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芜感知到那人递过来的灵剑，抬手接过，颌首道：“多谢。”
四周是几乎寂静到空洞的虚无，就当陆清芜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时，她听到那人低低地应了一个字。
“嗯。”
嗓音低低沉沉的，听不出喜怒。
却又离她很近，仿佛就在耳边。
……
南昭看着周围退散的魔气，抓了抓头发。
那些什么法阵，什么阴尸，什么雪魔，眨眼间化成了黑色飞灰，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而陆清芜边上多了一道从未见过的身影。
南昭碧绿如湖的眼睛放着光，身为御兽师的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姑娘，这难道是你的召唤兽？”
“这是什么品种血脉？用了多久化形成功的？”
“饿了知道吃饭，渴了知道喝水，天黑了知道回家吗？”
“睡觉老不老实？好管教吗？”
南昭一脸真心求取育儿经的模样。
“……”
陆清芜和那人同时陷入沉默。
最后经过陆清芜好一番认真解释，才让南昭相信救下她的是位货真价实的……人。
南昭低头看了眼地上晕倒的小女孩，是方才被雪魔附身的那个。
他一个弯腰便将小女孩扛到肩上，脖颈上银环跟着摇晃作响。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南昭顺手把碧玉弯刀插回腰间，对着陆清芜道。
以陆清芜在魔气暴动时展现出来的实力，完全可以提前将芸娘斩杀，根本轮不到后来的雪魔。
陆清芜点点头。
她一开始确实并不太想动手。
山川精灵，生性纯良，是孕育于山川林木间的祥瑞之物。
而这群人为了自己的私心和利益，将其囚禁，利用她的身体吸纳从封印外溢的魔气，如此这般才换得这黎川城百年来源源不断的灵气。
也就是说，存在于这片天地每一丝每一缕的灵气，生长的每一株灵植其实都是在汲取她的骨血，都是她独自一人被魔气折磨的日日夜夜。
最后这群人贪得无厌，眼看着山川精灵的灵力殆尽，还打算利用阵法抽取她身上最后一滴骨血用来提升自己的修为。
结果反被她看破，将本该被充作法阵核心的阴时阴日出生的小女孩替换成了阳时阳历的宁小汝，修改了法阵。
究竟承受着怎样残忍痛苦才会让天性良善的祥瑞灵物堕落到选择相信魔物，亲口说出“杀了他们”这四个字……
“清芜姐姐你怎么样？”
这边，宁无缺安置好昏迷的宁小汝也赶了过来。
他正要越过南昭朝陆清芜方向跑，突然脚步硬生生地停住。
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清芜身旁那一道挺拔颀长的人影。
怎么可能！他不是死了吗？
宁无缺回过神，面色立马变得焦急，开口道，“清芜姐姐，谢——”
可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怎么也出不了声。
“你若想死，大可继续。”
宁无缺猛地转头，谢池渊那双幽深至极的黑眸此时也盯着他。
陆清芜不明所以，蒙蒙地问：“谢什么？”
谢池渊凉凉地看着宁无缺。
宁无缺：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
“谢天谢地，你没出事。”宁无缺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挤出一个笑。
从方才谢池渊的手段来看，宁无缺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谢池渊如今的实力今非昔比，只能先借机行事。
“我们没什么事，就是不知道那些小娃娃怎么样？”南昭瞅着大宝二宝背上的小孩子。
宁无缺闻言，勉强把注意力从谢池渊身上拉回来，思索道：“嗯……这一带好像是归长华宗管辖，通知他们来处理吧。”
黎川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城主和他背后那些非富即贵的世家贵族如今全部身死。
长华宗肯定是要派人来处理的。
果不其然，宁无缺发出传信符没多久，长华宗就来了人。
“这么邪门的法阵这那些人是从哪里得知的？你们长华宗？”宁无缺半蹲下，仔细查探地面残留的法阵纹路。
管事甩袖怒道：“胡言乱语，我长华宗身为正道门派，绝对没有此等歪门邪道之法！”
宁无缺只是随口一提，当然不是真的以为邪术出于长华宗。
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堆积的黑色飞灰，想起芸娘屋里的古怪，向众人提议道：“我们可以去城主府看看，或许能有些线索。”
