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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1 / 1)


文洁若 译

堀川的侯爷这样的人物,恐怕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风闻他出生前,太夫人曾梦见大威德明王站在自己的枕边有所启示。反正生来就好像与众不同。侯爷所作所为,无不出人意表。简而言之,瞻仰了堀川府邸的规模,说它宏伟也罢,豪壮也罢,似乎有我们这些凡人无论如何难以想象的气势磅礴之处。亦有纷纷加以谴责者,把侯爷的品行与秦始皇和隋炀帝相比。那不啻是谚语所说的盲人摸象吧。按侯爷的本意,绝不主张只顾谋求个人的荣华富贵。有着体察下层诸事,说得上是与天下人同乐的宽宏大量。

因此,即使遇到二条大宫的百鬼夜行,侯爷大概也不会格外耿耿于怀。东三条的河原院以模仿陆奥盐釜的风光而闻名。据说左大臣融的亡灵夜夜出现。只要侯爷予以申斥,就连此亡灵也必定失去踪影。由于他威风八面,也难怪当时京师男女老少,一提到这位侯爷,将他完全当作佛陀转生,无不肃然起敬。一次,侯爷出席大内的梅花宴后打道回府,途中,拉车的牛脱了缰,撞伤了一位过路的老人。那老人竟双手合十,庆幸自己被侯爷的牛撞了。

由于这种情况,侯爷此生流传后世的话题不一而足。有一次宴请宾客,仅白马侯爷就赏赐了三十匹。他曾把所宠爱的侍童,作为长良桥的桥柱予以活埋。他还叫秉承华佗医术的震旦僧侣为他腿上生的疮开刀——诸如此类的逸事,简直不胜枚举。众多逸事中,最可怕的一桩莫过于如今已成为府邸里的珍宝的“地狱变”屏风之由来了。甚至平日轻易不动声色的侯爷,唯独那时似乎也不禁震惊了。何况随侍左右的我辈,只觉得魂飞魄散,这就不消说啦。其中尤以我而言,侍候侯爷二十年来,从未见过如此惨烈之事。

然而,讲这个故事之前,有必要先交代一下那位画了地狱变屏风、叫作良秀的画师之事迹。

提起良秀,至今也许还有人记得他。他是个闻名遐迩的画师,以至于那时有执画笔者无一胜得过良秀的说法。发生那档子事的时候,他恐怕已年届五十。他貌不惊人,身材矮小,瘦得皮包骨,像是个心术不正的老者。而他前往侯爷府邸之际,通常穿一件淡红透黄的礼服,头戴黑漆软帽,形容猥琐之至。不知怎的,嘴唇红得显眼,与老人不般配,令人不快,觉得实在像头野兽。有人说,那是由于舔画笔,沾上了红色颜料。很难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个别嘴更损的人,说良秀的举止动作像猴子,甚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猴秀”。

说起“猴秀”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那时,良秀那个年方十五的独生女在侯爷府上当小侍女。她跟父亲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妩媚可爱的姑娘。而且可能是由于年幼丧母,她小小年纪就懂事,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太夫人以及其他侍女似乎都疼爱她。

一次,有人从丹波国献上一只驯化了的猴子。正值淘气年龄的小公子给它起名“良秀”。它的模样本来就滑稽,又有了这么个名字,所以府邸里的人没有不乐的。光是逗乐倒也罢了,大家半开玩笑地起哄说:哎呀,它爬上了院子里的松树,哎呀,它弄脏了屋子里的铺席,每次都大声呼叫“良秀,良秀”,反正就是想要捉弄它。

一天,前文提到过的良秀的女儿拿着系有一封信的红梅花枝走过长廊。小猴儿良秀大概扭伤了脚,没有劲头像往日那样蹿上廊柱了,从远处拉门那边一瘸一拐地拼命逃过来。小公子边喊“偷蜜柑的贼,站住!站住”边抡起一根树枝追赶。良秀的女儿见了,好像迟疑了一下。这当儿,逃到跟前的小猴儿拽住她的裙裤下摆,哀叫不休。她大概突然抑制不住恻隐之心,一手举着梅枝,一手把衬以淡紫色里子的紫色长袖轻轻一甩,温存地抱起猴儿,向小公子弯了弯腰,用清脆的声音说:“恕我冒昧地奉告,它是畜生。请您高抬贵手吧。”

可是,小公子是负气追来的,就沉下了脸,跺了两三下脚:

“你干吗偏袒。这猴儿是偷蜜柑的贼。”

“它是畜生嘛……”

姑娘重复了一遍,旋即面泛一丝凄笑,豁出去了般地说:

“而且,良秀长良秀短地挂在嘴上,使我觉得好像我爹在受责打似的,不能冷眼旁观啊。”

这样一来甚至小公子恐怕也只得让步了。

“原来如此。既然是为父亲乞求饶命,那就宽恕它吧。”

小公子不得已丢下这么一句话,遂将树枝就地一扔,朝着原先穿过来的拉门那边径自回去了。

从此,良秀的女儿同这只小猴有了交情。姑娘把小姐所赐金铃用漂亮的深红绸带系起来挂在猴子的脖颈上。猴子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轻易不离开姑娘身边。有一次,姑娘患感冒卧床,小猴就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她的枕边,似乎面泛戚色,连连啃自己的爪子。

在这种情况下,说也蹊跷,再也没有人像从前那样欺负小猴了。可不,人们反而渐渐疼爱上它了。到头来连小公子也时常抛给它柿子啦,栗子啦。岂但如此,据说某武士踹这只猴子一脚之际,小公子大发雷霆。之后,侯爷可能是由于风闻小公子动怒,这才特地召良秀的女儿抱着猴子到自己跟前来。估计姑娘疼猴子的来由也就势儿自自然然地传到他耳里。

“孝心可嘉。予以褒奖。”

按照这般旨意,侯爷当时赏赐给姑娘一件红色袙衣作为奖励。然而,据说猴子看样儿学样儿毕恭毕敬地捧起这件袙衣拜领,致使侯爷格外高兴。所以,侯爷偏爱良秀的女儿,完全是出于赞赏她爱护猴子的孝顺恩爱之情,绝非世间说三道四的那样系好色所使然。当然,此等流言蜚语亦在所难免,且待以后慢慢诉说。此处只陈述一点即足矣:对方再美貌也充其量是一介画师之女,侯爷不是那种会倾心于她的人。

且说良秀的女儿露了脸,从侯爷跟前退下来。她本来就是个伶俐的女孩,因而也未引起其他粗俗的女侍们的嫉妒。从此,她反而跟猴子一道动辄受到疼爱,尤其可以说是不曾离开过小姐左右。小姐乘车外出游览,一向少不了由她随从。

