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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历史的沸点Ⅱ》(13)(1 / 1)


王导: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花火

暮春的江南,正是一年中的好时光,草长莺飞,花红柳绿。

但在建康城外的新亭,一场正在进行的酒宴中,有人看着眼前的美景,不禁感叹:“风景没什么不同,只是举目所见的却是长江而不是黄河了”,听罢,众人本来还好的情绪顿时变得黯淡,以致相互垂泪,此时有人站出来,变色说道:“大家应该全力为国效力,收复神州失地,何至于像楚囚一样,相向哭泣呢”。

说此豪言的是南渡的北方名士王导,这次事件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新亭对泣”。

美酒+ 美景,理应“一杯接一杯”,为何这些人如此悲戚,可以概括为五个字——“有家不能回”,他们都是晋人,或者更确切地说,都是北方有名望的大士族,但此时却只能偏安江南,看着“长江”想“黄河”,因为此时长江以北已经是匈奴人、羯人、鲜卑人的天下,西晋朝廷虽然还在维持,但已经是苟延残喘,进入了消亡倒计时。

说心里话,他们更应该庆幸,如果不是几年前,跟随着一个西晋王爷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如今估计早已成为了胡人的刀下之鬼。这个王爷就是后来东晋的开国皇帝司马睿。

司马睿或许是历史上活得最憋屈的一位开国皇帝。

首先对他的身世便众说纷纭,焦点在他到底是一位皇子还是一个平民的私生子,这两种身份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说他是私生子还真不是坊间八卦,有不少史书为证。说的是曹魏时期,有一本流传很广的谶书叫《玄石图》,上面记有“牛继马后”的预言。司马懿开始不解何意,后想到自己手下有个将领叫牛金,他忽然想起这个预言,心里十分忌讳,便杀了牛金。

司马懿自以为牛金已死,子孙便可高枕无忧坐享福贵了,殊不知世事难以预料。司马懿的孙子司马觐袭封琅琊王后,其妻夏侯氏被封为妃子。夏侯氏人很风流,没多久就与王府也叫牛金的一个小吏勾搭成奸,后生下了司马睿。

所以,后世有人戏称司马睿为牛睿,把东晋也称作“南朝晋牛氏”,这名字真心不好听,但确实有一些人就这样认为,这里面包括明朝那位在狱中自杀的著名思想家李贽。

不过,正统的说法还是司马睿动脉里流的是司马家的血,他的曾祖父是司马懿,祖父是琅琊王司马伷,他的父亲是承继了琅琊王的司马觐。

作为司马家的王爷,很难躲过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超级内讧——八王之乱。唯一幸运的是他很早就遇到了王导,这似乎是他在当年唯一的知心朋友。他劝司马睿要离开邺城这个是非之地,回到自己的封国静观其变。

想走哪那么容易,当时成都王司马颖将晋惠帝挟持到邺城,他下令一切关口、渡口不让司马氏王爷和大臣通过,司马睿虽乔装打扮,但到了黄河渡口,还是被拦住,幸亏有个手下灵机一动,用马鞭抽打司马睿所骑马匹的屁股,故作轻松说:“成都王下令禁止贵人出行,你个看房子的小芝麻官怎么也被拦到这里了。”守渡口的卫士一听还真以为司马睿是个看房小吏,就把司马睿给放了过去。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运气很快就站到了司马睿一边,他最大的运气是跟对了领导。

司马睿在乱世之中选择了东海王司马越,这位王爷后来成为八王之乱最后的胜利者,司马越起兵后,让司马睿留守下邳,也就是让他为自己守护后方,这是司马睿获得第一份正经差事,他让王导担任管军事的司马,这两位就此正式确立了上下级关系。

再说说王导,他出身名门大族琅琊王氏,年轻时也算是个公子哥。

此类大家族的公子,一般来讲从小受到良好教育,所以通常气度不凡,颇有才华,王导也不例外,从小他便跟兄长王衍以及族长王戎参加各类名士聚会,增长了不少见识。十四岁时,陈留高士张公在见到他后非常惊奇,对他的从兄王敦说:“这个孩子的容貌气度,是将相之材。”

王导很早就世袭祖父王览的爵位,日子过得很惬意。按照正常规律,他应该可以做一个不小的官,然后衣食无忧悠悠闲闲地过完一辈子。

但他却赶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乱世,所幸他遇到了琅琊王司马睿,其实更准确应该说,司马睿有幸遇到了王导。

王导很快便展现了他出色的战略眼光,他看到中原乱成一锅粥,便力劝司马睿到相对安定的江南开辟新局面。公元307 年,司马睿出任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移镇建邺。“移镇”是官方说法,实际上无异于逃亡。

刚到建邺的司马睿倍感凄凉,虽然贵为皇室宗亲,但来到此地却无人理睬他。这大概有两个原因。一则这里是东吴故地,而灭掉吴国的正是晋朝。当地有首童谣“局缩肉,数横目”,“局缩肉”是对司马政权的蔑视,而“数横目”说的是晋朝的寿命不会超过四十年,如今司马政权已经超过四十年,而且岌岌可危,吴地不少人觉得吴国复国的机会来了。另外,江南大族们一个比一个牛,没人看得上初来乍到而且是西晋王室中边缘人物的司马睿。史书记载,司马睿到了建邺,长达一个月没有一个当地名流前来拜访,“门庭冷落、凄凄惨惨”。

总之,是各种不买账。

总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王导看出问题严重之所在,没有江东大族的支持,司马睿以及他们这些跟随南渡的北方士族,很难站稳脚跟,甚至有可能被赶回长江以北。

