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慈和尚被杀死的那一刻,陆含章就在兴福寺。
她想,自己可能见到了凶手。
她与某人命运也在那一刻开始纠缠在了一起……
那时候,陆含章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人,一眼万年,说的就是他啊!
大钺国神都的早春,上一刻还是晴日朗朗,忽然间便迅风乍起、乌云蔽日。
白日瞬息成了黑夜。
“鬼……鬼阿……,鬼阿……”一个香客失了魂一般撞在陆含章肩上。
他眼眦瞪得几乎崩裂,黑瞳中布满惊恐,连滚带爬,跌出寺外,狂奔而去。
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瞬间升腾成一道旋涡将他团团包裹住。
霍嚓!
一记炸雷之后,狂风止息。
枯叶旋涡像被抽走了灵魂的人一样,瘫软下来,散落一地。
地上露出一具面带笑容的……尸体。
耀目的电光照亮了兴福寺幽暗的大雄宝殿。
殿内两侧,高大的四座金刚在一明一晦间,怒目俯视下方,脚下的厉鬼狰狞痛苦。
陆含章抬头望向大殿正中,电光闪烁,佛祖含笑俯视众生。
雷声隐去,四下陷入一片漆黑。
霹雳再次作响之际,金刚、厉鬼、佛祖、陆含章的视线汇聚到了一起。
济慈和尚端坐在蒲团上,面上带着让人胆寒的诡异笑容。
他死了。
陆含章的脚步仿佛被这鬼魅的笑容吸引了一般不受控制地迈入殿内。
寺内僧众已乱做一团。
有的高喊着,住持圆寂了;有的已坐定念起往生咒。
有什么东西被凌乱的脚步踢到了陆含章的脚边。
她弯腰捡了起来。
那是一册羊皮卷。
卷首是一首小诗。
“工一非君 /卯艮无良/百鬼缘生 /陆人命丧/首死佛前/末死天极/羊皮既现/山湖荡荡”
“首死佛前”四个字,像一记重拳打在陆含章的心口。
她深呼了一口气,紧了紧握着羊皮卷的手,轻轻打开了一点卷册。
原本空白的册页上,从无到有,慢慢映现出一行文字。
“一人丧 佛前清孽账 谲笑入泥犁 阴魂安不得 夜来念还阳”
又一记贯耳的炸响。
陆含章瞳孔微颤,抬头看向眼前嘴角上扬,带着诡笑的济慈,他唇角边露出的一点牙齿,在夜色中正闪着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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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宅书肆,今日的客人不多。
陆含章正握着一柄小小的白羽掸子拭去书架上的灰尘。
阳光从窗边斜射入屋内,细碎的尘土微粒在光柱中翩翩飞舞。
陆含章抬起头,只见一个如阳光般明媚的少年人正缓步走向她。
“终于还是来了。”她心中默念道。
“小姐可是陆含章,陆姑娘。”
来人面庞白净,眉目舒朗,修长的笑眼里仿佛流淌着满池温柔的春水。
明明是初见,为何有种被和风安抚的温存之意,忍不住想要亲近。
陆含章定了定神,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感觉。
“温少卿带着仵作先生,是为昨天兴福寺的命案而来吧?”
陆含章收回目光,垂首继续整理书架。
温承蕴含笑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昨晚皇帝才封他做了大理寺少卿,负责督办发生在兴福寺的命案。
官服都还没来得及做,自己是穿了私服来的,她是如何认出自己是大理寺少卿的?
而且今天是与这小娘子初次相识,她如何知道我姓温?
“姑娘认识我们?”
温承蕴看了一眼旁边随行的晖山,问道。
陆含章依旧眼眸低垂,一边专心擦拭,一边柔声回答。
“您身边的这位先生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醋味,我才猜测他是衙门里的仵作的。”
“噢……”虽然对方没有全然说出推断原因,但温承蕴已经猜到了答案。
看着眼前这位“冷面姑娘”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的样子,还有些少年心性的温承蕴忽然想稍微 “刁难”一下她。
“光凭醋味推断吗?他难道就不能是街边醋坊卖醋的吗?”
陆含章低眉瞥了瞥恭顺地站在一边的晖山。
“他身上的醋味夹杂着炭火气,应该仵作在验完尸体之后用醋浇在烧热的木炭上,去除身上尸臭才会用的法子。”
晖山听完点了点头。
“他右手的虎口、拇指和食指关节处有厚而细小的茧子,是经常操作很精细的刀具而成,结合这两点我断定他是仵作。”
“神都城中有仵作的衙门有三个,京兆府、大理寺、刑部,你如何猜得是大理寺呢?”