不过,暂且撂下女儿的事,下面再谈谈父亲良秀。诚然,尽管猴子像这样不久就博得了大家的欢心,关键的良秀照旧遭到众人的嫌弃,背地里仍被贬作猴秀。而且不仅是在府邸里。说实在的,一提到良秀,就连横川的僧都也憎恨得脸色都变了,仿佛遇到魔障似的。(话虽如此,有人说这是由于良秀画过僧都行径的谐谑画。毕竟是庶民的风言风语,无从证实。)总之,不论去问什么人,他的名声都不好,一概是这种调子。倘若有不说坏话者,清一色统统是两三位画师伙伴啦,要么就是只知其画而不知其人者。

然而,良秀确实不仅外貌丑陋,还有更令人厌恶的坏习气,因此只能归之于完全是咎由自取,别无他法。

他的习气就是吝啬、贪婪、恬不知耻、懒惰、唯利是图——唉。其中特别过分的是霸道、傲慢,总炫耀自己是本朝第一画师。倘若只在画道上倒也罢了,然而此人较起劲儿来,甚至将世俗啦,常规啦,非完全蔑视不可。给良秀做过多年弟子的人说,有一天,在某望族的府邸里,大名鼎鼎的桧垣女巫神灵附体,宣示了可畏的神谕。这当儿,他却充耳不闻,用现成的笔墨仔细画下女巫那副可怕的容貌。多半在他眼里,什么神灵附体只不过是骗娃娃的把戏罢了。

由于他是这么个人,画吉祥天神时,就把卑贱的妓女的脸画上去;画不动明神时,则描绘流里流气的差役形象。不乏形形色色亵渎之举。尽管如此,责备他本人时,竟若无其事地扬言:“良秀所画的神佛,会对良秀施以冥罚,那才是奇闻呢!”这下子甚至弟子们也惊讶到极点,看来其中对未来心怀畏惧,赶紧告辞而去者亦不在少数。——姑且一言以蔽之,就称作万劫重叠吧。总之,他认为当时天下再也没有像自己这样伟大的人了。

因此,良秀的绘画达到了多么高造诣,就不必讲了。不过,就连他的画,无论运笔还是着色,都跟其他画师迥然不同。与他不对劲儿的那帮绘师圈子里,好像有不少关于他是骗子云云的评语。据这些人说,凡是川成啦,金冈啦,以及其他古代名匠笔下之物,都有美好的传说,比如画在板门上的梅花,每逢有月光的夜晚就会发出清香;画在屏风上的公卿吹笛图,笛声悠扬可闻。但是,轮到良秀的画,总是只能风传令人不愉快的奇怪的议论。例如,据说该人在龙盖寺的寺门上画了五趣生死图。深夜从大门下面走过,能听到天女唉声叹气和啜泣的声音。岂但如此,还有人说是闻到了尸体腐烂下去的臭气。又说,后来他奉侯爷之命画了侍女肖像画,偏偏是入画的人,不出三年,个个像是患上失魂病似的死去。用贬评者的话来说,此乃良秀之话堕入邪道的铁证。

然而,如前面所述,良秀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反倒非常以此自豪。有一次侯爷戏言:“看来你这家伙总是喜欢丑恶的东西。”他用不似这把岁数的朱唇令人作呕地呆笑着,狂妄地回答说:“正是这样。平庸的画师总的说来无从理解丑物之美。”尽管是本朝首屈一指的画师,竟然胆敢在侯爷跟前如此大言不惭。难怪方才引作见证人的那个弟子,背地里给师父起了个外号叫“智罗永寿”,指责其傲慢。看官大概晓得,“智罗永寿”乃是往昔从震旦渡来的天狗的名字。

然而,就连良秀——就连这个不可名状、邪恶刁横的良秀也富于人性,情有独钟。

这样说,是由于良秀简直发疯般疼爱他那做侍女的独生女儿。如前所述,姑娘性情非常温和,孝顺爹。而该人对女儿的溺爱有过之无不及。不论哪座寺院来化缘,他一概不施舍,反而对女儿的衣着啦,发饰啦,却毫不吝惜金钱,添购齐全,岂不是让人难以置信吗?

不过,良秀疼爱闺女,仅仅是疼爱而已,连做梦也没有考虑过不久就招个好女婿。那根本谈不到,倘若有人不识好歹,向姑娘求爱,他反倒恨不得纠集一帮街头的二流子,暗中对其大打出手。正因为如此,经侯爷关照,姑娘当上侍女的时候,做爹的极不满意。那阵子即使到了侯爷跟前,也总是哭丧着脸。风传侯爷倾心于姑娘之美貌,其父虽不同意,他还是硬收做侍女了。这样的谣言多半源于目睹此等情状者的随意推测。

不过,即使该谣传是一派胡言,由于舐犊情深,良秀一直祈望闺女被赐还给他,这乃是确实的。

有一次他奉侯爷之命画了一幅稚儿文殊。他把侯爷所宠爱的侍童的脸画上去了,画得惟妙惟肖,侯爷无比满意,说了句难得的话:“我奖赏给你想望之物。不必客气,尽管提。”于是,良秀正襟危坐,你道他说什么?他竟然大放厥词:“请您务必辞退敝人的小女。”

倘若是旁的府邸倒也罢了,闺女已经在堀川侯爷身边服侍着了,再疼爱她,也不能如此冒冒失失地辞工呀,哪一国也不兴这么做。对此,宽宏大量的侯爷也显得不大高兴了。他默默地瞧了一会儿良秀的脸,少顷,啐也似的说了句:“那可办不到!”匆匆忙忙扬长而去。

这类事先后有过四五次吧。如今回想起来,侯爷打量良秀的眼神好像越来越冷淡了。至于女儿这方面呢,恐怕也因为每每挂念父亲的处境之故,回到侍女房中的时候,常咬着衫袖抽抽搭搭地哭。所以侯爷恋慕良秀的女儿等谣言就越发广泛地传播开来。其中还有人说,实际上由于姑娘拒不依从侯爷的旨意才是地狱变屏风之缘起。然而,按说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

以我辈的眼光来看,侯爷之所以不肯放良秀的闺女出府,似乎纯粹是由于怜悯姑娘的境遇,宽厚地认为,与其将她打发到如此顽固的父亲身边,不如让她留在府里,过充裕的生活。毫无疑问,侯爷当然偏袒那个性情温和的姑娘。不过,好色这种说法估计是牵强附会。不,更宜说是没影儿的瞎话。

