真知,只有去行了,真去做了,才是知道。那真去做了是不是就真知了呢?不是,是知道自己已经做到的部分,没做到的还是不知道!这就是知行合一。
晓得了这个道理这么简单,你就去做!什么也不做,在这儿问什么呢?能知行合一的人,自然就有忠恕之道。
原文
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
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义于义,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华杉详解
那位同学又问:“老师您说心即理,程颐先生却说在物为理,您和程颐先生说的不一样啊?”
王阳明回答说:“在物为理,前面应该加一个‘心’字,此心在物为理,这是物理。如果此心在侍奉父亲上,就不是物理,而是孝敬之理;在侍奉君王上,就是忠君之理。”
王阳明接着说:“不要去抠字眼,你们要晓得我立言的宗旨,我说心即理,也是因病发药,针对世人把心和理分开的毛病。比如春秋五霸尊王攘夷,他们真心要尊王攘夷吗?不是,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为了自己的私心,所以不符合天理。有人却说他们是符合天理的,只是心还不够纯,往往羡慕他们的事功,只求表面上做得好看,却和心一点也不相干。把心和理分作两边,就会流于霸道虚伪而不自知。所以我说心即理,就是要人在心上用功,不要去外面求义,这才是至纯至真的王道。这就是我立言的宗旨。”
这里的“袭义于义”,一般认为是“袭义于外”之误,就是孟子说的“义袭而取”和“集义而生”的区别。人应该集义而生,在自己心上求,一心纯正,居仁由义,把点点滴滴的义积攒起来,自然而然,生生不息,而不是义袭而取、大张旗鼓去干一件大仁大义的事,不过是为了取得自己的功名和荣耀。春秋五霸都是义袭而取,不是真仁义。
原文
又问:“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作一个?”
曰:“我不是要打作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华杉详解
这位同学准备的问题不少,老师的回答他似乎并不上心,接着问下一个问题:“圣贤言语那么多,先生您为什么说‘道理只有一个’呢?”
王阳明说:“我不是非要把他们概括成一个理,比如孟子说‘世间的道只有一个’,《中庸》说‘道与物并行不二,道生物神妙不测’,又说天人合一,天地和圣人都是一个,你怎么把他们分开呢?”
原文
“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
华杉详解
“心并不是一块血肉,只要有知觉的地方就是心。比如耳朵眼睛可以听或者看,手足知道痛痒,这就是心。”
原文
以方问曰:“先生之说格物,凡《中庸》之‘慎独’及‘集义’‘博约’等说,皆为格物之事?”
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独’,即‘戒惧’。至于‘集义’‘博约’,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数件都做‘格物’底事。”
华杉详解
黄以方问:“先生所说的格物,是不是《中庸》里讲的‘慎独’,以及《孟子》说的‘集义’,《论语》里的‘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等,都是格物的事呢?”
王阳明说:“不,格物就是慎独,就是戒惧,在别人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也保持戒惧,随时格正自己。至于‘集义而生’‘博我以文,约我以礼’,那只是一般的功夫,并不能说那几件都是格物的事。”
原文
以方问“尊德性”一条。
先生曰:“‘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诲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问学’作两件。且如今讲习讨论,下许多工夫,无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岂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如此,则不知今之所以讲习讨论者,更学何事!”
华杉详解
黄以方问“尊德性”一条。
这是《中庸》里的一句:
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
朱熹注解说:“尊者,恭敬奉持之意。德性者,吾所受于天之正理。道,由也。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致乎道体之细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
德性,天命谓之性,是我们受于天的正理。道,是由的意思,就是通过什么方法,由什么路径。所以这一条是说,恭敬奉持天理,要通过多问多学。
王阳明说:“道问学,就是尊德性,这是一件事,不是两件事。朱熹和陆九渊鹅湖之辩,朱熹说:‘子静(陆九渊,字子静)你以尊德性来教诲人,我教人,是不是道问学的成分多一些呢?’朱熹这样说,就把尊德性和道问学分成两件事了。如今我们讲习讨论,无非是存养此心,不失其德行而已。哪有人尊德性只是空空荡荡地去尊,不问不学的道理?又哪有道问学只是空空荡荡去问去学,又和德性不相干的道理?如果这两件事分开了,那更不知道我们今天讲习讨论的到底是什么了。”
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就是把自己放失的心找回来。这也是通过道问学来尊德性的意思了。我们看朱熹的原注,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一辩论起来,就难免各自偏倚到自己的立场,显得朱熹站在道问学这一边,陆九渊站在尊德性一边,其实两位老师的思想,真有那么大区别吗?
