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总算到了，可在监狱这种地方却并不重视，犯人该干嘛还是干嘛，而且也并不像在外面会加上几个菜，乏味得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尽管犯人有些怼怨，可这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再何况小年又不是什么法定节假日，况且也没有哪条哪款非得给你加菜不可。因此，小年在犯人们心中，顶多也不过是一个有关年味的概念。稍在狱内待得久一点的犯人，甚至都已快把这个节日给忘记了。不过这一天，对于肖恒所在的分监区来说，它可以算得上是一个胜似过大年的日子。
还是在前两天的时候，严分监区长就突然宣布，由于老厂货源不足，分监区已决定重签一家新客户。但换汤不换药，还是从事电脑数据线加工。不过，这对于习惯了从事电子行业的犯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利好的消息。因为这样一来，不仅犯人赖以用来减刑的奖励会有所保障，而且还能获得一定程度上的劳动报酬。当然比这更振奋人心的，就是新来的客户还答应在小年这天给分监区所有的犯人加上一次菜，还据说这次加菜，可不是监狱里平时年节加些什么冻鸡冻鸭什么的，于是直接在外面杀了两头生猪来监狱食堂加工。
当犯人一听到这个消息后，几乎没几个敢相信的，有的甚至一想到那肥腻腻的猪肉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是啊！新来的犯人可能不知道，可是时间待得很长的老犯人们几乎都不知道新鲜猪肉的滋味了。虽说监狱每周给犯人提供的膳食中也或多或少夹杂了一点猪肉，可那也只是冰冻或者被处理过的，也或者不如说是一些“僵尸肉”，它们既咬不动，也食之无味，有时吃了半夭，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现在，一听说新来的客户要给犯人们加两头外面的新鲜猪肉，就仿佛他已不再是一个营蝇苟利的老板了，而是变成了一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同日，在小年这天上午，因为新厂进驻，监狱还特意为其举行了隆重的剪彩开业仪式。
剪彩活动直接安排在了生产车间的现场，气氛也搞得相当的热烈，不仅摆了一排系着彩带的花篮，而且还安排了舞狮活动，更为重要的是，监狱的高层领导和新客户的老板也出席了该次活动。
听现场介绍说，这家新厂实力相当雄厚，而且还是一家上市公司。不过，犯人们对开业活动的这讲话根本不感兴趣，真正吸引他们的，无非是想图一嘴之快。因此看在晚上加猪肉的份上，大家还是煞有其事的佯装笑容，应付式的鼓了那么几次掌。
当然，掌声也有掌声的回报。就在活动一结束的当晚，意外的加菜可谓堪比以往。用狱内的话来讲，这叫加“大盆菜”。而晚上的大盆菜也确实没有让犯人失望，两头肥猪的肉足足装满了八个大铁桶。人还没落座，那种香喷喷的肉香早已把监舍内的小院子充斥得满满的。
晚上的天公也作美，虽然已经到了严冬季节，可一丝北风也没有，尽管气温有些低下，可对于这些早已铆足了吃劲的犯人来说，却根本算不了什么。还是六点钟的时候，大家早就把十几张大圆桌摆好了，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露天的“大筵席”。
既然今天是小年，又是难得一次的聚餐，娱乐一下自然是免不了的，还在摆桌凳的时候，犯人们连同把文化室内唯一的一套音响设备也搬下来了。不过，它最终的功能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犯人们娱乐，同时也是为了警官发言而准备的。
由于今天算得上是个双喜临门的日子，所以晚上连新闻也没看，六点整，严分监区长就准时来到了前面临时的发言席。而所谓的发言席，其实不过就是在叠起的音响旁边放了一张桌子，但这并没有让严分监区长感到有任何的不适。相反，他为了这次牙祭，为了今晚能让犯人们吃饱喝足、开开心心过个小年，他下午还特意回家精心打扮了一番。
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严分监区长打扮得是如此的合理：笔挺而整洁的制服、熨得平平整整的裤子，尤其是他警帽上的国徽，这一刻，在院内太阳灯的照射下也是格外眩目。