此事且搁置一旁。就这样,由于闺女的事,良秀愈益不受待见了。这时,不晓得是出于什么打算,侯爷突然召唤良秀,吩咐他画地狱变的屏风。

一提到地狱变的屏风,我就觉得画面上的恐怖景象已经历历浮现在眼前了。

同是地狱变,良秀所画的与其他画师之作相比,首先画面布局就不一样。在第一扇屏风的角落画着十王及随从们的小小身姿,此外就是一片可怖的熊熊烈火,打漩儿翻腾着,简直连剑山刀树都能给熔化了。所以,除了冥官们所穿唐装式样的衣服稀稀拉拉地以黄色或蓝色作为点缀外,到处布满猛烈的火焰之色。其中,宛若卍字形飞墨的黑烟和扬撒金粉掀起的火星儿在狂舞。

单凭这一点,那笔势就令人望而非常惊异。再加以被地狱之火烧得翻滚受苦的罪人,几乎没有一个是通常出现在地狱图中者。何以会这样呢?要知道,良秀笔下的众多罪人中,上自公卿贵族,下至乞丐贱民,把一切身份的人全都临摹下来了。身着朝服、威风凛凛的殿上人,在外衣里面衬了五件夹衣的娇媚愣头儿青女官,挂着念珠的念佛僧,脚蹬高齿木屐的侍从学子,穿着长服的童女,擎起币帛的阴阳师——倘若一一数下去,大概是没有止境的。总之,形形色色的人在火与烟的翻卷里,备受牛头马面的狱卒的折磨,犹如大风吹散的落叶,纷纷迷茫地逃向四面八方。一个女子头发被钢叉绞住,手脚比蜘蛛还要蜷缩得紧,兴许是神巫之类吧。一个男子被长矛刺透了胸膛,像蝙蝠似的倒悬着。肯定是没有年功的地方长官。另外,有遭到铁笞击打的,有被压在千人才拖得动的磐石之下的,有被怪鸟的巨喙啄噬的,有被毒龙叼在颚间的——根据罪人数目,惩罚五花八门,不知凡几。

然而,其中最令人触目惊心的莫过于一辆牛车,它掠过野兽獠牙般的刀树尖儿(刀树梢头尸体累累,均被刺穿),从半空中落下。牛车的帘子被地狱之风刮得掀了起来。里面有一位女官,衣着极华丽,简直会被当成女御、更衣。等身长的黑发在火焰中披散开来,白皙的脖颈往后挺,痛苦地挣扎着。女官的形象也罢,火势依然很旺的牛车也罢,无不使人联想炎热如灼的地狱之酷刑。可以说,宽阔的画面上的恐怖都集中在这个人物身上了。画得如此出神入化,观看它的人自然而然会觉得凄厉的号叫声传入了耳底。

啊,可不是嘛。正是为了画这个场面,才发生了那起骇人的事件。话又说回来了,要不然良秀又怎能那般活灵活现地画出地狱苦难呢。画师完成了这扇屏风上的画,却落个甚至命都丧了的悲惨下场。画中的地狱说得上是本朝首屈一指的画师良秀本人不知几时将下的地狱。……

我太急于讲那扇弥足珍贵的地狱图屏风的事,或许竟把故事的次序给颠倒了。不过,现在就转话题,继续讲奉侯爷之命画地狱图的良秀吧。

那之后五六个月的期间,良秀根本没到府邸上去,专心致志地在屏风上作画。他那么疼爱女儿,可一旦画起画儿来,说是连女儿的脸都无意看了,岂不是不可思议吗?据方才提到过的那个弟子说,此人好像一着手工作就被狐狸迷了心窍。唉,确实是这样。当时谣传,良秀在画道上成名,有人说是由于他向福德大神许过愿。证据是,良秀作画的时候,有人曾暗地里窥视,确实看到了阴森森的狐狸精,而且不止一只,而是前后左右围了一群。既然到了这个程度。一旦拿起画笔来,除了完成那幅画,其他的就什么都忘在脑后了。黑间白日,他蛰居一室,连阳光都轻易见不到。——尤其是画这扇地狱变屏风的时候,好像要多入迷有多入迷。

那个人在就连白天也撂下窗板的屋子里,要么借着高脚油灯的光,调和密传的颜料,要么就让弟子们穿上公卿的常用礼啦,高官的便服啦,打扮成各种样子,他把每个人的身影一丝不苟地临摹下来。——传说的可不是诸如此类的事。倘若是这般怪事,即使没画地狱变屏风,只要是正在作画,他随时都做得出。哦,就拿画龙盖寺的五趣生死图的时候来说吧。他曾从容不迫地坐到街头的尸体跟前——如果是正常人的话,路过时会故意把视线移开——将那半腐烂的脸和四肢,连头发都一根根分毫不差地临摹下来。那么,他究竟是怎样着迷得忘乎所以的呢,恐怕有些人还是不了解吧。现在没有工夫详细诉说,只将主要的事儿讲给看官听。大致是这样的。

良秀的弟子之一(还是前面提到过的那个人)有一天正在化开颜料,师父忽然走过来说:“我想睡会儿午觉,可是近来净做噩梦。”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弟子连手都没停下来,只是敷衍了一声:“是吗?”

然而良秀不同寻常地面泛寂寥之色,语调客气地央求道:“因此,我睡午觉的当儿,想请你一直坐在我的枕边,你看行吗?”

师父一反常态,竟然对梦什么的也介意起来,弟子感到纳闷儿,但此事不费吹灰之力,就说:“好的。”

师父好像依然放心不下,迟迟疑疑地嘱咐道:“那么,马上到里屋来吧。当然,回头要是旁的弟子来了,可不能放进我睡觉的地方。”

里屋就是那个人作画的房间。此日也和夜晚一样,屋门紧闭,当中间儿点着昏暗的灯,四周竖立着一圈儿屏风,上面用炭笔只勾画了草图。且说良秀一来到这里,就枕着胳膊,仿佛是个精疲力竭的人似的,酣然入睡。但是不到半个时辰,难以形容、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开始传入坐在枕畔的弟子耳里。

开头儿仅只是声音而已,过了一会儿,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话语,好比是濒于溺死者在水里的呻吟,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说是让我来。——到哪儿——到哪儿来呀?到地狱来。到炎热如灼的地狱来。——谁呀?说这话的你是?你是谁呀——我只当是谁呢。”