君子不辩,而要明辨。是辨析,而不是辩论。一起辨析,则一起接近真理;相互辩论,则圣贤也起胜心,相互争胜,各自跑偏,相距越远。
原文
问“致广大”二句。
曰:“‘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极高明’也。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人不能‘尽精微’,则便为私欲所蔽,有不胜其小者矣。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则私意不足以蔽之,自无许多障碍遮隔处,如何广大不致?”
又问:“精微还是念虑之精微,事理之精微?”
曰:“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华杉详解
接着问后两句: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
王阳明说:“尽精微,所以能致广大;能行中庸之道,所以他极高明。心的本体本来就是广大的,人不能尽精微,就会被私欲蒙蔽,在一些细微之处就会失德。所以能够在细微曲折之处都穷尽精微,那么私意就不会蒙蔽心体,自然就没有了许多障碍阻隔,又怎能不广大呢?”
又问:“那精微是念虑的精微,还是事理的精微呢?”
王阳明回答说:“一回事,念虑的精微,就是事理的精微。”
原文
先生曰:“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今天讨论性的人,都在争辩异同,都是在空口说性,不是自己真的已经明心见性。如果真的懂得性,就没有什么异同可以争辩的了。”
原文
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
先生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工。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
华杉详解
问:“声、色、货、利,恐怕良知里也不能没有吧?”
王阳明说:“固然如此。但是初学用功,却需要扫除荡涤,不能有存留,这样遇到声色货利,也只是顺而应之,而不是被它牵累。致良知,就是要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细明白,没有毫发遮蔽,则我与声色货利的交往,也无非天经地义,自然而然。”
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君子并非不要富贵,而是不要不义。如果取之不义,则舍弃之而不动心,不为声色货利所牵累,这就是“致良知”。
原文
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亦何用?”
华杉详解
王阳明对弟子们说:“我跟各位讲致知格物,每天都是这几句话,再讲一二十年,还是这几句话。你们听了我的话,实实在在去下功夫,那么每听我讲一次,自然就长进一次。否则只是一场空谈,虽然听了,又有什么用?”
这个太典型了!听到好的老师讲课,都如痴如醉:“老师讲得太好了!学到太多东西了!有这样的老师太幸福了!”下了课呢,自己该干啥还干啥,根本就没有按老师讲的去下功夫,却惦记着什么时候再有好的课程去听!
原文
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人的本体时常是寂然不动的,又时常是一感应就通的。就像二程说的:‘未有感应的心体未必在先,已有感应的心体未必在后。’”
原文
一友举:“佛家以手指显出,问曰:‘众曾见否?’众曰:‘见之。’复以手指入袖,问曰:‘众还见否?’众曰:‘不见。’佛说:‘还未见性。’此义未明。”
先生曰:“手指有见有不见,尔之见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骛,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工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工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
华杉详解
一位同学举佛家的例子问:“佛伸出手指说:‘你们看见了吗?’大家说:‘看见了。’又把手指缩回袖子里问:‘你们现在看见了吗?’大家回答:‘看不见。’佛说:‘你们还没有见性。’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阳明说:“手指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但是你的‘见性’常在。人的心神,只在看得见听得着的地方驰骋,不在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用功。却不知道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才是良知的本体,戒慎恐惧才是致良知的功夫。学者应该时时刻刻去学习体察那些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这功夫才有一个切实的着落。时间长了,功夫纯熟,则无须刻意用力,不用时刻提防省察自己去克己复礼,也能生知安行,坦然中道,就能像孔子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就是真性的生生不息,就是《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的率性而为,那就不会被外在的见闻所牵累。”
原文
问:“先儒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
先生曰:“亦是。天地间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工夫。”
华杉详解
程颢说:“‘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此一段子思吃紧为人处,与‘必有事焉而勿正’之意同,活泼泼地。”有同学就问程颢,这段话怎么讲。
这一段,是程颢讲子思的《中庸》,原文: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鸟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君子之道费而隐”,费,是用之广;隐,是体之微。《传习录》讲这个,是和上一段讲手指看得见看不见相呼应。