王导觉得必须要有所动作了,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求得这些牛气哄哄的大族的理解和合作,谈何容易。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采用“三陪”措施,陪笑脸、陪吃饭、陪喝酒,尽管如此放下身段,这些江南望族还是不领情,有一次王导请陆玩吃饭,陆家曾经涌现出陆逊、陆抗这样的牛人,是江南四大家族之一。为了好好招待这位陆玩,王导煞费苦心,安排了特制的北方风味奶酪,这是一般人吃不到的美食,但陆玩或许因为吃不惯,吃完回家便开始闹肚子,病好后他写信给王导,充满讥讽地说:“我虽是南方的人,但差点成了北方的鬼。”

王导被陆玩这样骂一顿,不仅不能生气,还要进一步拉近关系,他继而想与陆玩结为儿女亲家,谁知陆玩回复说:“小草和松柏就像是香草和臭草一样,两类东西,不能放在一起。”王导又被结结实实地羞辱了一把。

“三陪”方法并不灵光,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才能扭转局面呢?王导决定导演一场大戏,时间选在了农历三月三。

每年的这天都要举行祓禊仪式,就是在水边举行的清除不祥的祭祀。王导让司马睿乘坐华丽的轿子,配以隆重的礼仪,到水边观看仪式。

王导等北方士族大人物骑着高头大马,众人簇拥着司马睿,宛若众星捧月,把场面搞得很大。

这样精心设计的大场面当然是故意做给南方世家大族看的。

世家大族纪瞻、顾荣等人看到司马睿的阵势如此之大,一派王者之气,不得不在路边拜谒。但王导深知,单靠威风是不行的,必须让他们心悦诚服。于是王导劝说司马睿:“古之王者,莫不宾礼故老,存问风俗,虚己倾心,以招俊乂。况天下丧乱,九州分裂,大业草创,急于得人者乎!顾荣、贺循,此土之望,未若引之以结人心。二子既至,则无不来矣。”就是让司马睿去请在当地威望很高的顾荣、贺循,他们俩要是从了,想必其他人也会跟随而至。

司马睿按照王导所说,放低身段,去请顾荣、贺循,两人被司马睿的诚意所打动,应召来见,分别被任命为军司马和吴国内史。如王导所预料,在两人的示范效应作用下,不少世家大族望风顺附,百姓也逐渐归心。

王导就此成为了司马睿的主心骨,不过确实他也对得起这位琅琊王的高度信任。他一方面劝说司马睿要进一步加强和江东大族的合作,另一方面他还让司马睿要起用北方南渡的“高级难民”中的贤人君子,让南北士族人尽其才。

“卿是我的萧何啊。”司马睿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语言形容这位得力助手。不过,王导告诉司马睿现在这个时候不需要萧何,而是需要管仲、乐毅这样的人物,而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臣子,希望司马睿任用贤能,以图大业。

谦虚使人进步,王导的胸怀也让他成为了大臣和士族的领袖,史书记载,北方士族桓彝过江之初,看到司马睿要啥没啥,很是失望,心里觉得本来渡江是来求生存,看到这样的状况,觉得很难维持下去,但他和王导交谈后,却变得信心满满,对人说:“刚才见了管夷吾(管仲),再也不担忧了。”

王导在东晋的草创阶段成为了一面关乎“信心”的旗帜!

司马睿在王导的帮助下刚刚立稳脚跟,北方却传来一个噩耗,匈奴人刘渊建立的汉国攻破洛阳,晋怀帝司马炽被俘,洛阳城被洗劫一空,史称“永嘉之乱”。怀帝被杀后,他的侄子司马邺在长安即位,史称晋愍帝,他也是西晋王朝最后一个皇帝,为了避讳,建邺从此改名建康。

作为亡国之君,司马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刚上台就发布了一份非常“吓人”的诏书,他下令让在中原苦苦支撑的王浚、刘琨出兵三十万攻取平阳,让西边的司马保率兵二十万到长安,而让司马睿统兵二十万进攻洛阳。

皮球踢到了司马睿这里,着实让他犯难。不奉诏属于犯上,况且司马邺的处境也确实危险。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何况自己刚刚在江南立足,根本称不上是“地主”,而且江南士族还有一些并没有真心归附,特别是北边来的人越来越多,引起了南方人的担忧和疑虑,内部矛盾重重,存在着非常大的不稳定因素,自顾还不暇,拿什么去进攻洛阳。

但皇命难违,怎么也得装装样子,他召集手下臣子商议此事,一个名字从此镌刻在历史的正能量榜上,他便是“祖逖”。

对,没错,就是“闻鸡起舞”的那位,不过听到半夜鸡叫起来习武的不只是祖逖一个人,还有一位,此人后来成为西晋后期最可依赖的大将,他的名字叫“刘琨”,当时两人都是二十岁出头,同为司州的主簿,年龄相仿,志向相同,所以关系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史书称“同床而卧,同被而眠”,放在今天,这似乎亲密得有些过分,难免被人怀疑倾向问题,但两人完完全全是“革命的友谊”。

有次祖逖先听到鸡叫,估计叫声很大或者他睡觉本身就轻,被惊醒后无法成眠,索性把睡在身边的刘琨踢醒,和他说:“别人认为半夜鸡叫不吉利,我不这样想,以后听到鸡叫干脆起来练剑算了”,刘琨觉得这位兄弟实在太过自律,自己也不好认怂,于是此后两人便把鸡叫当闹钟,半夜里起床练剑,冬去春来,寒来暑往,不曾间断。

自律者事竟成,两位都成为了铭刻史册的忠臣,一个在北方苦苦支撑,一个在南边开创基业,唯一遗憾的是,中间的一条黄河,让拥有如此深刻记忆的两人,一辈子再没得到一起舞剑的机会。