弟子不禁停下了正在把颜料化开的手,战战兢兢地迎着灯光窥视师父的脸。他遍布皱纹的脸煞白了,还渗出大粒的汗珠,嘴唇干裂。牙齿稀疏的嘴,喘气一般张开得老大。而且,那嘴里有个东西晃动得令人眼花缭乱,疑似系了根线什么的,拽来拽去。据说是那个人的舌头哩。断断续续的话语原来发自这舌头。

“只当是谁呢——嘿,原来是你呀。我也料想是你来着。什么,迎接我来了?所以就来吧。到地狱来吧。地狱里——我闺女在等着呢。”

据说当时弟子直觉得恶心,以致朦朦胧胧、奇形怪状的阴影掠过屏风面儿一簇簇滚落下来的情景仿佛映入眼帘。不待言,弟子立即伸手按住良秀,竭尽全力摇撼他。可是师父依然似睡非睡地喃喃自语,看光景轻易醒不过来。于是弟子毅然决然将旁边那洗笔的水哗啦地泼到那人的脸上。

“等待着哪,乘这辆车来吧——乘这辆车到地狱里来吧——”话音未落,变成喉咙被勒住般的呻吟声,良秀这才好不容易睁开眼睛,比挨针扎还要慌张地冷不防一跃而起。梦中的魑魅魍魉大概仍留在眼帘里,挥之不去。他眼里一时透露出恐惧的神色,仍旧张大了嘴,凝望天空。不久,好像苏醒过来了,这会子非常冷淡地吩咐道:“已经行了,到那边去吧。”

这种时候倘若违抗,总会大受叱责,所以弟子急忙从师父屋里走了出去。他说什么乍一看到外边依然明亮的阳光,就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从噩梦醒过来似的,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还算是好的。过了一个月光景,另一个弟子又特地被召到里屋。良秀仍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叼着画笔。他猛地朝弟子转过身来说:“劳驾,再脱光一次衣服吧。”

以往,师父也动辄如此吩咐过,所以弟子赶紧脱得赤条条的。那个人把眉头皱得怪怪的,这么说:“我想观看被铁链箍住的人,真对不起,你就暂且听从我的摆布好不好。”

其实,他口气冷冰冰的,丝毫没有表示遗憾的样子。这位弟子本来就是个身体魁梧的后生,与其握画笔,似乎更适合拿大刀。看来此举毕竟使他感到震惊。事过境迁,只要一提及当时的情景,据说他就反复念叨:“我以为师父疯了,莫非是要杀我。”至于良秀呢,因为对方磨磨蹭蹭的,恐怕惹得他越来越焦急了。不晓得是打哪儿拿出来的,他哗啦哗啦地拖着一根细细的铁锁链儿,几乎以猛扑过去的势头骑到弟子的脊背上,不容分说就那样反剪其双臂,用锁链一道道缠起来。他还残忍地将锁链的一端用力一拽。这怎么受得了。弟子身体不支,把地板震得山响,咕咚一声横倒在那儿啦。

弟子此时的姿势,可谓像煞翻倒了的酒坛子。由于手脚被残忍地捆成一团,只有脖子还能动弹。长得又胖,浑身的血液被锁链勒得不流通,以致脸啦,腰部啦,皮肤啦,全都发红了。然而,良秀似乎对此并不大在意,他围着那酒坛子般的身体这儿那儿地边转边瞧,临摹了好几张相差不多的图。这期间,被捆绑的弟子身体何等剧痛,就无须特意诉说了。

不过,倘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这种痛苦恐怕还会延续下去。所幸(与其这么说,也许不如说是不幸更恰当些)少顷,从屋角的坛子后面细细地蜿蜒流出一条黑油般的东西。起初好像是黏糊糊的,慢腾腾地移动,滑得越来越轻快了,旋即闪着光,流到鼻子跟前来了。弟子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大叫道:“蛇呀——蛇呀!”他说,登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敢情,蛇那冰凉的舌尖差一点儿就触到被锁链箍住的脖肉了。发生了这意外事故,良秀不论多么蛮不讲理,大概也吓了一跳。他慌忙扔下画笔,刹那间一弯腰,飞快地抓住蛇尾,把蛇倒吊起来。蛇被倒吊着,仍仰起脑袋,紧紧地卷起身子,然而无论如何也够不着那个人的手。

“可惜被你这家伙败坏了一笔。”

良秀感到窝心似的嘟囔,将蛇就那样丢进屋角的瓮里,然后才仿佛勉勉强强一般替弟子卸下了身上的锁链。那也只是卸下了而已,对当事的弟子连一句体恤话也不肯说。弟子挨蛇咬犹在其次,使他怒火填膺的多半是临摹之际败坏了一笔。——后来听说,这条蛇也是那个人特意饲养来供写生用的。

仅仅听了这些,就大致明白良秀是如何着迷得疯疯癫癫、有点令人生畏的情况了吧。然而最后还有一桩,这回是年方十三四的弟子,也沾了地狱变屏风的光,体验了恐怖,说起来差点儿把命搭进去。该弟子生来皮肤白皙,像个女人。有一天晚上,他被不动声色地招呼到师父屋里。良秀在灯台的光下,手心上托着怪腥臊的什么肉,正喂一只不常见的鸟。大概有普通的猫那么大。这么说来,不论是宛若耳朵那样向两侧翘出去的羽毛,还是又大又圆的琥珀色眼睛,看上去总觉得像猫。

良秀这个人历来最讨厌别人对自己做的任何事插嘴。方才讲的蛇什么的也是这样。他一概不告诉弟子们自己的屋子里有什么。因此,有时桌子上放着骷髅,有时排列着白银碗和莳绘高座漆盘,要看当时作的是什么画,摆出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东西。然而,平素究竟将这样的物品收藏在何处,据云谁都不晓得。这恐怕也是良秀受到福德大神冥助这个谣传的起因之一吧。

于是,弟子一面独自思量,桌上的怪鸟一定是画地狱屏风所需之物,一面拘谨地凑到师父跟前毕恭毕敬地说:“敢问有何吩咐?”良秀简直就像没听见似的,伸舌舔了舔红嘴唇,边说“怎么样,多驯熟啊”,边朝着鸟扬了扬下巴。

“这是什么玩意儿呀。我可从来没见过。”

弟子一边说一边觉得可怖似的盯着这长着耳朵、宛若一只猫的鸟儿。良秀则照旧以往常那嘲笑般的语气说:“什么,没见过?城市长大的人就是这样,不好办。这是两三天前鞍马的猎人送给我的叫作猫头鹰的鸟。不过,这么驯熟的还不多。”