君子之道广大而精微,放之四海而皆准。道理都非常简单,普通男女也能明白,能照做;但又非常精深,到那极致处,就其全体而言,圣人也不能都知道,都做到。
君子之道,近在夫妇居室之间,远在天地之外。所以君子说大,天地之大也装不下,君子说小,小到了夸克,谁也没法再把它打破。鹰击长空,鱼潜深渊,上下分明,君子之道,普通男女也可践行,但其高深的境界,则昭著天地。
程颢说,“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就是君子之道,上通天,下接地,就是天地之间活泼泼的生机生意,和“必有事焉而勿正”的意思是一样的。
“必有事焉而勿正”,是孟子讲如何养浩然之气,集义而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时刻不能脱离大道,时刻都在事上磨炼,修行存养,而不预期其效验。勿忘勿助,不要像宋人那样,拔苗助长。
程颢就说“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和“必有事焉而勿正”意思一样,都是生动活泼。
王阳明说:“程颢先生说得也对,‘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出自《诗经》,原意就是形容万类霜天竞自由。天地之间活泼泼的,无非就是这一个天理,就是我的良知流行不息。致良知,就是必有事焉的功夫。这个理,不仅不能脱离,也实在是无法脱离。世间所有的事都这一个大道,走到哪儿,都是这一个功夫。”
原文
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你们在这儿跟我学习,一定要有一个立志做圣人的心,朱熹说:‘大概圣人做事,如所谓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直是恁地。’打一棒,就留下一道痕迹,打一巴掌,就留下一掌血迹,结结实实地往自己身上学。只有这样,方能听我所言,句句得力。如果茫茫荡荡、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就好比一块死肉,被打也不知痛痒,这样恐怕最终也无济于事。回去后旧态复萌,自己原来怎样,现在还是怎样,这不可惜吗?”
原文
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工,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说效验,何足为恃?”
华杉详解
问:“我近来觉得自己妄念少了,也不去想一定要怎样用功,这是不是就是功夫呀?我的功夫是不是进步了?”
王阳明批评他说:“你只要切实去用功,就多一些所谓妄念也没关系,时间长了自然就会妥帖。才刚开始用功,就想看到效果,觉得自己要大功告成了,这怎么靠得住呢?”
原文
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华杉详解
一位同学叹息道:“私意萌发的时候,分明自己心里也晓得,但就是不能马上把它格去。”
王阳明说:“你能觉察知道自己的私欲萌动,这一知就是你的命根,当下就去消除掉这私欲,就是你立命之本。”
原文
“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孔子说‘性相近,习相远’,就是孟子说的‘性善’。不能仅仅在气质方面说性。如果说气质,比如有人气质刚强,有人气质柔和,这怎么相近呢?唯有在性善上相同相近而已。人在初生的时候,善都是相同的,但刚强的性格气质,习染于善则为刚善,习染于恶则为刚恶。柔和的性格,习染于善则为柔善,习染于恶则为柔恶,如此便愈行愈远了。”
原文
先生尝语学者曰:“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华杉详解
王阳明曾经对同学们说:“心体上不能存留一丝念头,就好像眼里不能有尘沙,一点尘沙能有多少?但是进到眼睛里,就满眼昏天黑地。”
又说:“这一念不仅是私念,善念也不能留。比如你眼里放的不是尘沙,是金屑、玉屑,你眼睛也还是睁不开。”
要保持心体空明,不能有预置的偏倚,不管是偏向好,还是偏向坏,都影响你对事物的判断,影响你不能格物致知。
原文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
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请问。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
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
曰:“人又甚么教做心?”
对曰:“只是一个灵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鬼神万物尚在何处?”
华杉详解
问:“人心与万物同体,比如我的身体,原本是血气流通的,因而可以说是同体。但是跟其他人,就是异体了。禽兽草木,就相差更远了,为什么说我跟它们是同体呢?”
王阳明说:“你只要在感应之微妙处看,岂但禽兽草木,天地也是与我同体的。”
请问。
先生说:“你看这天地间,什么是天地之心?”
“听老师讲过,人是天地的心。”
“人的心又是什么呢?”
“只是一个灵明。”
“这你就明白了,充塞天地之间的,只是这一个灵明,人与人之间,人与天地万物之间,只是被各自的形体隔开罢了。我的灵明,就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它的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探它的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它的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了我的灵明,就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了天地鬼神万物,也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怎么能间隔得开呢?”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以来都在,为什么没了我的灵明,就都没有了呢?”