祖逖是个纯粹的爱国主义者,难免不解风情,司马睿从内心就没想过应诏北伐,召集众臣只是想走个过场,但没想到祖逖站出来慷慨陈词,而且潸然泪下,一下搞得司马睿进退两难。

罢了,罢了,既然祖逖一心要当英雄,自己也不好阻拦,司马睿任命祖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让其北伐。官衔听上去不错,但其实没有实货,不给一兵一卒,只给了一千人三日的口粮,还有三千匹布。

意思很明确,帮忙只能帮到这里,想当英雄还得自己找辙。

祖逖终于知道司马睿的真实心思,觉得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自己回到扬州故地,带着一百多名家臣和兵士渡过长江。过江时,祖逖又留下一个充满正能量的成语——中流击楫,就是用船桨敲击船舷,目的是让大家集中注意力,听他发表激情演说,他说此次北归,不把中原的敌人赶走,便不再回江南,一句话——“不成功便成仁”。

祖逖并非只会说豪言壮语,打仗也毫不含糊,攻占了河南许多地方。但这对于远在长安的司马邺来说,基本上属于“隔靴搔痒”,公元316 年,长安陷落,司马邺出降,西晋王朝就此画上了休止符。

国不可一日无君,但司马邺只是被俘虏,并没有被杀,所以司马睿也不好太着急去当皇帝,过了不到半年时间,他封自己为晋王,改元建武,设置百官,虽然没有正式称帝,但一般认为东晋王朝从这个时候算是开张了。

又过了一年多,司马睿终于等来了晋愍帝被杀的消息,王导联合他的堂兄王敦,与其他大臣共同劝进司马睿,司马睿就此登上皇帝宝座,是为晋元帝,成为东晋王朝的开国之君。

司马睿深知,自己能有今天,第一功臣非王导莫属。登基之日,他居然拉着王导要他到御座上一起坐,王导当然识相,死活不肯,关系铁归关系铁,君臣还是君臣,两人由此僵持了一会儿,王导一看再这样下去,登基仪式无法进入下一个程序,于是只好说:“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就是说普天之下,只能有一个太阳,这个太阳就是司马睿。

司马睿这样热情,心怀感恩不假,但也不排除做戏的成分,毕竟王朝刚刚建立,还是要倚重王家,他给王导一大堆官职,还封王敦为大将军兼任荆州刺史,这对王家兄弟,一内一外,一文一武,掌控了朝政,除此之外,还有王含、王澄、王舒等掌控着朝中关键岗位,历史上著名的说法“王与马,共天下”算是比较客气的,此时准确地说应该是王家说了算。

只是这样的“蜜月”注定不会长久,高潮之后便急转直下,道理很简单,作为任何一个皇帝,最不能容忍就是大权旁落。

“培养自己的势力是最关键因素”,司马睿心里清楚,牵制王家势力,最重要的是用自己的人。于是他开始重用自己的心腹刁协、刘隗,这两人都长期在琅琊幕府,深知他们主子的心意,担任要职后,便一心维护皇权,抑制王家。

王导明显感觉到了司马睿态度的变化,不久前还拉着自己共坐御座,亲热得不得了,如今却渐渐疏远。王导对此虽感落寞,但他还很能撑得住气,一直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王敦坐不住了,脾气火爆的他直接上疏,让晋元帝好好回忆一下当年他对自己说的话,那时司马睿的原话是:“我与你和王导,是管、鲍之交”。这封上书实际上是在批评当今皇上司马睿,警示他不能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司马睿决心已下,自然不会走回头路,于是双方第一次冲突很快来临。导火索是关于湘州刺史的人选问题。梁州刺史周访去世,湘州刺史甘卓调任梁州,空出来的湘州刺史的位置被王敦盯上了,他推荐自己的心腹沈充出任,但遭到司马睿拒绝,他派谯王司马承担任此职,因湘州在荆州上游,司马睿叮嘱自己的这位叔叔要“据上游之势”来防范王敦。

司马睿并没有就此罢手,而是打出了组合拳。他接着封刘隗为镇北将军、都督青徐幽平四州诸军事、青州刺史,镇淮阴,封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司州刺史,镇合肥,说是加强北部边防,但用意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冲王敦来的。

这还不算完,司马睿还来了釜底抽薪的一招,终于把王敦给惹急了。

司马睿按照刁协的主意,下令南迁百姓中沦为大族家奴的免除奴隶身份。他采取这样的措施,并非出于菩萨心肠,为这些家奴们着想,而是借此削弱大族实力,让这些被解放的家奴为朝廷服兵役和劳役。

司马睿紧锣密鼓的一系列举措,把自己和王敦都送上了火山口,此时恰好祖逖去世,王敦最忌惮的两个人周访和祖逖都已不在人间,他觉得军事上已经没有敌手,是时候给司马睿一些颜色看了。

公元322 年正月,王敦在武昌也就是今天湖北鄂州起兵,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点名要求清除刘隗,并表示“隗首朝悬,诸军夕退”,走到芜湖,他觉得刁协也是坏种一个,在清除名单上把他的名字也加上,与此同时,王敦的心腹沈充在今天浙江湖州起兵响应。

司马睿听说王敦反了,感到十分震怒,这事儿其实司马睿早有预见,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迅速,部署尚未完成,王敦就兴兵而来,他只能硬着头皮应战,当即命令戴渊和刘隗回师来保卫都城建康。

此时最难的人是王导,刘隗回建康后对司马睿提出的首个提议,就是杀掉王导和在京的所有王家子弟。王导也深知自己和整个家族此时命悬一线,命运已经不掌控在自己手中,他能做的就是每天一早带着二十多个宗族在宫门前请罪,争取宽大处理。