那个人这么说着,徐徐举起手,轻轻地从下而上抚摩刚好吃完食的猫头鹰脊背的羽毛。于是,就在这当儿,鸟突然尖锐、短促地叫了一声,转瞬间从桌上蹿起,挓挲着两爪,抽冷子朝弟子的脸扑去。倘非当时弟子慌忙扬袖遮脸,准已负伤一两处。弟子啊啊地喊叫着,甩袖欲轰之,猫头鹰却盛气凌人,张开嘴叫着,又是一次突袭——这时弟子已忘掉是在师父面前了,站起来防御,坐下去驱逐,不由得在狭窄的屋中四下里乱窜。怪鸟当然紧追不舍,时高时低地飞翔,只要有隙可乘,就朝着眼睛猛冲过来。翅膀每每吧嗒吧嗒扇出可怕的声响,诱发落叶气息啦,瀑布飞溅的水花啦,要么就是猴酒馊味,诸如此类古怪氛围,就别提有多么瘆人啦。据说这个弟子曾讲,他甚至把幽暗的油灯火当成朦胧的月光了,心情不安,觉得师父的屋子就那样乃是远山深处妖气弥漫的峡谷。

然而,弟子感到可怕的并不只是被猫头鹰袭击这档子事。不,使他更加毛骨悚然的是师父良秀冷冰冰地瞧着这场混乱,慢条斯理地摊开纸,掭着笔,临摹像女子般的少年被怪鸟折磨的惨状。弟子瞥了一眼这幅情景,立即感到难以言表的恐惧。他说,其实,一时甚至觉得自己的性命会断送在师父手下哩。

十一

其实不能说他被师父杀死的事绝对不会发生。真的,就连那个晚上特地召唤弟子前去,老实说似乎也是心怀诡计,唆使猫头鹰去啄弟子,他就好临摹弟子到处乱逃的模样儿了。所以,弟子刚看了一眼师父的神态,就不由自主地把脑袋藏在双袖里,连自个儿都不晓得惊叫的是什么,就那样蹲伏到屋角拉门跟前去了。这样一来,良秀也不知发出了些什么着慌般的声音,有站起来了的动静。转瞬之间,猫头鹰扑扇翅膀的声音比先前还响了,东西倒下去的声音啦,摔碎的声音啦,一片喧嚣传到耳际。这下子弟子再一次慌了神儿,不禁抬起藏着的头。只见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一团漆黑,师父喊叫弟子们的声音在黑暗中焦急地响着。

不久,一个弟子从远处答应,举灯照亮儿,急忙走过来。借着被烟熏污的那盏灯的光望去,但见高脚灯台倒了,地板和草席上满是油,方才那只猫头鹰显得蛮痛苦地光扑扇着一只翅膀,就地滚来滚去。良秀在桌子对面探起上身,似乎惊呆了,嘟囔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这也难怪。那只猫头鹰身上,从脖颈到一只翅膀,紧紧地缠着一条乌黑的蛇。多半是弟子蹲伏下去的当儿,撞翻了放在那里的瓮,里面的蛇爬出来了,猫头鹰贸然地抓将上来,终于引起这样一场大乱子。两个弟子面面相觑,茫然观看了一会儿这稀奇的光景。少顷,向师父默默地行礼,偷偷摸摸地退回到自个儿的屋子。蛇和猫头鹰其后怎样了,这,无人知晓。

这一类事另外还有好几档子。先前说漏了,侯爷是秋初下令画地狱变屏风的。所以,自那以来直到冬末,良秀的弟子们不断地受到师父那古怪举动的威胁。可是,到了冬末,良秀在屏风的画方面大概有了什么不如意的事。他那神态比以前更加阴郁,谈吐也眼看着粗暴了。同时,屏风上的草图也只画完了八成,没有进展的样子。不,看那光景,一个不好,甚至把自己至今所画处涂掉也在所不惜。

然而,屏风的什么不如意呢,无人知晓。恐怕也无人想知晓。以前发生的种种事使弟子们吃过苦头,所以他们的心情宛如与虎狼同槛,从此想方设法不接近师父。

十二

因此,这期间的事就没有什么值得奉告的了。如果非说不可的话,是这个刚愎自用的老爷子不知怎的变得格外心软爱流泪,时常在无人处独自哭泣。尤其是有一天,一个弟子到庭前来办什么事,这时师父热泪盈眶,正站在廊子里心不在焉地望着即将入春的天空。弟子见状,反而觉得难为情,就默不作声偷偷摸摸折了回去。但是,为了画五趣生死图,连路边死尸都临摹的那个傲慢的人,竟由于未能随心所欲地画屏风画这么一点小事就像小孩儿似的哭起来,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然而,一方面良秀简直不像是正常人那般不顾一切地在屏风上作画,另一方面那个姑娘不知何故越来越忧郁,就连当着我们的面都明显地忍住眼泪。正因为她本来就是个面带愁容、皮肤白皙、举止谦恭的女子,这么一来,睫毛沉甸甸的,眼圈儿发黑,越发显得凄怆。起初还有人这样那样地揣测,什么想念爹啦,害相思病啦,可是其间又开始风传说哪里,是侯爷要让她就范才这样的。随后,人人都忘却了似的,关于那个姑娘的风言风语戛然而止。

恰巧就是那个时候的事儿吧。一天晚上,更深人静,我独自沿着廊子走,那只猴子良秀突然从什么地方蹿过来,一个劲儿地拽我的裙裤下摆。记得那是个仿佛已发散着梅香、淡月辉光的暖夜。迎着亮儿望去,只见猴子龇着雪白的牙齿,皱起鼻尖,简直要发疯似的尖叫。我感到三分不快,又因新裙裤的下摆被拽而七分生气。起初打算一脚踹开猴子径自走过去,转念一想,还有过某武士由于整治这只猴子而冒犯了小公子的先例,更兼猴子的举动看来太不寻常了,我终于拿定主意,朝着猴子拖曳的方向信步走了三四丈远。

沿着走廊一拐弯,就连在夜间,透过枝叶柔嫩的松树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泓泛白的宽阔池水。刚走到那儿的时候,好像有人在近旁哪间屋里争吵的动静,既仓促又分外悄然地逼到我的耳际。四下里一片静寂,混混沌沌,分辨不出是月色呢还是雾霭,除了鱼儿跳跃的声响,听不到任何语音。此刻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我不禁止步,倘若有不法之徒,非得给他点厉害尝尝不可。于是我屏息,悄悄把身子移到拉门外边。