“各位服刑人员，晚上好！”面带微笑的严分监区长开始讲话了，这也是他雷打不动的开场白。
“严分监区长，您也好！”下面的犯人也开始呼应起来，掌声也是一阵接一阵。
“今天啦，是咱们中国人传统的小年，在这里哇，我想送给你们几句话，同时也向你们家人以及你们表示节日的祝贺！”讲到这里，严分监局长稍作了一下停顿，扫了一眼下面圆桌上坐着的两百多号犯人，然后又接着说：“我想你们也知道，今晚这顿大盆菜是谁给你们加的，都说吃人嘴软，既然吃了人家的，就希望你们在以后的生产过程中，尽量把客户产品的质量把控好，提高效益、减少损耗，保质保量的完成客户交给我们的任务。如果把客户留住了，说不准以后还有更多加菜的机会。当然啰，我也相信，你们肯定会做好的，大家说是不是？”
“是！”
“严大说得对，我们肯定不会让你让客户失望的！”
“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做好的。”
下面的犯人一阵尖叫，一阵掌声，气氛也逐渐活跃了起来。
“好了，”严分监区长摆了一个禁止喧哗的手势后，这才说出了他心里的愿景：“是这样的，在这之前呢，我一直想，怎么样把分监区的生产提档升级。为此呀，我也动了不少脑筋，做了不少功课，好在我的计划得到了监狱党委的重视和大力支持，为此我在这里向大家正式宣布，过了这个鼠年，明年的牛年一开春，我们分监区就正式开始“星级车间创建，也希望能得到大家的配合，一举拿下五星级品牌车间，对此，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我们肯定有！”
“有严分监区长在，不要说五星级，就算是六星级也不在话下。”像前两次一样，欢呼声和掌声也是此起彼伏。
“嗯、嗯，很好！”严分监区长突然用一种类似于干咳的腔调暗示了一下，嗯，全场岑静了不少之后，他这才又开始了他的讲话：“俗话说哇，十斤青菜不如一两瘦肉。今晚啦，又是难得的小年夜，你们尽管躺开肚皮吃，同时也祝你们节日快乐，在新的一年中，个个改造进步、牛气冲天！”
“谢谢严分监区长的讲话！”
“也祝严分监区长新年快乐！”
……
现场的气氛在严分监区长话语的感染下，顿时达到了空前的高潮。也就在这时，负责分菜的犯人已开始迫不及待地掀开盛猪肉的铁桶了。按照事先安排，每一桌都准备了一个大胶盆，如果不够还可以再盛，总之吃到你不要为止。
当热气腾腾的红烧猪肉被端上桌的时候，两百多号犯人的眼睛顿时都瞪直了，只见这些猪肉完全不同于狱内常吃的那种细细碎碎渣渣沫沫的，而是一大块一大块的。形象一点说，就类似于一块块的砖头，单就一块的话，少说也有个三两半斤，并且块块都敦厚肥腴。尽管炒这些猪肉的犯人不是什么鼎鼎大厨，但仍做得色香味俱全，让人一看就不由得食欲大振。
“请大家静一静，我建议，趁还没吃之前，不妨请我们的严分监区长为大家唱一首好不好？”突然，电工梁上进站了起来，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好！”
“请严大为我们唱一首！”
“最好是唱一首爱情的，哪怕是山歌也好。”
刹那间，下面光头攒动，犯人们个个都鼓起掌来，并且把耳朵伸得老长，都想听严分监区长一展歌喉。
“那好吧！只要能让你们高兴，我就献丑了！”见推辞不掉，严分监区长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不过，这次由于是唱歌而又不是讲话，因此，他一反之前的从容，拘束得像个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甚至连脸也红了。在台前不自然了好一会才拿起了话筒，而且声音也是低得不能再低：“如果我唱得好，那就请大家多鼓鼓掌；唱的不好呢，就请大家多吃吃肉。”
“严大，你是最棒的，我们相信你一定能唱得好。”
“大家一起鼓掌，为严大加油！”
严大的幽默，又响起了一阵掌声。
“嗯、嗯、嗯，”严分监事长清了一下嗓子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至于你们想要听情歌，说真话，我还真不会，不过唱唱红歌我倒还可以。不如这样吧，我就唱一首《我和我的祖国》。”说完，他就开始唱起来了。
说真话，尽管严分监区长平时很少唱歌，可他真唱起来，倒也像是那么回事。且不说他的音色如何，单就是他抑扬顿挫的感情，就足以听得下面的犯人为之动容了。
一曲完毕，下面又是一阵掌声。紧接着，犯人们翘首以盼的打牙祭就算正式开始了。