司马睿此时犹豫不决,他召尚书左仆射周顗进宫商议,王导看到周顗,大声朝他喊:“伯仁,我们全家几百人的性命都拜托你了。”周顗好像啥都没听到,一点反应都没有,头也不回径直走进皇宫。王导的心里哇凉哇凉的,顿时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对周顗失望到了极点。

他对 周顗之所以如此失望,是因为两个人的关系非常好,好到什么程度?周顗有时候喝多了便倒头在王导旁边睡,两人开玩笑也没有什么顾忌,有次王导枕在周顗的腿上,指着周顗发福的大肚子问:“这里面有啥啊?”周顗答道:“里面空空如也,但像你这样的人,装几百个还是不成问题。”

所以,此时此刻王导的情绪很容易理解,只是让王导万万没想到的,救他和王家性命的正是周顗,他进宫后力劝司马睿,说王导对皇上忠诚,创立东晋功勋卓著,因此不能诛杀,本来对此没有准主意的司马睿,就此打消了诛灭王氏家族的想法。

周顗好酒,在宫中想必和司马睿喝了不少,出宫时已经晃晃悠悠,跪了一天的王导等好不容易等到周顗出来,膝行向前,大声呼救,周顗依旧不搭理他,还和旁边人说:“我要杀尽乱臣贼子,当会得到斗大的金印,挂在手肘后。”

王导是什么人?东晋建朝后,他从来没有如此低三下四求过人,也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轻视过,何况是和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周顗,所以此时他对周顗已经不单单是不满,而是充满了仇恨。他不知道周顗在司马睿面前一直为自己说好话,更不知道,周顗回家后一再上表,请求司马睿不要惩罚王导。

司马睿听从了 周顗的建议,召王导入宫觐见,王导痛哭流涕地说:“叛臣贼子,哪个朝代没有呢,但想不到会出在我们王氏家族中。”司马睿给足了王导面子,他光着脚走下龙椅,扶起王导,拍拍他的手表示绝对信任王导。

司马睿放过王导和他的家族,但王敦并没有收手,他率领大军从上游杀来,一路上没遇到什么抵抗,很快就到达了建康旁边的石头城,被司马睿派去驻守石头城的周札,没开战便献城投降。司马睿大惊,这时候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赶忙派刁协、刘隗、戴渊反攻,想夺回石头城,但都大败而归。

结局基本可以确定了,王敦攻进建康只是早晚的事情。朝廷没有太好办法,只能派周顗去石头城,劝说王敦退兵,这也是最后的努力。

周顗见到王敦问他:“此番动兵,意欲何为?”王敦亮出了“清君侧”

的理由,周顗对此说:“今主非尧、舜,何能无过?且人臣安得称兵以向朝廷?”就是说天下有几个像尧舜那样的圣君,作为大臣,难道皇帝有一点过错就要兵戎相见吗?这话说得很有理,皇帝也是人,如果有点问题就起兵,天下便会无安宁之日。

周顗的话虽然将王敦搞得哑口无言,但事已至此,一句话已经无法化解整个危机。被列入王敦黑名单的刁协和刘隗有了末日来临的感觉,他们跑进宫里去见司马睿,这位皇帝对此也无能为力,只能告诉他们快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刁协年龄太大,马也骑不了,没跑多远就被人杀了。刘隗年轻一些,跑得确实够远,跑过黄河投奔了后赵。

但就在王敦准备进攻建康的时候,后方却传来一个坏消息,在襄阳的甘卓起兵,向自己的老巢武昌杀去。让王敦意外的是,这个甘卓当初曾经答应过自己按兵不动的,现在为何却兴兵而来。这其中的蹊跷是因那位被司马睿任命为湘州刺史的谯王司马承。

司马承对晋元帝绝对忠心,听说王敦反了,第一反应是要带兵去讨伐王敦,手下劝他不要冲动,湘州兵微将寡,以这样的实力和王敦叫板,简直就是送死,当下最好选择是劝说唯一能和王敦抗衡的甘卓起兵勤王。

司马承一听也是,硬干不仅救不了皇帝,而且也难以自保,于是派手下邓骞到襄阳劝甘卓,这个说客水平极高,引经据典,由古及今,说的甘卓有些动心。就在这时,王敦的说客也来了,来的说客是参军乐道融,本来王敦派他是劝说甘卓与自己合作的,但王敦却看走了眼,这位乐参军根本就不是和他一伙的,见了甘卓反而劝他抓紧进兵讨伐王敦,甘卓这才决定起兵。

面对可能形成的两面受敌的危局,王敦一方面派甘卓的侄子去给他叔叔传话,让他班师回去,事后会有厚赏,另一方面加紧攻城。

攻克建康后,王敦派人以天子的名义让甘卓停止军事行动,甘卓本来就犹豫不决,见此便罢兵返回襄阳,不过等待他的注定是死亡的命运,王敦对甘卓背后插刀耿耿于怀,后来派人趁其不备将其斩杀。

而那位一直与王敦作对的司马承,湘州被攻陷后被俘,在押往建康途中遇害。

王敦彻底控制大局,但他并没有急于去见司马睿,而是纵容兵士进行劫掠。司马睿让人传话给王敦,说:“刁协死了,刘隗也跑了,你要清除的两个奸臣都不在了,你的愿望也实现了。你要还忠于本朝,就带兵回去,让一切归于平静。如果你觉得不行,那我还回琅琊国,这个皇帝你来坐。”身为天子,说出这番话确实有些屈辱,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司马睿已经做好了被罢黜的准备。

