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稳君位的重耳迅速在国内展开了一系列改革。作为自古以来即位时年龄最大、之前遭受磨难最多的君主,他用所有的智慧和毅力,只用了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便有力地撑起了晋国的天地,使这个老牌大国高速运转,迎来空前的大发展。
他进而有效利用天子近亲的条件,以飞速膨胀的国力为后盾,打起了“尊王”的招牌。随着本是被看做练兵的击杀周襄王弟弟姬带的军事行动取得完全胜利,他对自己的军队有了充分的信心。复位的周襄王感激性质的推崇,使他完全不在意当初对秦国“流水之于大海”
的承诺,把被艰苦漂泊磨砺得无比锐利的眼睛寒霜般投向没有霸主的中原大地。秦穆公二十八年(公元前632年),这双眼睛终于遭遇了强大的楚国兵甲,退避三舍的城濮成了他一生中最辉煌的地方。城濮楚军败逃的零乱车辙和楚国令尹若敖子玉引咎自刎的鲜血,让中原诸侯在他面前低下了头。
天子节在践土的土地上牢牢插住的时候,天子的信使到了,说天子刚好游猎此间,听说晋侯在此会盟诸侯,特来问候。见了这阵势,那些低着头不得不应命前来的诸侯就把头压得更低了。老重耳寒霜一样的面孔绽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这丝笑容犹如诡谲的利刃,深深刺痛了远在雍城的秦伯。刺痛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接到前去践土会盟的号令,就已经是重耳所说的“流水之于大海”了。“新霸主的姐夫和妻翁”,就是如今的他可以享受到的最高荣誉了。
九十多岁的蹇叔说话已经断断续续,百里奚还硬实,大概跟总去野外教人养牛有关,他负责把蹇叔的话连起来,好让走路也已经微微发颤的君上能听得更明白些:“君上啊,不要挂怀。晋侯称霸是命里注定的。他老了,这么玩命,肯定死在您前头。咱秦国已经等了二百年,就再等等吧。别忘了咱的立国之本呀。那个本,在西边儿……晋侯的风光只是一时,咱秦国的千年基业才最重要啊……晋侯,早晚还得需要您的帮助……”
践土称霸的重耳收到楚王媾和的书信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换了旁人,一定会觉得楚国损兵折将一败涂地,没底气了。换了旁人,这一封媾和的书信也就八成是表示俯首称臣了。可许下退避三舍诺言的重耳不是旁人,而在位四十年,撂下宝剑就让最宠爱的臣子自杀谢罪的老楚王熊恽也不是旁人。那媾和书字里行间藏着的话其实是:“老家伙,差不多得了。咱都快死的人了,我不跟你计较。等着瞧后生们翻盘吧……”如果你是一个六十多岁、浑身积症、强装硬汉、对子孙未来一点儿底都没有,只是想给他们多打些基础的老人,听了这番话,恐怕心里也会发冷的。
心里发冷的时候,重耳就想起一堵墙似的姐夫兼老丈人来了。被梦里楚王熊恽阴森森的目光吓醒的时候,他拿定主意———一定要尽一切努力削弱楚国、孤立楚国,让他再也翻不了身,让他百年之内不敢挑战晋国。一定要!还得赶紧!!
