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妮塔是在严思琦离世一个月后,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和计划来的。
她那时候已经渐渐适应了实习记者的工作。
由于只是一名实习记者,她能做的事情不多,实际上干的活却又多又细如牛毛,但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的脏活累活杂活。
“我们做记者这行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对社会上的新闻话题有敏锐度,及时从纷乱繁杂的社会事件中捕获具有价值、值得报道的新闻。”
她的老大在一次采访结束的返程路上如是教导她。
那天晚上,她在办公室根据老大最近负责的一个社会事件的采访和调查情况,撰写和编辑稿件,加班直到凌晨才勉强将任务完成。
那是关于某某镇某某施工单位拖欠上百名农民工工资的事件,工资追讨无果引发了一场血案。
老生常谈,没有什么新意,没有什么看头,整篇报道更像是完成任务般的刻板和平淡。
她私以为这没有太多的报道价值,但内心也清楚,这是因为老大这段时间没有更好更合适的选题,只能这般将工作应付过去。
怀着这样毫无激情的心绪,她一边暗暗叹气一边埋头苦干。结果是工作效率创了新低,加班时长则创了新高。
她独自一人走在凌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路上已经空无一人,万家灯火也早已熄灭,人们已然在各自的梦中酣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跟她今夜加班整理的稿子一样,没新意,也没看头。
她怏怏不乐地掏出手机一看,发现已经是7月20日。
距离严思琦去世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了。
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更加低落和惆怅。
当初参加严思琦的追思会并和伙伴们发掘出了那个藏有秘密的粉色铁盒后,她返回了她的实习单位,其他人也都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轨道上。
自此,她和刘斯利、陈书生或者任何一个与严思琦有过交集的人都没有再联系。
大家心照不宣地为彼此留出一个独立私密的空间,各自用自己的方式缅怀严思琦,用自己的方式度过最初最难熬的悲伤阶段。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仔细审视自己对严思琦所怀有的感情。
她们曾经形影不离,知晓对方心底最深处的快乐和悲伤,即便那只是小孩子简简单单的快乐和悲伤。
直到严思琦毫无交待的突然搬家将她们分开,又直到两三个月前的小学同学聚会将她们已经平行的两条线重新相交在一起。
重逢时凝望对方时淡淡的一笑,便足以将两人深埋多年的隔阂消除,足以让她们变回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同学、朋友关系。
也仅仅足够让她们变回同学、朋友关系。
时隔多年没有见面,严思琦的猝然长逝,为何给她内心带来的震撼会多于悲伤?
她不止一次向自己提出这样的疑问。
在严思琦的追思会现场,受到严素和陈书生深沉悲痛的感染,以及刘斯利和其他人眼中深深的惋惜和悲哀的影响,看着那张毫无生机的苍白脸庞,她的眼泪也跟着决了堤。
在将严思琦当年回赠与她的橡皮筋又送回到她的身旁时,小时候那些情同姐妹的往事忽然历历在目。
那些她以为已经被遗忘和丢弃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了回来,化作一汪汪泪水,洒在了严思琦的遗体前。
紧接着,在哀伤悠长的音乐声和旁人的哭泣抽噎声中,她不受控制地幻想,躺在棺木里的不是严思琦,而是自己。
抑或是她们双双躺在棺木里,永远沉睡的画面。
她现在吃的这点工作上的苦头,遭遇到的一点儿不顺,相较于严思琦的悲惨命运,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年命运的齿轮若是稍微偏差一点点地转动,那么如今的她,或许也不会比严思琦好到哪里去。
说起来还得感谢她那无情又冷漠的偏心母亲。
林妮塔为自己总是有意或无意冒出来和严思琦比较一番的念头生出一阵罪恶感。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不受控制地面红耳赤,为自己的所思所想感到一阵羞愧。
然而这一次,除了羞愧以外,还有一个新的念头也冒了出来。
她何不将清水镇的富豪妻子被杀一案,与严思琦的悲惨遭遇结合在一起,做成跟踪报道?
作为事件当事人曾经的密友,作为曾经长住在清水镇的一员,她有太多的渠道和资源可以供她选择和使用。
她可以找陈书生详谈,从他口中了解严思琦在决定自杀前的种种行为表现,将他们两人的凄美的爱情故事和悲剧收场的结局糅杂到案件背景当中。
她可以通过刘斯利找到负责该案件调查的警官,从第一线了解案件的调查进展,获得其他与案件相关联的人物和事件,将报道涉及的范围进一步扩大。
她可以回到清水镇,走街串巷采访那些曾经与严思琦有过来往的街坊邻居,结合她们年幼时相处的细节,重塑她小时候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人物形象。
与严思琦受到侵犯后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人生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生活,她的心灵,她的情感在那年暑假以后都变得支离破碎,她对人生不断产生怀疑和绝望。
她要剖析造成严思琦悲剧人生的种种成因,让人们同情她,记住她,缅怀她……
她要将那些曾经直接或间接伤害过严思琦的人统统揪出来,让人们批判他们,指责他们……
间接伤害过严思琦的人吗……
她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不由得伸手摩挲自己的双臂。
人们总是对带有桃色属性的花边新闻津津乐道,有钱人被杀,凶手不仅仅是凶手,更是受害者;案件背后牵涉的动机,富豪泯灭人性的特殊癖好,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网……
如此多种元素叠加起来,大概率能够引起人们的兴趣和关注。
但那些对她来说都不是重点。
最重要的是,通过她的报道,让更多人意识到保护未成年女性的重要性。
她这样说服着自己。
深夜清凉的风拂过她的脸颊,但仍不能将脸上的热气带走一分一毫。
她的四肢发冷,脸却比刚才要更加发烫了。
这样做,算不算是在消费严思琦?
算不算是在吃人血馒头?
她的思绪一片混乱,心底一阵内疚,情绪却又亢奋不已。
她拢了拢被凌晨的风吹乱的黑色短发,脚下返回合租公寓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