王敦当然不会罢兵,他有了更进一步的想法,想要废黜晋元帝司马睿,但遭到了王导的坚决反对。他让王敦见好就收,不要贪得无厌。

司马睿没杀王导,王导也让他保住了皇帝之位,也算以恩报恩。

只是从此后司马睿成为一个名义上的天子,大权完全掌控在王敦手里。王敦掌权后想杀掉周顗,特意征求王导的意见,一提起这个名字,王导脑海里就泛起前些日子在宫前的情景,所以对王敦的问话,他一直保持沉默,看到王导没有反对意见,王敦下令让周顗人头落地。

后来,王导在中书省看到了当年周顗为自己求情的记录,这才知道自己冤枉了周顗,拿着这份记录,王导泪流满面,追悔莫及,回来后对自己儿子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句很著名的话后来成为一句成语。

不过,周顗之死,也不能全怪王导。周顗做了好事不留名也是个重要原因,这是当时名士们倡导的做派,这种“活雷锋”精神也是魏晋风度的组成部分,周顗到死也没有说出这个秘密,在他被绑缚刑场,路过宗庙时,他并没有高喊自己拯救了王家一族,而是大呼:“贼子王敦,倾覆社稷,枉杀忠臣,神明有灵,当速杀之!”押送兵士见状用戟猛刺他的嘴巴,周顗血流满面,但仍大喊不止,他宁愿丢掉性命也不愿丢掉风度。

很想为这样的人再喝一杯!

王导此时又成为关键人物,他看到王家的敌人纷纷落马,王敦起兵的目的已经达到,就劝自己的堂兄到此为止,不要再有其他奢望。

王敦看到王导态度坚决,便带兵回到了自己大本营武昌,从那里遥控朝廷。

司马睿从此抑郁了,他虽为天子,但号令出不了宫门,像一个囚徒一样被软禁在宫里,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活了四十七岁。

可以给这位东晋的开国之君盖棺定论了,八个字——“成也王家败也王家”。

晋元帝司马睿驾崩后,太子司马绍即位,为晋明帝,这是两晋王朝少有的英明之君。

司马绍从小就聪慧,有个故事流传甚广,有天正遇长安使者来,司马睿就问在自己膝前玩耍的司马绍说:“你说太阳与长安哪个近?”

司马绍没怎么想便回答说:“长安近,从没听说过有人从日边来。”晋元帝很满意儿子这个回答。第二天,群臣宴会时又问他这个问题,没想到司马绍却回答说:“太阳近。”晋元帝脸色一变说:“怎么和昨天说的不同呢?”司马绍回答说:“抬头就望见日,但却望不见长安。”好像是这么回事,怎么说都有理。由此司马睿更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是个奇童。

司马绍能活着登上皇位,必须要感谢一个人——温峤。

王敦当时攻打建康时,这位太子想召集东宫的禁军出城与叛军决战,其实是想杀身成仁,正是这位温峤拉着太子的马,哭着说万万不可,太子不听,温峤索性抽剑把马缰砍断,司马绍这才作罢,这让司马绍捡回一条命。

王敦控制局势后,想废掉太子立威,给出的理由是皇上有过错,太子却不谏阻,是个不肖子孙。在百官沉默时,又是温峤挺身而出,说“钩深致远,盖非浅局所量。以礼观之,可称为孝矣。”就是说,太子才识广博,不是我等肤浅之人所能评价的,太子按照礼法侍奉双亲,尽孝这方面没有问题。百官觉得他说得有理便跟着附和,王敦一看阻力颇大,就把废太子一事放到了一边。

司马绍即位不久,王敦在身边人的撺掇下,内心重新泛起了皇帝梦,他先是暗示朝廷给了他许多特殊的待遇,包括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历史上获得这样礼遇的包括萧何、霍光、梁冀、曹操等,不是大功臣就是大权臣,王敦把自己与他们并列在一起。接着他将大本营移驻离建康更近的姑孰,就是今天安徽马鞍山的当涂县。

王敦下一步棋是将司马绍身边的能人逐步铲除,他首先想到的是温峤。于是他向司马绍要求将温峤调到自己幕府担任左司马。司马绍还没有到和他掰手腕的地步,没办法只好同意。

温峤实在聪明之极,他到了王敦身边后,马上“入乡随俗”,对王敦毕恭毕敬,将王敦交办的事情办得井井有条,很快取得了王敦的信任。

他和王敦身边的红人钱凤也打得火热,经常说:“钱凤是个充满干劲富有活力的能干之人”,钱凤听了很高兴,和温峤成为了好朋友。

过了一些日子,丹阳尹出缺,这个官职所管理的辖区很重要,建康城在其范围之内。温峤想利用这个机会逃离王敦。但他觉得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王敦肯定不许,他便转而推荐钱凤,钱凤觉得温峤很抬举自己,投桃报李,极力推荐温峤担任这个位置。温峤假意退让后接受任命。

饯行酒宴中,一向稳重的温峤却借着喝高,和钱凤搞得很不愉快。

王敦好不容易才将两人拉开。第二天,钱凤想明白了,这是温峤的金蝉脱壳之计,便向王敦进言不能放温峤上任,王敦一听急了,觉得钱凤是因昨天温峤斥责了他,才来说这番话,有公报私仇的嫌疑。温峤于是顺利脱离虎口,不久后便返回建康,将他看到听到的王敦的虚实和阴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司马绍。

司马绍不想让自己老爸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他提前进行了精心布置,让王导出任大都督,让温峤镇守石头城,让郗鉴护卫御驾,同时召外地的苏峻、祖约等大将入卫京师,严阵以待,准备与王敦殊死一搏。