十三

然而,猴子可能嫌我的动作缓慢了。良秀急不暇待地在我的脚边兜了两三个圈子,用宛如喉咙被扼住般的声音尖叫着,抽冷子飞快地跳上我的肩头。我不由得把脖颈向后一仰,以防被爪子挠了。猴子又搂住我的礼服袖子不放,免得从我身上滑落下去。——这下子我不知不觉踉踉跄跄晃出两三步,后背重重地撞到拉门上。这样一来,我片刻也不能犹豫了。我猛地拉开门,准备冲进月光照不到的里屋。但这当儿遮住视线的是——哦,更使我惊愕的是,那一刹那正要从屋里像流弹一般飞奔而出的女子。女子迎面而来,差点儿跟我撞个满怀,就势儿跌倒在门外。不知怎的,双膝着地,上气不接下气,战战兢兢地仰望我的脸,宛似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就是良秀的闺女,倒也无须特地交代。然而那个晚上该女子恰像换了个人,生气勃勃地映入我的眼帘。双目圆睁,闪着光,两颊看上去也燃红了。加以裙裤和衣衫凌乱不堪,一反平素的稚气,甚至平添了妖媚。这确实是良秀的那个纤弱、凡事都谦和谨慎的闺女吗?——我倚着拉门,边凝视月光中美少女的倩影,边把慌忙远去的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当作能指认的东西似的指着,静悄悄地以眼神询问那是谁?

姑娘当即咬着嘴唇,默默地摇头。那神态仿佛确实心有不甘。

于是我弯下身去,这一次宛如跟姑娘咬耳朵般地小声问:“是谁呀?”然而姑娘仍仅只摇头,一言不答。不,与此同时,长长睫毛的尖儿上泪水盈盈,嘴唇比先前咬得更紧了。

敝人生性愚钝,唯懂些最明白不过的事,此外偏巧一窍不通。所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仿佛是在聚精会神地倾听姑娘的心脏怦怦跳的声音,呆呆地伫立在那里。当然,这里有个原因,不知怎的,于心不安,感到不宜进一步问出个究竟。

我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多少时间。然而,过一会儿我把敞开的门拉严,回头看了看红晕好像稍微褪了些的姑娘,尽量温存地对她说:“回到自个儿屋里去吧。”而后,我内省恍若目睹了什么不该看的事儿。受到不安情绪的胁迫,羞愧感油然而生,偷偷地沿着来路折回去。但是,还未走出十步,不知是谁又从后面小心翼翼地拽住我裙裤的下摆。我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各位看官道是什么?

只见猴子良秀在我的脚边,像人那样双手着地,金铃铛响着,屡次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

十四

且说打从出事那天晚上,过了半个来月。一天,良秀突然到府邸来,恳请立即叩见侯爷。虽然他身份低微,大概是由于平素格外合侯爷的胃口吧,轻易不肯接见任何人的侯爷那一天也爽快地准许了,马上将他召唤到跟前。他像往常一样,身穿淡红透黄的狩衣,头戴软乌帽子,神色比平日显得更加郁郁不乐,毕恭毕敬地跪伏侯爷前,少顷,嘎着声儿说:“承蒙侯爷早先吩咐画地狱变屏风,小人昼夜竭诚执笔,已见成效。可谓大致完成了。”

“可喜可贺。我也满意。”

然而,侯爷的语声儿不知何故怪没劲头,无精打采的。

“不,一点儿也不可喜可贺。”良秀略显得气恼,一动不动地耷拉着眼皮说,“虽然大致完成了,但唯独有一处小人至今画不出来。”

“什么?有画不出来的地方?”

“正是。总的说来,小人只画得出看到的东西。即使画出来了,也不会称心如意。那样的话,跟画不出来不是一码事吗?”

听了这番话,侯爷脸上浮现出嘲弄般的微笑。

“那么,要想画地狱变的屏风,就得看地狱喽?”

“正是。那一年发生大火灾,小人亲眼瞧见了简直像是炎热地狱的猛火般的火势。其实,由于遇见了那场火灾,小人才画了‘不动明王’的火焰。老爷也记得那幅画吧。”

“然而,罪人如何呢?地狱里的鬼卒也没见到过吧。”侯爷仿佛根本没听见良秀所说的话,接二连三地这么问。

“小人见过用铁链子捆绑住的人。也仔细临摹过遭受怪鸟折磨的姿态。因此,不能说连罪人在酷刑下痛苦地挣扎的模样儿都不知晓。至于鬼卒呢——”说着,良秀露出令人不快的苦笑,“至于鬼卒呢,梦境中屡次出现在小人眼前。要么是牛头,要么是马面,要么是三头六臂的鬼,拍巴掌不响,张开不能出声音的嘴,可以说是几乎每天每夜都来折磨小人。——小人想画而画不出来的并不是这样的东西。”

听罢,甚至侯爷也惊讶了。一时,他只顾焦躁地对良秀的脸怒目而视,随后严峻地紧蹙眉头,不屑理睬地说:“那么,说说画不出什么?”

十五

“小人打算在屏风正当中画一辆从天而降的槟榔毛车。”

良秀这样说着,头一次目光锐利地凝视侯爷的脸。风闻但凡涉及绘画,他就变得犹如狂人。此刻其眼神确实让人心怀畏惧。“那辆车里,一位艳丽的贵妇人在烈火中披散乌发,痛苦地扭动身子。脸膛儿挨烟呛,眉头紧蹙,仰八叉儿望着车篷。手把车帘扯碎了,兴许想遮挡雨点般落下来的火星子。周围呢,一二十只怪模怪样的鸷鸟在鸣叫,纷纷飞来飞去。唉,这,牛车里的贵妇人,小人怎样也画不出来。”

“那么——该当如何?”

不知为什么,侯爷分外喜形于色,这么催促良秀。而良秀那像往常一样红红的嘴唇,犹如发烧似的颤动着。他用让人觉得是说梦话般的声调重复了一遍:“这,小人画不出来。”他突然以怒不可遏的势头说,“千恩万谢,请老爷把一辆槟榔毛车在小人眼前放火烧掉。而且,如果办得到的话——”

侯爷顿时面有愠色,接着就突然尖声大笑。他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说:

“行,凡事都照你说的办。讨论办得到办不得乃无益之举。”

我一听此言,也许是预感,总觉得糟透了。事实上,侯爷嘴边汪着白沫子,眉梢剧烈抽动,样子异乎寻常,简直让人确信是沾染上了良秀那股疯狂劲头。他刚把话头顿一下,旋即喉咙里又以什么东西爆裂开来的气势没完没了地响着,笑道:

“把槟榔毛车也点起火。让一个贵妇装束的娇艳女人坐在车里。车中的女人备受烟熏火燎的熬煎,苦苦挣扎着死去——你想到画这样的形象,不愧为时下首屈一指的画师。予以褒奖。嗯,予以褒奖。”