王阳明说:“你看那死去的人,他的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鬼神万物在哪里呢?”
原文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
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
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说本体。”
先生然其言。
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功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
华杉详解
先生起行征讨思恩、田州,钱德洪与王汝中一路追着送到严滩。王汝中向先生请教佛家实相、幻相之说。
王阳明说:“有心都是实相,无心都是幻相。无心都是实相,有心都是幻相。”
王汝中领悟说:“有心都是实相,无心都是幻相,是从本体上说功夫。无心都是实相,有心都是幻相,是从功夫上说本体。”
王阳明说汝中理解得对。
钱德洪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几年用功之后,才开始相信本体和功夫是合一的。但是,先生当时是根据王汝中的提问才偶然这样说,如果我们儒家要指点人,并不需要用这种说法来立言。
毕竟,实相、幻相是佛家说法,另外一个话语体系,使用这词语,又牵动了另外一个天地,反而把同学们给搞糊涂了。
原文
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
德洪趋进请问。
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圆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
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华杉详解
钱德洪看见先生送两三位老先生出门,回来坐在走廊上,面有忧色,就走进去问先生怎么了。
王阳明回答说:“刚才跟这几位老先生谈到我的致良知学说,话不投机,就像圆孔和方榫一样,格格不入。我这学说,大道就像大路一样平坦,世俗的儒者往往自己将道路荒芜、闭塞了,终身陷在荆棘丛中,还不知悔改,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他们,无语了!”
钱德洪退下来后,对朋友说:“先生诲人不倦,无论对象多么衰老腐朽,这是圣人仁人悯物之心啊!”
原文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人生最大的毛病,就是一个傲字。为人子,若傲,就一定不孝;为人臣,若傲,就一定不忠;为人父,若傲,就一定不慈爱;为人友,若傲,就一定不诚信。舜的弟弟象,尧的儿子丹朱,都只是一个傲字,就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同学们要时常体会这一点,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没有丝毫纤尘沾染,只是一个‘无我’罢了。胸中一定不能‘有我’,‘有我’就是傲。古圣先贤许多的优点,也只是一个‘无我’而已。无我,自然就能谦虚,谦虚是众善的基石,傲慢是万恶的根源。”
《论语》里说:“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杜绝四个毛病:意必固我。意必固我,就是一个“傲”字。
曾国藩也说过:“败人两字,非傲即惰。”有两个毛病能毁掉你的一生,一个是傲慢,一个是懒惰。
原文
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且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得?若欲的见良知,却谁能见得?”
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的,最难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大道极其简易平常,也极其精微神妙。孔子说:‘就像看自己的手掌一样。’人哪天不看到自己的手掌?但是你问他这手掌中有多少纹理,他却不知道。就像我所说的良知二字,一讲就明,谁不知道呢?但是,要真的体认到良知,却又有谁做得到呢?”
有同学问:“这恐怕是良知没有固定的方体,太难把握。”
王阳明回答说:“良知就是《易经》所说的‘天道变动不居,周流于天地之间,上下流转没有常态,刚柔变化没有定体,没法写出规章守则,只能随时顺应变化’。这良知如何把握得住呢?你没法抓住一个固定的东西,说这就是良知,只有圣人才能体会得到。”
原文
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
华杉详解
问:“孔子说颜回对他没有帮助,圣人也希望学生能帮助他吗?”
这位同学问的是《论语》,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于吾言无所不说。”说,同“悦”。孔子说:“颜回对我真是没什么帮助!不管我说什么,他没有不喜悦的!”
王阳明说:“这也是实话,圣人之道没有穷尽,问题疑难越多,其精微之处就越能显现。圣人之言本来已经体系完备,但是有提问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问,就把道理发挥得越加精妙。颜回呢,闻一知十,老师才说一句,他胸中已经了然十句,所以不管老师说什么,他只是笑而不语。老师没人对话,胸中也只是寂然不动,没的发挥了。所以孔子说:颜回对我真是没什么帮助!”
原文
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国裳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华杉详解
邹谦之跟钱德洪说了一件事:
舒国裳拿了一张纸,请老师给他写一幅字。写什么呢?就写《孟子》“拱把之桐梓”一章: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拱把,拱是两手相合,把是一手把握,形容树木尚小。
孟子说:“一两把粗的桐树梓树,人要想让它生长起来,都晓得如何去培养。至于自己,却不知如何去培养,难道爱自己还不如爱那桐树梓树吗?这也太不动脑筋了!”