看上去这样的部署很有问题,王敦要谋反,司马绍却让王导任大都督。如果兄弟俩要是内外勾结,后果是什么,司马绍不会不知道,但这就是这位明主的高端之处,他知道在推翻皇权这个问题上,王氏兄弟并非穿一条裤子,而是泾渭分明。

历史的进程确实如此,上一次王敦之乱,应该是王导默许的,甚至存在通风报信的嫌疑,但王导的底线再清楚不过,就是“清君侧”,所以王敦完成使命后,他力劝自己的堂兄离开建康,绝不可以觊觎那高高在上的座位。这次王敦冲着皇位而来,突破了王导的底线,所以他断然不会和王敦同流合污,而必须划清界限,搞不好还要整个你死我活。

关键时刻掉链子,正当双方剑拔弩张时,王敦却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他觉得这次估计熬不过去了,于是开始安排后事,他没有儿子,将自己长兄王含的儿子王应作为嗣子。

此刻最着急的是钱凤,他问王敦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王敦知道大势已去,他说:“上策是解散军队,归附朝廷,保全门户,中策是退回武昌,向朝廷进贡,努力维持现状,下策就是趁我没死,进攻建康,以求侥幸成功。”钱凤觉得事已至此,上策中策是自投罗网,唯有下策可行。

又该王导立功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堂兄的暴脾气,王导向晋明帝出了一个“不战屈其兵”的主意,就是先给王敦发个诏令,将其骂个狗血喷头,王敦必然大怒,血气攻心,病情自然加重,说不定会一命呜呼。不管死或不死,王导率王家子弟给他办个隆重的追悼会,这样大家都会相信王敦已死,朝廷兵马会士气大振,定能取胜。

妙!实在是妙!晋明帝不由为这个计策击节叫好,一切按照王导说的落实。

王敦收到诏书后果然气得昏了过去,醒了后决定起兵,但他的身体状况实在无法出征,只能让王含做元帅,与钱凤率军进攻建康。与此同时,王导带着王家人为王敦办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仪式,搞得建康城里的人都觉得王敦真死了,恐惧的心理一扫而光。

王含、钱凤率军来到建康城外,这次远不如上次那般顺利,被东晋军队夜袭成功,损失惨重,军情传到王敦处,他实在无力承受这样的噩耗,气绝而亡。不过为了不影响前方作战,王应选择秘不发丧。

王含、钱凤和引兵来援的沈充不知道王敦已死,还在玩命进攻,但被从外地赶来勤王的苏峻、刘遐击败。纸包不住火,此时王敦已死的消息传到前线,王含的部队军心大乱,不断有逃跑的,最后连主帅王含也将营帐烧掉后开溜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晋明帝下令对王敦的残余势力进行追剿,王含、王应、钱凤、沈充这些骨干分子最后都人头落地,自此王敦之乱彻底结束。

硝烟逐渐散去,晋明帝司马绍以他的英明,让东晋子民稍稍看到了一丝曙光,但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东晋注定无法走上中兴道路,因为平乱后仅仅一年,让人看到希望的晋明帝司马绍突然暴病而亡,仅仅活了二十七岁。

新皇帝晋成帝司马衍只有五岁,他的母亲庾太后临朝听政,虽然仍旧让王导担任宰相,但实权却转移到外戚庾亮的手中。

庾亮,作为一个新权贵,才干倒还有一些,不过他最大的问题是“智小谋大,才高识寡”,有想干事的热情,但没有干成事的能力,他很厌恶王导“和稀泥”的执政风格,总觉得王导“心太软”,于是想重新树立起朝廷的规矩,初衷似乎没有错,但操作手法却显得不明世事不通人情,这样刚愎自用的结果,是让自己的整个人生与失败如影随形。

他刚一上台就杀了宗亲南顿王司马宗,这位王爷是东晋王朝的开国功臣,他和庾亮之间有矛盾,主要原因是晋明帝司马绍患病时,庾亮想进宫觐见,当时司马宗作为禁军头领在宫内当差,庾亮派人找司马宗要宫门钥匙,司马宗不仅坚决不给,反而说:“皇宫又不是你家,是你随便进出的地方吗?”这话说得很重,庾亮觉得受到巨大侮辱,从此与司马宗结下梁子。

庾亮掌权后,很快将司马宗贬职。司马宗对此严重不服,他和亲信卞阐谋划,准备废掉庾亮,谁知事情泄露,御史中丞钟雅弹劾司马宗欲谋反,庾亮便马上派右卫将军赵胤拘捕司马宗,司马宗领兵抵抗,被赵胤所杀。

司马宗一直执掌宫中禁军,经常待在宫内,有时候还陪着小皇帝玩。晋成帝对司马宗颇有好感,突然好长时间见不到了,晋成帝问庾亮平时和自己玩的那个白发爷爷哪里去了,庾亮告诉小皇帝,那个老头因为谋反被他杀了。小皇帝说了一句话,着实把庾亮惊着了,他说:“舅舅说别人谋反,就杀了人家,如果有人说舅舅谋反,又该如何呢?”

