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门人有私录阳明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今某与诸君不过各就偏蔽箴切砥砺,但能改化,即吾言已为赘疣。若遂守为成训,他日误己误人,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
华杉详解
《传习录》的书名源自《论语》里曾子提出的“三省”——“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传不习乎”的意思就是,老师传授的内容有没有时常温习、练习呢?
为《传习录》作序的这位徐爱,是王阳明的妹夫,也是王阳明最喜爱的弟子。可以说,徐爱之于王阳明,就相当于颜回之于孔子。不幸的是,徐爱和颜回一样英年早逝,这也让王阳明悲伤痛惜。
徐爱在这里写道,有门人私下记录先生的言论,先生知道后说:“圣贤教人,都是因人而异、因材施教的,就像中医用药讲究辨证施治、一人一方,会根据每个病人体质的虚实、病理的阴阳内外,来酌情加减药方和药量。其要旨在于治病,至于怎样用药,并没有固定的说法。如果你拘泥于一个方子,很少有不害人的。现在我和大家不过是针对各自的不足之处,互相勉励磨炼,只要能够改正,那我的话也就没有用了。你们若是把它守为成训,传扬下去,他日误己误人,这罪过你们担当得起吗?”
王阳明的这段话,正体现了东西方思想的区别。西方哲学,用康德的话说:“追求一切概念都有清晰的定义,一切推理都不允许有大胆的跳跃,而力求用合规律的原则、严格的证明,勾画出研究领域的整个范围、部门的划分和全部无遗漏的内容,并对未知部分立下清晰的界标。”但是,东方思想没有这样的思维习惯,孔子讲了一辈子的“仁”,都没给“仁”下过精确的定义。每次面对不同的人,他的解答都不一样。为什么呢?因为谈话的语境不同,每个人的毛病不同,在“仁”上缺的东西不同,所以缺什么,就给他补什么。这就叫因病发药,又叫因材施教。
所以,他关注的是对个体的教育效果,而不是建立学说本身。后世学者去研读他们师生传习的对话,就要注意还原语境,再将自己带入那语境,参与谈话,这就是切己体察、事上琢磨、知行合一。最终目的是落实在自己的行为上,而不是掌握一门“知识”。如果不带入自己,自己去琢磨体悟,而只是道听途说,那阳明之说,就是误己误人,学者之读书,亦无异于“玩物丧志”。
原文
爱既备录先生之教,同门之友有以是相规者。爱因谓之曰:“如子之言,即又‘拘执一方’,复失先生之意矣。孔子谓子贡尝曰:‘予欲无言。’他日则曰:‘吾与回言终日。’又何言之不一邪?盖子贡专求圣人于言语之间,故孔子以无言警之,使之实体诸心以求自得;颜子于孔子之言,默识心通,无不在己,故与之言终日,若决江河而之海也。故孔子于子贡之无言不为少,于颜子之终日言不为多,各当其可而已。今备录先生之语,固非先生之所欲。使吾侪常在先生之门,亦何事于此。惟或有时而去侧,同门之友又皆离群索居,当是之时,仪刑既远而规切无闻。如爱之驽劣,非得先生之言时时对越警发之,其不摧堕靡废者几希矣。吾侪于先生之言,苟徒入耳出口,不体诸身,则爱之录此,实先生之罪人矣;使能得之言意之表,而诚诸践履之实,则斯录也,固先生终日言之之心也,可少乎哉?”
录成,因复识此于首篇以告同志。
门人徐爱序。
华杉详解
徐爱继续写道,自己记录整理先生的教诲,同学中也有人用先生的话规劝他:“老师都说不要记,记下来以后反而害人,你记它干什么!”
他便回答道:“你这样想,又是拘泥于一个方子,违背先生的本意了。孔子曾经对子贡说:‘我不想说话。’过了几天又说:‘我和颜回说了一整天话。’为什么孔子的言行前后不一致呢?因为子贡老想在老师的话里找智慧,所以孔子就用不说话来警示他,让他自己多在行动中体会,这就是‘不教之教’。而颜回对老师的话默识心通、闻一知十,全都用在自己身上,所以孔子能和他畅谈终日,就像江河奔流大海一样。
“所以孔子跟子贡说的话不能算少,跟颜回说的话也不能算多,各当其可而已。今天我记录整理先生的讲说笔记,固然并非先生所鼓励支持的。如果我们能一直在先生身边求学,又何必做这件事呢?但是,有时候我们会离开先生,同学们又住在不同的地方,到那时候就听不到先生的教诲了。像我这样愚笨的人,一定要有先生的话时时警醒启发,才不至于颓废堕落。我们对于先生的话,如果只是耳朵进、嘴巴出,而不是学以润身、身体力行,那我记录这笔记,就真的是罪人了;但是,如果大家能从这笔记中得到入门的意思,然后认真笃行,那么我的笔记,正合先生平日说这些话的用意了,这难道可以缺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