秦伯接到一封晋国来的书信,邀请(不是命令) 他亲自领兵跟晋侯率领的晋军合攻晋、楚之间的郑国。虽是按女婿给老丈人的称呼写的,可那口吻分明就是霸主号令。踌躇再三,日渐老去的秦伯还是带兵去了。
那郑国哪经得住他们打,秦晋大军都没怎么遇到抵抗就到了郑国国都城下。秦军几乎没有伤亡。晋侯对秦军的疲沓有些不满,按住秦伯商议攻城方案。秦伯也没怎么认真,心里只想着怎么能既不受责怪,又把自家损失降到最低。好不容易散了,打着哈欠回了寝帐,却被幕后闪出来的陌生人吓了一跳。那人自称是郑国大夫烛之武,冒死从城墙上顺绳下来,专门来献计,自称手无缚鸡之力,一点儿危险都没有。
大夫不大夫的难讲,但手无缚鸡之力,秦伯倒也看出来了。就问献什么计,寡人听着呢。
这就是“烛之武退秦师”的故事了———烛之武告诉秦伯,晋国要灭郑国,用得着非叫上您吗?他是想让您背一半儿的黑锅。郑国完了,他晋国往楚国去的路通了,除了一个更加骄横更加有本钱对您吆三喝四的霸主之外,秦国什么也得不到。
再下去,让您跟着一块儿打楚国您去不去呢?晋国啊,没谁比您更了解了———他们什么时候满足过?我们知道,就是秦国不参加,明天晋国也能攻下郑国,我们死定了。看您厚道,这些话全是为秦国着想。
君上若觉得还有些道理,就请三思吧。日后,我等无家可归的时候,没准儿还会找您周济呢。倘若此番郑国侥幸不亡,我们君臣都会感激您的。日后,郑国就是秦国往东来路上的好朋友了……秦伯越听越打心眼儿里认同,就说既是好朋友,我留几个人在你们这儿吧,也好早晚给你们君上请安呐。当夜,秦军悄无声息地撤走了,留下杞子、逢孙、杨孙三位大夫及所部的小股人马,抄着晋军大营的边儿随烛之武一起返回了郑国都城里。
重耳并不是不知道秦军悄悄在撤。可当狐偃来请战,要带兵追杀秦军的时候,他却说:“你别忘了,那可是我妻子的父亲。没有他,哪有我等的今天。”随后,发出一声长叹:这个任好啊,有什么不能当面说呢,难道在你心里,我竟是那么一意孤行,知错不改的人吗……狐偃不解地问,君上难道觉得自己错了?重耳又是一声长叹。随着这一叹,熊恽的媾和在心里就多出了许多真诚。那不是服软,而是一个老人对另一个老人的规劝。“回去吧,” 他似乎听到熊恽在说,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回去享享清福吧,这辈子多不容易啊……”
“咱也撤吧。”他对狐偃说,总不能一个人把什么事都做完。让子孙们自己去摔打吧。寡人累了。
那由于烛之武一番充满智慧和勇气的进言而侥幸逃过劫难的郑国后来还存在了很多年,甚至比差一点就把他灭亡了的晋国还长寿。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老人,一旦觉得“累了”,就可能真的再也兴奋不起来了,也就临近他所有辉煌的终点了。
放弃了攻郑制楚计划的重耳没再出征过,也没再跟他的老丈人秦伯见过面。两年以后的秦穆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2年) 的隆冬,他带着霸主的辉煌和对晋国未来的深切忧虑,病死在了绛城自己的寝宫,谥为“文公”。临终,他握着文嬴的手,说:“寡人对不住你,要是哪天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吧……”
就在晋国举国发丧的时候,秦伯收到留在郑都的杞子大夫的信,说拿到了郑都北门的钥匙,只要大军前来,不用攻城,可灭郑国。
也许是重耳的死越发让秦伯觉得来日无多,迫切地想迈开东进的脚步,也许是霸主的出缺又一次激起了称霸中原的欲念,又或许是觉得重耳一死没了顾忌,他并没怎么多想就做出了派兵袭击郑国的决定。
当也已经有些年迈的孟明视(百里视,百里奚之子)、西乞术(蹇术,蹇叔之子)、白乙丙三将点兵待发的时候,老蹇叔拄着拐杖来了,扑到儿子身上就哭,说爹看不到你们回来了,爹这么老了,还得给你们这些后生送葬,好伤心呐……秦伯一听就急了,说您是不是糊涂了,要哭回家哭去,不要在这儿动摇军心。蹇叔就又冲他哭,说君上啊,不能让孩子去送死啊,这么多人,这么远的路,没有理由就打过去,怎么能胜晋国呢?那路上有座崤山,南北两峰,其间山谷是必经之路,那就是孩子们的死地啊……
秦伯想叫人把蹇叔拉走,问旁边人怎么不见百里奚,答曰老妻死了,送葬守墓去了。于是心里就有些软了,就不想责备蹇叔了。说:您老回去吧,硬硬朗朗活着,等着孩子们的好消息。直到这时候,他还觉得老蹇叔太仁义,太老,太操闲心了。
百里奚听说了此事,火急火燎地跑回来,磕着头求他赶紧叫回已经出发了的部队。那话说得跟蹇叔简直一模一样,就是没哭罢了。秦伯说,走远了,追不回来了。老百里奚就颓然坐倒了,说:“完了,孩子们完了,秦晋之盟,完了……”
见百里奚也这样说,臣下里就也有人站出来主张召回部队,取消行动了。秦伯这才彻底冷静下来。莫非寡人真错了?……忽然,他腾身而起,急促发布命令———快马追上大军,叫他们回来。
然而,再快的马也追不上求胜的心。耀武扬威的秦军以飞一般的速度逼近郑国。新即位的晋侯听到探报,一下就火了,啪地一拍几案,还没骂出口,就有人来报说先君棺椁里发出牛叫般的声音。今天的我们可以知道,那其实是尸体内腔腐败气体增压释放在厚重的棺木里产生的回音。可当时的人们则认为那应该是死者有什么意思要表达,而且,十有八九跟愤怒、不安、悲哀等情绪有关。就当时的情形,这种征兆也就自然而然被演绎成了作为霸主的老晋侯对秦国的声讨。新君落了泪,后槽牙咬得嘣嘣响,下令晋国军民把丧服染成黑色(古人认为,穿着丧服打仗不吉利,意味着不能活着回来了),倾全国之力剿灭秦军!