明显的不满意啊,庾亮听了脸色一变,无言以对,只能悻悻而去。

名义上的百官之首王导此时在做什么呢,他知道如今大权掌控在庾亮手中,自己能做的是“淡然处之”,有人私下对王导说庾亮如此专权,对他不利,王导则表示我本来就准备一身布衣服,回家养老去,这对我没有什么影响。

司马宗事件只是一个序曲,庾亮性格上的缺陷很快惹来一个巨大的祸端——苏峻、祖约之乱。

这场比王敦之乱更为狂暴的叛乱,始作俑者是庾亮。主要原因是庾亮和当时手握兵权的三位大佬陶侃、苏峻和祖约搞不好团结,关系很紧张,庾亮作为朝政执掌者,理应求大同存小异,共同努力复兴东晋,但是他却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将平定王敦之乱的大功臣苏峻一步步逼到了死角,不得不兴兵叛乱。

这事情和被杀掉的司马宗也有关系,庾亮杀掉他后,他的手下卞阐逃到了苏峻处,庾亮让苏峻交人,苏峻说压根没见过这个人。庾亮本来就很猜疑苏峻,通过这件事更加对他心怀不满。于是他下令征召苏峻回建康担任虚职大司农,实际上是让他交出军权。

王导站出来明确表示反对,他认为苏峻肯定不会奉诏,这样做很容易生乱。王导虽然是名义上的“头牌”,但此时已经说了不算,庾亮认为王导就是一个“和事佬”,天天在那里和稀泥,对王导的建议置若罔闻,执意要剥夺苏峻兵权。

苏峻表示自己不适合到朝廷当差,上表大意说“世界确实很大,自己想到处去看看”,到哪里都可以,甚至可以到一线去和后赵作战,但就是不想回建康。

庾亮对苏峻的回复很生气,他对群臣说:“苏峻狼子野心,最终必会作乱,今天征召他,纵然他不听上命,造成的祸乱也还不大,如果再过些年,就无法制服他,这就如同汉朝时的七国对朝廷一样。”

大臣卞壶劝他说:“苏峻拥有强大的军力,又靠近京城,用不了一天就可以到达,一旦发生乱子,后果很难想象,应当深思熟虑啊!”

但庾亮脾气上来,九头牛都拉不住,表示没有什么商量余地,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

苏峻最后没辙,他说“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就是说我宁愿站在山头看建康城里的监狱,也不愿站在监狱里看外面的山头,于是他决定起兵,他知道祖约对庾亮也有怨气,于是邀请祖约一起讨伐庾亮,祖约欣然应邀。

东晋历史上破坏力最大的内乱——苏峻、祖约之乱就此爆发。

庾亮的表现实在有些让人无语,他一意孤行把苏峻逼反了,自己却拿不出任何处理危机的手段,而且还不听别人建议,导致局势一步步恶化。

第一个出主意的是“智多星”温峤,他与庾亮关系很好,当年他赌博输了很多钱,是庾亮替他还清了全部赌债。这次他提出的建议间接产生了一个成语——“不可越雷池一步”。说的是镇守武昌的温峤听说苏峻拒命,觉得他可能要反,想要领兵东进来保卫建康,庾亮不准,命其不能带兵越过雷池一步。雷池实际是一个地名,在今天安徽望江县东南。

接着一错再错,有人向他提出趁苏峻还在长江北岸,应派军扼守江边的当利口,阻止其渡江。庾亮不听,结果让苏峻抢得先机。在苏峻渡江后进军建康时,又有人向他建议说苏峻知道石头城防守严密,所以他不会攻打石头城而会选择南面的小丹阳绕道而来,如果派兵伏击,定会一举制胜,庾亮又不采纳,丧失了最后的战机。

叛军兵临城下,志大才疏的庾亮,只能自己上阵,结果军队还未排成队列,士兵们便丢盔卸甲,纷纷溃散。庾亮一看情况不妙,抛下小皇帝,自己带着几个兄弟上船向浔阳逃去。

又到了王导出来收拾残局的时刻,他和几位大臣和侍中护卫着只有八岁的小皇帝,叛军拥上殿时,其中的一位叫作褚翜的侍中大声喝道:“苏冠军来觐至尊,军人不得胡来!”这一叫声让叛军不敢上殿,转而到后宫烧杀掳掠,建康城内,哀号啼哭之声,不绝于耳。

王导就是王导,苏峻虽然占领了建康,但他对王导非常敬重,不仅没有听手下建议杀掉这位三朝元老,苏峻依然让他做当司徒,位置还排在自己前面。

庾亮灰头土脸跑到浔阳找到了温峤,此时他感觉面子尽失,但现在已经不是顾及脸面的时候,庾亮想联合温峤反攻苏峻,但两人一合计,觉得好像不是苏峻的对手,想击败苏峻必须找到一个更强大的力量,两人共同想到一个名字——陶侃。

陶侃此时镇守荆州,庾亮和陶侃关系很不好,当年晋明帝司马绍临终前将陶侃确定为顾命大臣之一,没想到让庾亮私自给删除了,对此陶侃一直耿耿于怀。

庾亮只能靠温峤牵线搭桥,温峤几次诚挚邀请,陶侃最后答应出兵,并亲自来到浔阳。庾亮知道陶侃心里痛恨自己,但此时又必须傍着这条“大腿”,他听从温峤建议,一见到陶侃,便“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以示谢罪。陶侃心胸远比庾亮开阔,双方就此冰释前嫌,一起举兵杀向建康。

苏峻没有料到陶侃会出兵相助,他决定坚守石头城,把小皇帝也从建康挟到这里,王导的劝阻没有丝毫作用,眼睁睁地看着哭哭啼啼的小皇帝被带走。

苏峻的实力不容小觑,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双方的战事非常胶着,打了几个月还看不出谁能笑到最后,以至于陶侃打算退回荆州,但被温峤拦住,并表示既然来了,就一战到底,半途而废是几个意思,只要坚持,终能得胜。

正在陶侃、温峤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个天大利好消息——苏峻死了。这是咋回事呢,说起来比较好笑,晋军一万人来进攻,苏峻派出八千精锐出战。交锋之时,苏峻的儿子苏硕勇猛异常,率领兵士反复攻击,杀得晋军大乱。