温承蕴饶有兴趣地朝陆含章走近了一步,隔着书架低头微笑着看她。
“昨天,兴福寺的命案诡谲异常,现场还留下了反诗,甚至意指当今圣上。案件棘手,皇帝特在大理寺新辟了诡案司,任命太子太帅府二公子温承蕴为大理寺少卿,总领破案。”
温承蕴有些好奇地问道:“我知任命是发了榜文的,但你又如何知道我就是温承蕴?”
陆含章低头指了指温承蕴的腰间。
革制躞蹀带上挂着一枚杏色玉佩,样式如一朵绽放的海棠花。
“话本上说温二公子出生时天降祥瑞,满城的海棠提前一个月竞相开放。又讲二公子长相俊美,温润如玉,举世无双,皇后特赐了一块于阗国产的海棠玉。应该就是这一块吧。”
温承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听说过民间有话本子讲我家的事,没想到这般添油加醋。仅是我家院中的海棠开了而已。这玉也只是我母亲的陪嫁。”
陆含章一脸“原来如此啊”的神色,似乎在回忆话本的情节,问道:“话本上还说,温二公子自小随宁远侯府的叶庭武将军习武,又随叶将军兄长大理寺卿叶庭文断案,所以有了海棠神断的名号。这可是真的?”
温承蕴哑然失笑,回道:“半真半假,我从未听过海棠神断的传言。”
“哦。”
陆含章也觉得无味,收住遐想,回到现实,她转头看着温承蕴,面色郑重严肃。
“温少卿找我,有什么要问的吗?只要有助于找到杀害济慈师父的凶手,含章定会知无不言。”
济慈大师慷慨和善,不仅时常与她和顾师兄开示佛法,还将寺中珍本的经书借于她誊抄。
昨日,她便是去归还经书的,可谁想到却是和大师的诀别。
“陆姑娘和济慈师父感情颇深?”温承蕴试探着问道。
陆含章点点头。
“可坊间都在传是鬼魂杀人,没有什么凶手。”温承蕴眼里闪过一阵阴云。
“绝不是鬼魂。”陆含章的语气十分坚定。
“可据说,昨日姑娘在兴福寺就遇到过一个大喊鬼啊,鬼啊的香客。”
“确有此事。”
“济慈大师身上毫无伤口,面带诡异笑容,浑身坚硬如石,已超过寻常尸僵。正如那册羊皮卷上的诗文……一人丧 佛前清孽账 谲笑入泥犁 。这里难道没有鬼吗?”
“有鬼。”
温承蕴不解地看向她。
“凡事反常必有鬼,只是有鬼便有在背后搞鬼的人。”陆含章轻描淡写地说道。
温承蕴的脸上又挂上了通明的笑容,颇有些意味地看着陆含章。
陆含章被看得不自在,再次拿起掸子,佯装清扫。
“现在想来,那个香客或许看到了什么与济慈大师的死有关的东西。”陆含章道。
温承蕴颔首道:“兴福寺扫地的小沙弥也说看到过这个香客,神情十分恍惚,脚步踉踉跄跄地跑出寺外。只是这人是谁?没有人知道。”
“我自小学习丹青,如若不弃,可为大人肖像。”
“那有劳陆姑娘了。”温承蕴拱手向陆含章施起礼来。
陆含章别捏地快步躲开他的大礼,走到内堂拿出一副笔墨来,在条案上铺好纸,准备描画之时,抬头望见了门口探头探脑的一人。
“温大人,快些放门外的侍卫大哥回家去吧,他家娘子今日怕是要生产了。”陆含章提着笔说道。
温承蕴和晖山同时看向门外,他麾下的侍卫常安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着步子,眼睛还不时地朝店内张望。
“常安!”温承蕴唤道。
常安应了一声,进到店内来。
“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常安先是一愣,继而挠了挠头,憨笑着说:“我家那口子怀孕已足月,算下来就是这两日要生产了,刚刚在街边看到我爹爹带着稳婆急匆匆地经过,现在怕是已经临盆了,我心下有些着急。”
“那你还待在这里做啥?赶紧回家去看看夫人和孩子啊。”温承蕴一边说,一边把常安往屋外赶。
“少卿,我还要护卫你的安全呢?”常安推辞着。
“我自小跟着叶将军习武,还需要你护卫?赶紧回去吧。”
“诶,好嘞。”常安顺坡下驴,一秒都不耽搁地转头就朝家中奔去,脚步里满是喜悦。
温承蕴再回到店内时,陆含章已开始了肖像。
尽管温承蕴满腹疑惑,她怎么知道常安家中娘子快生产了。
但为了不打搅她画像,还是憋住了,没有发问。
半柱香之后,陆含章收笔停墨,黄麻纸上是一个三十来岁模样的男子形象。
陆含章将肖像画交给温承蕴,抬眼看他,欲言又止。
温承蕴欣喜地接过画像,低头看陆含章,也欲言又止。
两人眼神闪烁地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温承蕴先开了口。
“陆姑娘,你是如何猜到常安她家夫人要生产了?”
“这个,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