兴冲冲只想着立功的三将并不知道晋国动态,只是在路过周都雒邑北门时听说了十几岁的周室王孙姬满发出的微词: “这是哪家军队,这么没规矩。不管他们要去干什么,肯定干不成……” 小屁孩儿的话没人当真。可后来在郑国的小邻居滑国边境遇上的郑国使臣则让他们着实吃了一惊。
那一身普通行商打扮的使臣拿了四张熟牛皮,赶了十二头牛,躬身施礼说: “敝国君上特意派我来拿这些犒劳上邦大军。敝邑虽不富裕,也不强大,可愿意拿出东西招待远道的贵客,也还自认为有能力保卫诸位的安全……”
三将一听,顿时傻在当地———这哪儿是偷袭啊,人家都知道了。
想必那所谓的内应也不好使了……郑国得好好感谢这个冒充使臣的牛贩子弦高,他看到秦军汹汹而至就想到是来攻郑,就想到要派人回去报信。要不是他,郑国真的就完了。
当前哨回报说留在郑的三位大夫已经逃离郑都的时候,三将认定搞不成了。就下了撤回的命令。要不是觉得就这么回去没法交代,不去顺道攻灭归途中的滑国,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可就这么会儿工夫,晋国军队和当地的姜戎兵就在蹇叔说的那个崤山山谷完成了设伏。毫无准备的秦军被满山遍野滚落的巨石残木砸得顷刻间乱了阵脚,四散逃开,让晋军如雨的箭矢追上。三将没了主张,也失去了调遣的机会,只横下一条跟将士们死在一起的心。可到底还是拼断了兵器,让人擒去了绛城。
文嬴看着囚车里的三将,心里火烧般急,远远见新君来了,急中生智对三将破口大骂起来:谁让你们冒冒失失出来的,我君父知道吗!
你们几个蠢货,等着回去大卸八块儿吧……回头跟新君说,这几个蠢货肯定是违了我君父之命,出来乱搞,我君父一定非常生气,正到处拿他们呢。就让他们回去受死吧,别脏了君上的手。
许是新君心下生了恻隐,也可能是有些感激这位母夫人对自己的照顾,不忍驳她,混混沌沌地答应了。没一盏茶工夫就遭了老臣先轸的臭骂,说你晕了,她是秦国人,当然要救那几个家伙了!听谁的也不能听她的呀!!
可还是说晚了。派去追杀三将的阳处父到黄河岸边的时候,三将刚好驶离箭弩的射程。连骗带哄人家就是不回来。他们并不是想逃生,在秦国,全军覆没的败将是要被处死的。他们只想回去跟自己的君上有个交代,只想回去再看一眼年迈的父亲。
他们没想到,自己的君上一身丧服迎在雍城门外。更没想到,君上搀起他们的时候,眼里竟闪出了泪光。君上告诉他们:“都是寡人的错。是寡人贪功昏了头,害了你们,害了那些死去的将士,害了秦国。
该被处死的是寡人呐……”
他们见君上的眼泪流下来,自己的视线也模糊了。他们说:“君上啊,您让我们去死吧。让我们的父亲为我们送葬吧。是我们无能,怎么能怪君上呢?”
秦伯帮他们擦干眼泪,自己也擦干眼泪,说:“是寡人的错,寡人就要认,这是咱秦人的风骨。寡人是君,就更要认错。”
他领着三将和群臣就地祭拜了阵亡将士,在众人的跪求中缓缓起立,看定三将,坚定地说: “寡人不死!咱谁也不死!!咱活着,给死在崤山的弟兄们报仇!”