观战的苏峻看到儿子如此神勇表现,心中大喜,令人端上美酒痛饮了许多杯。喝高了苏峻决定让大家见识一下什么叫“老子英雄儿好汉”,居然只带了几个骑兵,就向敌军冲杀过去,被晋军阻挡。或许这时候苏峻才酒醒,觉得刚才喝“断片”了,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已经身在敌营前,赶忙想往回撤,但为时已晚,几个敌军军士将手中的矛一齐向苏峻掷去,苏峻顿时变成了一只“刺猬”,众兵士上去砍掉他的首级,肢解了他的尸体,拿去报功领赏。

苏峻或许是历史上死得最搞笑的一位叛军首领。

苏峻虽然死了,但叛军并没有缴枪,他的手下立他的兄弟苏逸为新主,继续坚守石头城,又过了几个月,晋军攻破城池,杀了苏逸,将小皇帝成功解救,另一个叛军首领祖约镇守的历阳被攻破,他自己逃往后赵,后来被后赵皇帝石勒所杀。

苏峻、祖约之乱就此平定,但在这场东晋的内乱中,建康的宫殿化为废墟,苏峻、祖约两支精锐之师彻底消失,本来这两支队伍完全可以用来北伐,但却灭亡在自己人手中,经过此乱,东晋已无复兴之可能,更加快速地走向衰亡。

庾亮知道自己错了,面对如此严重的灾祸,这位曾经的牛人终于低下了自己高昂的头,他向成帝提出“阖门投串山海”,就是说辞官带着全家远投山林,小皇帝断然不会让自己的舅舅变成山居野夫,下诏封他为都督豫州、扬州之江西宣城诸军事,离开朝廷去移镇芜湖。

王导又一次走到了前台,叛乱刚刚平定,有人提出建康宫室被毁,应该迁都。王导对此坚决反对,他说:“若不勤勉耽于安乐,即使找到一块乐土,也会变成废墟。”王导认为大乱之后需要安定,迁都弊大于利,在他的坚持下,建康成为了东晋王朝永远的都城。

晋成帝对王导尊崇有加,他给王导的信中,经常使用“顿首”“惶恐言”等,这样的词语出现在皇帝给臣子的信中,历史上非常罕见。

但尽管如此,庾亮对王导依旧心怀不满,而且越来越甚。庾亮一度想策划废黜王导。他先询问郗鉴的意见,郗鉴给的答案是:不行。郗鉴同时希望他能从大局出发,不要再瞎折腾。

安稳日子没过几年,庾亮又准备折腾了,这次动静还比较大,他请求率军北伐,理由只有一个:石勒死了,石虎不堪一击。

对于如此大事,年轻的晋成帝没有了主意,请朝臣们集体商议,王导表态很轻松,他说:“既然庾兄能行此事,就让他去办吧。”实际上,王导心里对这位“庾兄”心知肚明,觉得他压根儿不可能成功,但同时也知道根本劝不住他。

庾亮就此成为了北伐的统帅,他又开始威风起来,一些见风使舵的人纷纷改换门庭,投靠庾亮。王导受到排挤,心中有些不平。每当刮起西风的时候,王导就用扇子挡住灰尘,慢吞吞说:“这是庾元规(庾亮字元规)吹起的灰尘吧,身上都被弄脏了。”看上去轻描淡写的一句,表达了他对庾亮无限的鄙夷。

以庾亮的军事才能,北伐的结果可想而知,公元339 年,庾亮指挥的北伐大败而归,同一年,经历了太多事情的王导终于累了,他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终年六十四岁。

王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东晋时代的人物大多个性鲜明,比如王敦的残忍跋扈、庾亮的志大才疏、温峤的忠勇沉稳,但很难用一些词来形容王导,有人说他面目模糊,有时大度、有时刻薄、有时高傲、有时谦逊。他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人,从不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完整展开,或许也是因为这样,他才历经三朝而不倒,看着司马睿、司马绍、王敦、温峤、郗鉴、陶侃、庾亮、苏峻这些人物在自己面前一一闪过,而他却一直稳坐钓鱼台。

对矛盾的人的评价自然也非常矛盾,有人认为他辅助东晋立国,功莫大焉,也有人说他的所作所为并非为了国家,而是为了他的家族。

有人说他默许王敦叛乱,给王朝和百姓带来重大灾难,也有人说他位居高位尽力辅助三朝皇帝,堪称忠臣典范,还有人说他实行“愦愦之政”,没干什么实事。

人无完人,看人还是看主流,如果没有王导,恐怕不会有东晋,是他劝说司马睿南渡长江,也是在极为困难的情况下,发挥自己的智商和情商,笼络了江南大族,让司马睿在这里站稳脚跟。无论王敦之乱还是苏峻之乱,面对这样的危急时刻,他总能挺身而出,扶东晋大厦于将倾。

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的评价应该算是公允,他说:“王导之笼络江东士族,统一内部,结合南人北人两种实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独立,文化因得以延续,不谓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论也。”

在中华民族文明之火暗淡之时,王导守护着火种,在江左延续了中原政权,他不仅为自己、为家族、为司马睿、为南北士人找到了一个历史出口,更促进南人北人融合,让两汉魏晋以来的文明得以延续。

两个世纪以后,南北重获统一,这颗火种又开始熊熊燃烧,翻开中华文明新的一页。

“南渡衣冠思王导”,八百多年后,有一位著名的女词人呼唤他的名字,这位才女便是李清照,在她的眼中,同样南渡的北宋士大夫们,多是无能苟安之辈,多么希望能有王导这样力挽狂澜的贤臣。

这七个字或许可以抚慰王导的在天之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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