听罢侯爷这番话,良秀骤然失色,透不过气似的只是翕动嘴唇,过了一会儿,仿佛浑身的筋都松弛了一般,将双手瘫软地支在铺席上。

“多谢老爷的鸿恩。”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郑重其事地致谢。多半是由于随着侯爷的话语,自己的意图之恐怖历历展现在眼前了。我毕生仅此一次将良秀当成一个可悯之人。

十六

那是过了两三天后的夜晚的事。侯爷按照诺言,召唤良秀,让他就近目睹槟榔毛车燃烧的场面。不过,并非在堀川的府邸里,而是在俗称融雪府,即昔日侯爷之妹曾居住过的京城郊外的山庄中烧的。

说起这座融雪府,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了,宽阔的庭园荒芜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大概是有谁看过这副连个人影儿也没有的样子,胡乱猜测的。关于死在此处的侯爷妹妹的身世,谣言四起。至今仍有这么个传说,一条可疑的裙裤,其绯红色完全不着地,在走廊里移动。——倒也难怪。这座府邸连白昼都冷冷清清,一旦日暮了,庭园里灌溉花木的水就格外阴森森地响。就连在星光下飞翔的苍鸻亦形似怪物,令人毛骨悚然。

那恰好又是个无月之夜,晚间黑漆漆的。借着正殿的油光灯望去,靠近廊沿就座的侯爷,身着浅黄色贵族便服,配以深紫色凸花绫绢裙裤,高高地盘腿坐在白地织锦镶边的圆形坐垫上。他的前后左右,五六个近侍恭恭敬敬地列坐着。这就无须细述了。然而,其中的一个显得大有来头儿。据说此人前几年在陆奥之战时曾因难耐饥饿而吃过人肉,从此,连鹿角都活生生地掰下来。这个膂力过人的武士,看样子衣服里面在腹部围了铠甲,佩带的大刀鞘尾翘起,威风凛凛地蹲在廊沿底下。——皆在随着夜风摇曳的灯光下,忽明忽暗,恍若梦境,放眼望去,不知怎的,一片令人恐惧的景象。

此外还把一辆槟榔毛车拉到庭园里,黑暗沉甸甸地往高高的车篷压将下来,没有套牛,黑色的车辕斜架在凳子上,金属器具的黄金像星辰一样闪烁,尽管是春天,看着这些,不由得让人有点寒意。不过,车厢是用凸花绫子镶边的蓝色帘子严严实实罩着,所以不晓得里面装着什么。周围,听差们一个个手执燃烧得正旺的松明,一边担心烟儿正朝廊沿那边摇曳,一边煞有介事地等候着。

良秀本人离得稍远一些,恰好跪在廊沿正对面,穿的似乎是平素那件淡红透黄的狩衣,戴着软乌帽子,显得比往常还要矮小寒酸,甚至让人觉得兴许是给星空的重量压的。他后面还蹲伏着一个同样是乌帽子狩衣装束的人,大概是带来的弟子吧。两个人刚好都蹲伏在远处的暗影中,从我所在的廊沿下,连狩衣的颜色也弄不清楚。

十七

大约将近午夜时分了。据认为,笼罩着树林、泉水的黑暗正屏息静悄悄地窥视众人的呼吸,其间唯有夜风轻轻地掠过去的声音,松明的烟随风一阵阵送来烧焦的气味。侯爷默默地凝视了片刻这种奇异情景,随后将膝盖向前挪了挪,尖声呼唤道:

“良秀!”

良秀似乎应答了什么,我只听见了呻吟般的声音。

“良秀。今夜我要按照你的意愿,放火烧车子给你看看。”

侯爷说罢,朝近侍们斜眼看了看。当时,侯爷和身边随便哪个侍者之间好像相互会心微笑了一下,但这或许是我神经过敏。于是良秀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仿佛朝廊沿上边仰望了一下,照旧什么都没说,等候着。

“仔细瞧瞧。那是我素日所乘的车。你也记得吧。——我打算现在就放火把那辆车烧了,以便让火焰地狱在眼前显现。”侯爷又把话头顿一下儿,朝近侍们使个眼神。随后,骤然用令人厌恶透顶的语调说,“我把一个犯了罪的女侍捆绑起来让她坐在车里面了。因此,一旦点燃了车,那个娘们儿必定给烧得肉烂骨焦,受尽苦难而死。对你绘制完屏风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好画帖喽。雪白的肌肤怎样烧烂,这可别漏看;乌黑的头发燎成火星儿飞扬的光景,也得瞧个分明。”

侯爷第三次闭口不谈了。不知想起了什么,这回只是晃动肩膀,默不作声地笑了一阵。接着说:

“简直是永世难以见到的场面。我也在此开开眼界。喂,喂,揭开帘子,让良秀看看里面的女子!”

闻罢此令,一名听差一手高举松明,肆无忌惮地走向车子,冷不防伸一只手忽地掀起帘子让人看。烧得噼噼啪啪响的松明的光,红彤彤地摇曳了一阵,立即将窄小的车厢照得清清楚楚。座铺上是用锁链残酷地绑起来的侍女——唉,谁会看错呢!绣着樱花的华丽锦袍上,垂着乌黑油亮的秀发,斜插的金钗熠熠生辉。虽说装束变了,那娇小玲珑的身材,搭着堵嘴毛巾的脖颈,幽婉矜持的侧脸,不折不扣是良秀的女儿。我险些叫出声来。

这时,我对面的一个武士慌忙起身,手按刀把,朝着良秀那边怒目而视。我吓得放眼望过去。良秀见此情景,好像进入了半疯狂状态。一直蹲伏在地上的他,猛地跳起来,双手伸向前边,情不自禁地想冲着车子奔去。偏不巧,前面已交代过,他待在远处阴影中,分辨不清其容貌。然而,我刚这么一想,不仅是良秀那大惊失色的脸,就连他的身躯,仿佛被冥冥中一股力量腾空吊起似的,转瞬之间竟然杀出幽暗,清晰地浮现到眼前。敢情,此刻随着侯爷一声令下:“点火!”那辆载着姑娘的槟榔毛车已被听差们投去的松明点上了火,熊熊燃烧起来。