崤山的血还没干透,百里奚就寿极而终了。临死前,他再一次劝谏秦伯坚持定西为本的战略。他一死,老蹇叔也没能耐上几天。老人们就是这样子,在一起大半辈子,一个走了,另一个也会跟过去。
看着蹇叔的棺材下葬,秦伯觉得自己好孤单,好无助。他想告诉他们,其实,几十年来,自己一刻都不曾忘却“定西”。可正如他不了解中原一样,两个雄图大略的老人也远不如他了解西戎:在西戎诸部眼里,亦敌亦友,亦亲亦仇的秦是先进的、值得敬畏的。一味的武力攻伐只会打破这份敬畏,换来仇恨和不断的报复,到头来,还是秦国损失大,白白让中原诸侯看笑话不说,战争的胜利也远不能挽回必然的消耗,根本谈不上“定”。他理解的“定”,是让对方仰视、倚靠、彻底臣服。只有那样,秦人的犁锄才能安安稳稳地啃上西戎的土地,不那么容易战胜,也绝不可能赶尽杀绝的戎人才能心甘情愿接受统治。而仰视、倚靠、彻底臣服并不是直接作战能赢得的,或者说主要不能靠作战,而要靠秦国自身的不断充裕、壮大、显贵。而充裕、壮大、显贵的根本恰在于兴农和东进……可他并没有跟两个老人说透这些想法。他甚至来不及告诉他们一声———那个自己苦苦等待的时机就要到了。
崤山之败翌年,晋夫人穆姬病逝。秦伯当时没在身边,得知的唯一遗言是“把文嬴接回来吧”。他明白,她是怕自己死后文嬴留在晋国不安全。她一辈子都在想着秦国,想着丈夫。她用三十年的默默相伴诠释了新婚之夜的倾诉。
文嬴离开了晋国,再没回去过。滚滚西去的车轮碾碎了维系三十年、历经晋国五世君主的秦晋联盟。几乎同时,一支花花绿绿的队伍正从西戎向雍城开来。秦伯为女儿洗尘的宴会还没结束, “戎王” 使者就到了。在晋夫人去世之前,秦伯其实并不知道女儿何年何月才能归返。可对于“戎王”使者的到来,他却早就想到了。
在处心积虑的兼并西戎诸部的计划中,秦伯曾不露声色地早早落下了一颗棋子,就是现在的“戎王”。除了他和戎王,谁也不知道,那以武力统一西戎各主要部族的主意来自秦国,那使得这个主意最终变成现实的十年如一日的幕后资助也来自秦国。戎马半生一个劲儿打江山的戎王为自己制伏了百戎而志得意满,而由衷地想要向秦伯表达感激,但他并不知道,在大小部族首领成片地俯首在自己眼前的时候,秦伯平定西戎的敌人也瞬间由一百个、两百个,变成了一个。
要不是跟那个名叫由余的戎王使臣的一番对话,要没有骤然听说楚国的剧变,或许,秦国军队真会循着使臣由余的来路杀将过去,做一举鲸吞西戎的尝试了。
心里暗自高兴的秦伯见由余不似一般戎人,就多聊了几句。小聊之后才知道他本是晋国人,幼年随长辈逃亡到了戎部。秦伯听了,不禁一惊———戎王身边居然有个晋国人做谋士!但相比之下,这个晋国人后来的言论则更加令他吃惊。
为向戎人炫耀秦的富庶,秦伯在宫廷摆了不少宝物和制作精美的工艺品。别人啧啧叹赞的时候,由余却说:虽美而富,但太过劳民。
秦伯不爱听了,又不好直接抬杠,可又不能不应,就问:“中原礼仪法度齐备,仍纷乱不止,戎部想是缺乏礼仪法度的,那么又能拿什么来统治呢?”由余坦然对曰:“我国各部族民风质朴,尊者爱下,臣民敬主,上下体恤,寒暖相连,有如头脑和手足。头脑手足之间的和谐是最真实、最自然、也最坚固的,难道还需要礼仪法度来平衡约束吗?