“那还等什么？”南昭手臂一扬，当即招呼大宝和二宝。
大宝和二宝背上那些被用来祭炼法阵的孩子已经被长华宗的人送去医治。
只见刚刚还威武帅气的食铁兽身形一闪，又变回原来的芝麻团趴在南昭肩头。
二宝则恢复成漂亮贵气的波斯猫，迈着优雅地猫步，轻轻一跃，就要跳入陆清芜怀里。
陆清芜感知到它的动作，下意识伸出手。
然而下一秒，二宝的后颈就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掌轻松拎住。
二宝懵逼地歪了歪小脑袋。
陆清芜也同样疑惑地歪了歪头。
谢池渊面无表情，只道：“太脏。”
南昭看着自家二宝全身上下都是雪白的绒毛，陷入沉思。
他家二宝可是最爱干净的。
大佬队友难道眼睛不好使？
二宝被说懵了，漂亮的绒毛在风中凌乱，四只短腿气呼呼地在空中挣动，连粉色的爪子肉垫都露了出来。
可惜似被下了禁锢一般，根本挣脱不开。
二宝圆滴滴的眼睛转了转，表情一变，短圆的耳朵耷拉着，冲着陆清芜委屈巴巴地叫唤，声音像只刚出生的小奶猫，让人恨不得抱入怀中，使劲得揉一揉。
陆清芜抬手在它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二宝得意洋洋地看着谢池渊，昂首挺胸，像个斗胜的小将军。
谢池渊墨眸幽冷。
“这不是巫疆特有的雪兔，为何会发出猫叫来？”陆清芜忽然开口，认真地问。
南昭一张俊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你真信了？”
“不过是只有些白虎血脉在身上的虎族幼崽罢了。”谢池渊垂眸，语调淡淡凉凉，说不出是什么情感。
“是么？”陆清芜微微偏头，语气带着一丝谁都能听出来的极为明显的失落。
二宝挥舞的爪子滞在半空，漂亮的蓝红异瞳瞪得圆圆，里面满是震惊。
这是什么替身猫学？
二宝本来是装的委屈，这下是真的委屈，小奶音凄凄惨惨，充满了哀怨。
陆清芜低眉，心下一软，正要将它接过。
谢池渊神色自若，随手一丟。
空中就出现了一道完美的弧线。
南昭左移右动，脚步慌乱，嘴里还念叨着：“二宝别怕，爹爹来接住你！”
咚地一声。
猫头稳稳落地。
南昭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
回到城主府的时候，众人看着眼前的场景，皆是一愣。
先前魔气四溢，故而他们没有察觉到城中变化。
随着芸娘一死，整个黎川城的灵气也消失一空，那些依靠着灵气生长的灵植全部枯死。
府内一片死气沉沉的，没有半分生气。
宁无缺随意扫了几眼，便道：“咱们还是先找找线索吧。”
没多久，还真的让他们在芸娘的院中找到一间密室。
过道邃长。
暗室里昏昏暗暗，两侧墙壁上依稀照映着微乎其微的烛火。
陆清芜跟着众人走在后头。
走着走着，脑袋忽然撞到个什么东西，退后半步。
陆清芜伸出手，指尖是坚硬的触感，表面还崎岖不平。
心中疑惑，她刚刚是撞到墙了？
谢池渊不着痕迹地收回手，道：“小心些。”
陆清芜立刻尴尬地调转了个头。
谢池渊看着少女纤细的背影，沉默片刻。
陆清芜本来方向感就不强，现在两眼一抹黑，更是完全抓瞎。
谢池渊抬起手，又倏然停住，低头看了眼陆清芜掩于雪袖下的手。
微蜷手指，最后只将一角袖袍置于她跟前，道：“牵着。”
语调似乎没有丝毫起伏。
“不必如此。”陆清芜很自信。
抬脚刚走了几步，结果就听见那人冷不丁传来一句：
“你走反了。”
陆清芜瞬间反应过来，脚趾抓地，尴尬地抠出一座魔仙堡。
太丢人了。
陆清芜闭上嘴，老实巴交地伸出手，乖乖牵住他的袖口，跟着前面的人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两人不再开口，在过道中静静地走着。
宁无缺回头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他立马挤过去，扯出笑容：“还是我来吧。”
谢池渊看着他，
“大家小心，这里可能有陷阱。”管事掌着灯，走在前头提醒。
话音一落，管事发现所有人忽然都看着他。
更准确的来说是他的脚下，管事表情宛如调色盘一般，精彩纷呈。
妖异蓝光在黑暗中幽幽发亮。
下一瞬，所有人消失在原地。
宁无缺闭着眼，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开心的笑容，似乎正做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酣甜美梦。
忽然，梦里不知被谁踹了一脚摔在地上直接给他摔醒了。
他怒气冲冲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还身处在原来的暗室中。
这里除了谢池渊，空无一人。