王阳明写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一句,笑了,回头说:“国裳读书,是中过状元的呢!还不知道应该修身养身吗?还要我写给他挂墙上,每天吟诵来警示自己?”
一时间在座的同学们都警醒起来,必有事焉,勿忘勿助,这最简单的道理,我们真的都能做到吗?
原文
嘉靖戊子冬,德洪与王汝中奔师丧至广信,讣告同门,约三年收录遗言。
继后同门各以所记见遗,洪择其切于问正者,合所私录,得若干条。居吴时,将与《文录》并刻矣,适以忧去,未遂。当是时也,四方讲学日众,师门宗旨既明,若无事于赘刻者,故不复营念。
去年,同门曾子才汉得洪手抄,复傍为采辑,名曰《遗言》,以刻行于荆。洪读之,觉当时采录未精,乃为删其重复,削去芜蔓,存其三分之一,名曰《传习续录》,复刻于宁国之水西精舍。
今年夏,洪来游蕲,沈君思畏曰:“师门之教久行于四方,而独未及于蕲。蕲之士得读《遗言》,若亲炙夫子之教,指见良知,若重睹日月之光。惟恐传习之不博,而未以重复之为繁也。请裒其所逸者增刻之,若何?”洪曰然。师门致知格物之旨,开示来学,学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故吾师终日言是而不惮其烦,学者终日听是而不厌其数。盖指示专一,则体悟日精,几迎于言前,神发于言外,感遇之诚也。
今吾师之没未及三纪,而格言微旨渐觉沦晦,岂非吾党身践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学者之趋不一,师门之教不宣也。乃复取逸稿,采其语之不背者,得一卷。其余影响不真,与《文录》既载者,皆削之。并易中卷为问答语,以付黄梅尹张君增刻之。庶几读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则无疑于是录矣。
嘉靖丙辰夏四月
门人钱德洪拜书于蕲之崇正书院
华杉详解
这一段为钱德洪写的“跋”,意思是这样的:
嘉靖七年冬,我和王汝中奔师丧到江西上饶,讣告同门,约定三年之期,收录先生遗言。
之后同学们各自将自己记录的遗言寄过来,我选择其中切合先生思想的问对,再加上我自己记录的部分,得若干条,在苏州的时候,准备把这些记录和先生的《文录》一起刊印出来,结果又赶上我回家守丧,未能如愿。当时,四面八方讲授先生学问的人很多,师门宗旨已经昌明于天下,似乎也不需要再刊印出版,所以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去年,同学曾才汉得到我的手抄本,又广为采辑,并为一书,命名为《遗言》,在江陵刊印出版。我读了之后,觉得自己当时的采录也还不够精细,又删除重复的,削去芜杂的,只保留《遗言》三分之一的内容,取名为《传习录续》,在安徽宁国水西书院重新刊印出版。
今年夏天,我到湖北蕲春,沈思畏同学说:“师门之教久行于四方,唯独没有能传到蕲春。蕲春之士得读《遗言》,就像亲身聆听夫子的教诲一样,明白良知之致,若重睹日月之光。他们担心先生的传习所录收集还不够广博,倒不觉得重复就是繁杂。您能不能把散佚的部分再增补刊印出来?”我答应了。
先生格物致知之说,开示后学,学者躬身修行,静默领悟,不敢以自己知道先生的说法来继承,而是以实际行动来体悟。所以,老师终日反复讲解也不厌烦,学者终日听讲也不嫌他重复,因为虽然反复指示的就那几句,而每一天的体悟都不一样,日益精进,老师话还没出口就能领悟,意思不待说明就已明白,这是师生之间真诚感遇的缘故。
如今老师去世还不到三年,但那些格言的意旨已经觉得模糊了,是不是我们这些学生身体践行不力,或是谈论不够准确呢?后学之人,学习的教材不一样,志向也越发不一致,那是师门的教导未能弘扬了。于是重新找出散佚的书稿,采取其中意旨准确的,得一卷。其他不够真切,或者《文录》中已经刊印过的,就将之删去,并把中卷改成问答的形式,交给黄梅县令张先生刊刻。如果读者能够不以知道些说法为满足,而是身体力行去体悟,我这次收录的功夫,就没有白费了。
嘉靖三十五年夏,四月
学生钱德洪谨拜写于蕲春崇正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