再看中原诸侯,为了私利,把礼仪法度拿来用做愚弄和压迫臣民的工具,完全扭曲了先人圣贤创始的初衷,结果上下相怨,乃至欺诈谋篡,征伐杀戮,我国幸而没有那些悲剧……”
一番话下来,秦伯心里发了紧———有这样的人在戎王身边,那戎王早晚还不什么都明白了!寡人的计划,最终怕是要败在这后生手里啊……
楚国的消息虽没这么让人担心,却更令人震惊———称雄一生的老楚王居然让自己儿子给逼死了!那叫商臣的儿子即了位,立刻向北面的晋国摆开全面战争的架势。晋国于是加紧对中原诸侯的笼络和控制,集结军队防楚,放松了对秦的戒备。
一番审度后,秦伯做了两个决定:一是集结兵力袭击晋,试探反应的同时争取报复崤山之战。二是想尽一切办法除掉由余,至少也要把他从戎王身边搬开。
两个策略都得到了忠实执行,可东面的情况却很不乐观———崤山败回的三大将太过复仇心切,经历崤山惨败的秦国也伤了些元气,竟又一次在晋国彭衙吃了败仗。三将组织的反攻也无一获胜。好在长了教训,没吃大亏。秦伯试出来了:晋对秦并没真正放松警惕;也明白了:要想洗刷崤山的痛楚,秦国还需要再恢复一段时间。
西边倒是比较顺利:按照内使王廖的计策,他先以“讨教” 为名将由余滞留在雍城,又给戎王送去美女乐舞,说这些都送你了,让由余陪寡人玩一年。那戎王没怎么见识过中原之美,看进眼里拔不出来了———这些可比那个成天在耳边絮叨说要提防秦国的由余可爱多了。
看,秦国对我多好,由余啊,太过虑了,中原人就是心眼儿太多,总以为谁都像他们似的脸后面还藏着一张脸……没有由余在旁聒噪的戎王扎进美人酥胸,喝起粮食酿造的秦国美酒,游猎歌舞,尽情享受“一统江山” 和没人劝阻的快乐。与此同时,雍城这边的秦伯和由余则业已经历了多次倾谈———由余啊,想家乡吗?家乡还有什么亲人?……由余啊,成家了吗?寡人给你说一桩好婚事如何……若在下所料不错的话,恰是君上暗中助吾王并诸部的吧……恕由余冒昧,君上经年资助吾王统一诸部,是否意在铺平西进之路……年轻人,你很聪明,聪明人不该埋没在那个地方啊……年轻人,你太聪明了,太聪明了跟太笨了一样,都会吃大亏的呀……君上,请允由余归国……你看,寡人才喜欢上你,不急吗?有寡人在,没人敢欺负你的戎王……君上莫不是想囚住由余,不准归国了吗……你看你看,别说得那么难听嘛。实说了吧,寡人是不想放你回去,你说的那些都对,你倒跟寡人说说,寡人的想法又有哪儿错了呢?……由余敬服君上的坦诚,可不能背弃吾王,请君上宽恕……不是你背弃他,是他背弃你。傻小子,用脑子想想,他这么久了都不叫你回去,怕是早把你忘了呢……
戎王久不见由余,也有几分想。可当听说由余在雍城跟秦伯经常饮酒畅谈,彻夜不绝,就有些不高兴了。中原人到底是中原人,一去那花花世界就变了,就把咱忘了。于是,由余就听到了家人在戎地受人欺负的事。秦伯就说你看,寡人说什么来着。年轻人,别急,他欠你的,寡人他日都加倍帮你讨回来……说话间,关于中原形势的报告就来了,秦伯命令说:讲,秦之国事盖不瞒由余。于是,由余就听说了中原小国陈、郑联姻结盟,背楚附晋,楚王调兵遣将要伐郑国,晋国集结大股兵力准备迎战的消息。
秦伯眯着眼,思忖了一刻,挥手让报信的去了。转过来问由余:听说过寡人大败崤山的事吗?由余点头。秦伯又说:寡人要报仇去了。年轻人,看老头子打完这仗,就送你归国,如何?