宁无缺顿时意识到自己刚才陷入了迷阵，急忙看向四周，问：“清芜姐姐呢？”
谢池渊那双黑眸雾沉沉的，深不见底。
只见他凉凉一笑，道：“她不在阵中。”
心中有所欲，有所求之人，方会困于阵中。
而她……没有。
***
陆清芜在经历过n次撞墙，差点成为下一任头柱之后，彻底摆烂，凭着感觉一通乱走，到了最后她自己都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重光剑还非常荣幸地充当上导盲棍。
忽然陆清芜停下，剑指前方。
“别、别杀我。”带着哭腔的童音发颤。
出现的是个八九岁的男孩，身板瘦弱，嘴角破裂，眼角红紫，脸上青青红红全是伤。
陆清芜低头，正要询问他的身份。
男孩突然惊慌失措，害怕道：“不好了，他们要追过来了！”
没等陆清芜疑惑，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追了过来。
“好啊！你这个妖怪原来是躲在这里！”
一个男人上前粗鲁地拽住男孩的头发，想要将他拖走。
男孩拼命挣扎：“我不是妖怪！”
慌乱挣扎中，男孩揪住陆清芜的衣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固执地重复道：“姐姐，我不是妖怪。”
“你就是妖怪！你娘是吃人的妖怪，你是妖怪生的小妖怪！”
“吃了那么多孩子不够，还害死了我们城主大人！我们黎川城好不容易好了一点，现在又变成以前那样，都怪你们这两个妖怪，去死！”
“妖怪去死！去死……”
那些满含怨气的喊骂声难听至极。
这些人全都是些没有修为的凡人，陆清芜感知不到，眼前黑漆漆的，只能听到周遭不堪入耳的粗鄙谩骂。
“此事并非像你们想得如此，你们口中的芸娘还有这个孩子都不是妖怪。”陆清芜开口解释。
然而面前的人群显然不买账。
“你一个不看见的死瞎子懂什么！”
男人边骂边拖着男孩要走。
“放开。”陆清芜蹙眉，抽出长剑。
男人将男孩一把推搡至地上，还不解气，嫌弃地吐了一口唾沫。
“好啊，想不到您还是个修仙之人！”
“怎么！这就是你们仙门宗派的作风，护着妖怪，而对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凡人刀剑相向，天底下哪里还有这种道理！”
“我们平日恭恭敬敬地供奉，换来得就是这样的对待？站在妖怪一边？”
陆清芜内心无语。
你们这架势看上去像是需要被保护吗？
但她还是把重光收回了剑鞘。
“看什么！再看挖了你的眼睛！”
忽然，人群中一颗石子朝男孩扔去。
他们像是找到一件新的发泄怨愤的方式，捡起石头朝他砸去。
随着灵气一同死去，好像还有这些依赖着灵气而存活之人的善恶之心。
男孩闭上眼。
良久，预想而来的疼痛没有到来。
男孩睁开眼，愣住，所有石硌停浮在半空，他抬头愣愣望向身前的人。
陆清芜腰间倏然一紧。
男孩紧紧抱住她，埋头小声哭泣着。
陆清芜听到他的哭声，讪讪地收回想要把他扒拉开的爪子，只得轻声安慰：“没事了。”
“没事？要想没事，先把我们黎川城的灵气还回来！”
那群人骂声不断，看起来不打算善罢甘休。
宁无缺跟着谢池渊一出来，就看到这副场景，怒气冲冲，正要过去。
有人比他快一步。
宁无缺看着不对劲的谢池渊，没好气问：“喂，你怎么了？”
谢池渊没看他，径直朝前走。
所有人如同被抽去灵魂的木偶，维持着前一秒的姿势，一动不动。
宁无缺刚想叫住他，见状明智地选择闭上了嘴。
本来在陆清芜怀里哭的小男孩，遽然止声，木木地松开手，退后。
陆清芜正以为自己的安慰起到作用。
“阿芜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好心吗……”低沉的嗓音温柔而缱倦，却莫名透着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
阿、阿芜？
虽然知道自己看不见，但陆清芜听到这个称呼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眸子想要看清眼前的人。
谢池渊垂眸看着她。
白裙乌发，殷唇雪肤。
陆清芜现在的样貌做了伪装，没有原来那般惊艳，只依稀能从眉眼中看出一二分相似。
唯一不变就是那双眼瞳，长睫微微低垂，似蕴着若有似无的怜悯。
仿佛她本该是就个端坐云上的悲悯众人，不染红尘的上仙。
谢池渊偏头，唇角莫地挑起一抹笑，凤眸中是不加遮掩的锋芒。
她不是修无情道吗，不是心怀天下，怜悯苍生吗？
那他就将这所谓的天下，苍生踩在脚下。
谢池渊手掌捧着她的脸，偏头贴了过去，附在耳边轻语：
“阿芜可要好好等着我……”
湿热的呼吸擦在陆清芜的耳骨，灼人心神。
***
谢池渊说的：阿芜等我。
陆清芜听到的：拿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