十八

火焰眼看着包围了车篷。檐子上的紫色流苏仿佛被扇也似的,嗖嗖摇曳。夜色中,下面依然可见白烟弥漫,打着旋涡。火星儿像雨点一般飞溅,让人觉得帘子啦,扶手啦,车梁上的金属器具啦,一下子迸裂飘散——就别提有多么惨厉啦。不,尚有甚焉者矣,火舌哗哗地燎着车两侧的格子窗,高高蹿向半空。炽烈的火色犹如一轮红日落地,天火喷发。方才我险些呼叫,此刻简直失魂落魄,唯有茫然张嘴,定睛注视这恐怖景象。但是,身为人父的良秀呢——

良秀当时的表情,我至今不能忘怀。他不由得想朝车子那边奔过去,却在着火的那一瞬间,停下脚步,依然伸着双手,像被吸住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吞噬车子的烈火浓烟。他浑身披着火光,那张布满皱纹的丑陋面孔,就连胡须梢儿都能看个分明。然而,不论是那双张得大大的眼睛里,还是歪斜的嘴唇边儿上,抑或是两颊肌肉那不停的抽搐,脸上历历表露出良秀心中所交集的恐惧、悲愤与惊讶。哪怕是即将问斩的强盗,乃至被拉到阎王殿之十恶不赦的罪人,都不会显出如此痛苦的神态。就连强悍刚猛的武士也为之色变,战战兢兢地仰望着侯爷的脸。

侯爷则咬紧嘴唇,时而发出令人作呕的狞笑声,紧紧盯着车子。而那辆车里——唉,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详细述说当时所瞧见的姑娘是什么样子。被烟呛得仰起来的脸儿是那么惨白,为了甩掉火焰竟弄得蓬蓬乱乱的头发是那么长,还有那眼睁睁地化为火的绣了樱花的锦袍是那么绚丽——这是何等惨绝人寰的景象啊。尤其是夜风朝下面一刮,烟随之扑向姑娘的当儿,她的身影就浮现在红底子上泼撒了金粉般的火焰中。她咬着堵嘴的毛巾,浑身扭动,几乎要挣断捆绑自己的锁链。这情景让人疑心,莫非是地狱中前世恶业之苦活现在眼前了。岂但是我,就连强悍刚猛的武士也不禁毛骨悚然。

这时,又一阵夜风刮过庭园里的树梢——大概人人都是这么想的。这样一种声音刚刚划破黑压压的天空某处,忽然有个绰绰黑物,下不着地上不着天,犹如圆球一般跃起,从正殿的屋脊径直跳进烧得正猛的车厢。车两侧的朱漆格子窗给烧得噼啪乱响,七零八落,姑娘仰面倒着,它抱住姑娘的肩膀,发出裂帛似的尖叫,声音穿透了烟,痛苦而悠长。接着又是两三声——“哎呀!”我们不由自主地异口同声惊喊起来。抱住姑娘肩膀的,原来是那只拴在堀川府邸里的猴儿,诨名“良秀”。

十九

不过,看见这猴仅是一刹那的工夫。火星儿就像漆器上撒布的金粉粒,朝空中迸发升腾,不消说是猴儿,连姑娘的身影也隐没在黑烟深处。庭园当中间儿,唯有一辆燃烧着的车子,火势旺盛,声音骇人。不,与其说是火焰车,或许不如说是火柱,倒与这冲破星空沸沸腾腾的可怖的火景来得更贴切。

面对这火柱,良秀凝固了般地伫立着——好生奇怪。方才还仿佛在地狱里受责罚,感到苦恼,而此刻,良秀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泛出无可形容的光辉,俨然是心醉神迷的法悦之光辉。难道已忘记是在侯爷跟前吗,他双臂紧紧交抱着胸站在那儿。闺女拼命挣扎而死的情景似乎未映入他的眼帘。唯有绚丽的火焰之色,以及在其中备受苦难而死的女人的身姿,给他心里带来无比的欣喜——看上去就是这么个光景。

然而奇怪的是,事情并不仅仅是此人好像欢欢喜喜地凝视独生女儿临终的痛苦。当时的良秀不知怎的仿佛已不是凡人了,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庄严,活脱儿就像是梦中所见狮王之愤怒。所以,就连被突如其来的火势惊起、啼叫喧闹着在空中盘旋的无数夜鸟,似乎也不敢飞近良秀所戴的软乌帽子。想必这些天真的鸟儿也看到了宛若圆光一般悬在他头上的神秘威严吧。

鸟儿尚且如此,何况我们,甚至听差也统统屏住气息,心中充满奇异的喜悦,感激得几乎战栗,直勾勾地注视良秀的脸,恰像瞧一尊开眼的佛。响彻天空的火焰车,为之灵魂出壳、呆立不动的良秀——何等的庄严,何等的欢喜。然而其中唯有坐在廊下的侯爷,判若两人,脸色发青,嘴边堆着泡沫,双手紧紧抓住穿着紫裙裤的膝盖,仿佛一头口渴的野兽似的,喘个不停。……

二十

那一夜侯爷在融雪府焚车的事,无意中从什么人嘴里传到世间去了。关于此事,好像颇有种种贬词。首先,侯爷为什么要烧死良秀的女儿——最多的谣传是,恋爱不能遂愿,出于仇恨而为。可是,毫无疑问,由于绘师脾气邪行,为了画屏风画儿,不惜烧车乃至杀人,侯爷完全是予以惩罚之意。我甚至听侯爷亲口这样说过。

再说那个良秀,也横遭物议:一心想画屏风,宁肯瞧着女儿当面给活活烧死,真是一副铁石心肠。有人大骂良秀,说他为了画画儿,竟忘了父女之情,简直禽兽不如。就连横川那位方丈也这么认为:“生而为人,倘为一艺一能臻于出神入化,竟不辨人伦五常,必堕地狱无疑。”

此后,过了一个来月,地狱变屏风终于画好。良秀当即送到府上,恭恭敬敬请侯爷过目。适逢方丈也在座,一见屏风上的画:烈火狂飙,肆虐天地,令人惊怖,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原本板着面孔,瞪着良秀的方丈,这时也禁不住拍着大腿赞道:“真鬼斧神工也!”侯爷听罢此语,苦笑时的那副神态,我至今难以忘怀。

从此,至少府里几乎无人再说良秀的坏话了。因为无论谁,哪怕平日多么恨良秀,见了那架屏风,都会出奇地为他那虔敬庄严的精神所打动,深深感受到火焚地狱的大苦难。

然而,等到那时,良秀早已不在人世。画好屏风的第二天夜里,他便在屋里悬梁自尽了。让独生女儿先他而死,恐怕他也无法再安心地活下去了。他的尸体至今还埋在自家房屋的遗址上。尤其是那块小小的碑石,几十年来风吹雨淋,长满青苔,早就成了一座不知墓主是谁的荒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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