做梦都在复崤山之仇的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这次准备得很充分,也下了不胜不还的决心。部队渡过黄河后,他们下令焚烧渡船,断了败回的路。秦军个个抱了必死的决心,眼里喷着复仇的烈火,洪水猛兽般扑向抽去了大半主力的晋军。很快,秦国的黑旗就插到了晋国的王官和鄗地。晋军不得不调回主力应付。要不是秦伯一道停止推进的命令,一场规模庞大的生死较量就在所难免了。
秦军扎住阵脚,晋军也就远远地对面停住———那狡诈狠毒的楚王一定会趁两家相拼打过来。相比之下,秦伯还是厚道得多,秦国还是更好说话些。
秦伯被终于复了仇、雪了耻的三将扶下船,扶上车,身后跟着由余和自己的千军万马,默默开往崤山山谷的战场。当年阵亡秦军的尸骨还随处可见。老秦伯亲手挖开了第一块土,眼泪无声地滴在土上,瞬间渗得无影无踪。那无数秦军将士的尸骨被恭恭敬敬埋进一个硕大的坑里,接受他们年迈的国君虔诚的道歉和安慰。
这件事被后来的史家称为“崤山封尸”,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战地祭祀。年近七旬的秦伯亲自祭拜后,在那象征着悲恸与缅怀、镌刻着鲜血和痛楚的大坟前,当众诵读了亲手写就的祭文,为自己的错误忏悔,为历代死于征战的秦人追魂,也为秦的后人留下知错必改、自强不息的警示。那篇祭文一直留传至今,被后世称为《秦誓》,被认为是君主自责风范的代表,也被后来的秦人奉为立国警言。一旁听着的由余,当时也被深深感动,进而对眼前这个老人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认清晋国在御秦和伐楚之间徘徊不定的楚王商臣果断改变了策略———绕开晋国正面,派重兵围攻晋的属国、秦的同姓国江(今河南息县西南),一把把秦国拉下了水。见秦国无意再战的晋国大着胆子抽回主力,直扑楚国正面,想要迫使楚国撤回攻江的兵力。未果后又转而救江,与秦伯亲率的救江部队遭遇在半路。两家摩擦的当儿,楚国灭了江国,晋军随即撤回。气不打一处来的秦伯顺势攻打楚的属国鄀(今河南淅川西南)。本想给楚国点儿颜色看看,可不想刚一碰,楚国就拱手把鄀让给了秦。楚国使臣说,江是秦的亲戚,可毕竟是晋的属国。我们大王很想把它送给您,可又怕晋国来生是非。我们大王是后生晚辈,这麻烦自己扛了,把鄀给秦,算是赔礼……本不怎么在乎江国存亡的秦伯顺坡下地说了几句客气话,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起年轻的楚王来了。这一灭一让,楚压了晋的威风。秦晋边境延长,晋背负的秦国方面的压力更大了,楚对晋也就更有优势了……好狡猾!由余也说,这楚王当真是谋深计险啊。随着话出口,戎王在他心里悄悄地退到了秦伯的身后。而当深切感到归戎后戎王对自己的不信任之后,那退到后排的身影就又缩了一圈儿,淡了几层。当秦伯老友问候般热情的邀请来到面前时,戎王的影子竟就好像已经不见了。
有了由余的帮助,秦国兼并西戎的战争变得异常顺利。那并没有来得及真正赢得诸部人心的戎王危急时刻调遣不灵,很快溃败,死于乱军之中。他所兼并的西戎诸部既没有作战准备,也不觉得秋毫无犯的秦军对自己有什么威胁。在他们心里,秦军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戎王。在这样的形势下,秦国迅速控制了最主要的十二个部族,把他们的首领封了官职。其他部族也就随着拜倒在秦国的黑旗之下了。
秦穆公三十七年(公元前623年),秦伯遣使致书周天子,请求兑现一百多年前周廷对秦国先君襄公许下的“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的承诺。周天子没怎么犹豫就允了。派召公为使臣,带着御赐金鼓来到雍城,宣布了封西戎之地予秦的诏书。随后,宋、楚等国也派来使节,对秦国特地表示祝贺。自此,西戎十二部的千里疆土并入了秦国版图,秦伯成了西戎诸部共尊的君主。
两年以后,即秦穆公三十九年(公元前621年),完成了“定西”
宏愿的秦伯含笑而终。谥号“穆公”。穆公去世翌日,文嬴公主在棺椁前向臣下留下与其父并葬的遗言,当场横剑自刎。随后,众多受过恩惠的姬妾、近臣也自愿殉葬,总共竟达一百七十七人之多,震惊了早已废除人殉制度几百年的周廷和中原诸侯。
秦穆公嬴任好一生征伐,取得了西部的广袤土地及西戎各部在经济和军事上的长期支持,为秦国的发展壮大奠定了坚实基础。他的后世子孙,便在这样的基础上不断地变革图强,使秦国由“化外” 之邦成长为最强大的诸侯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