与其他犯人一样，肖恒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也不怕笑话，为了这顿大盆菜，他可是连中餐都没吃。所以，当异香扑鼻的五花肉刚一端上来的时候，他竟然条件反射似的连咂了几口。当半肥半瘦的五花肉刚送到嘴边时，霎那间，那鸩死多年的味蕾仿佛一下子就活过来了，舌尖也瞬间妙到了毫巅，那种无与伦比的味觉，就仿佛把他拉回到了从前。
是的，假如时光能够倒流的话，他一样也可以跟几个朋友聚在一起，那鬓衣香影、那龙鱼漫衍、那人声鼎沸的热闹、那觥筹交错的场面无不是人间韶华、快慰至极，令人流连忘返。可眼下，仅几块滑不溜啾的五花肉就把自己打发了。这人啦，还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呢！
“老肖，要是在里头放些辣椒就好了。”这时，一口气连吃了三块肉的梁上进已经开始说话了，可即便是说话，他两边的腮帮子也是塞得鼓鼓的：“这佐料和酱油也少了一点，看来这烹饪水平还没到家。”
“有得吃就算不错了，你以为是拿了证的厨师啊！还不都是我们这些七拼八凑的光头，能炒成这样也算相当不错了。”不待肖恒接话，隔着一个座位的牛南抢先一步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他妈拉个巴子，想老子在外面连麦当劳肯德鸡都吃腻了，谁知这会儿，仅仅几块肥肉就把自己搞定了。我的个乖乖，还真是不敢想。”朱肚也跟着发起了牢骚，听得出，他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有些忿忿不平。
“大家多吃点，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这回吃了下回可不知道又要等到猴年马月，这白花花的大肉，就算今晚把老子给撑死了，做个饱死鬼也值！”这时又有一名同改也跟着附和起来。
看着大家个个大快朵颐，吃得如此狼狈，肖恒心里不免又生起了感慨：可不是，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如果不是被欲望所缚，即便是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那未免也不是一件快意的事，可现实却并非如此。就说眼前这班同改，本该在这大过年的大鱼大肉的吃，谁知在这里，个个弄得像乞丐似的。唉！真是太不值了，真是太悲哀了！
“ 老肖，那天的事真是对不起，都怪我不对，在这里我给你赔礼了。”正在肖恒触景生情感慨万千的时候，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了过来。待肖恒转过头来时，只见邱老八已站在他的身旁了，而且手里还端着一杯开水，并对肖恒诚恳的说：“这样，我就以水代酒，敬你一杯！”说完，邱老八就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肖恒开始还是一愣，他怎么也想不到，这邱老八居然会给自己赔罪。凭心说，以自己的脾气，本可以不接受对方的道歉， 可是，当一接触到邱老八那双诚恳的眼神时， 他心里又软得一塌糊涂，碍于情面，他也只好回敬了一杯。
“好，好，这叫化干戈为玉帛。”
“你们两人最好是握手言和。”
同桌的犯人见肖恒原谅了邱老八，就纷纷鼓起掌来。其间的牛南甚至还在大叫：“老八，既然你是诚心诚意过来道歉的，我看不如这样，你就给肖恒唱一首，这叫一歌泯恩仇，你说好不好？”
“那好吧，只要肖哥能够原谅小弟， 我就唱一首好了。”说完，这邱老八就往音箱那边跑去了。
而这边的肖恒却想起了这么一段话：人的思想，千变万化、朝夕不一。今天的君子也可以变成明天的小人。反之，今年的仇敌，明年则可以变成朋友。变化愈快，愈难以揣摩揣度。甚至连父子夫妇之间也很难推测对方的心理变化，有时自己都难控制自己的思想，所以人的一生中，冲动都有好几个波段。那如此说来，自己、邱老八，还有这些犯人同改们也是不是属于这种类型的呢？
这顿猪肉大餐，从晚上六点一直吃到晚上十一点，整整五个小时，犯人们可以说是个个吃得满嘴流油、直打响嗝。当然还有一些没有吃完的，把它们倒掉了又可惜，于是犯人想打包带走留在明天吃。可是却被严分监区长制止了，用他的意思来说，就怕犯人吃了隔夜菜会生病。不过，最后他实在拗不过犯人，于是只好答应把这些残肉剩羹暂时寄放在食堂里冰冻起来，等到明天重新加热后再继续给犯人们食用。
是啊！猪肉再好，但又怎能比得上严大对犯人们酽酽的关爱呢？直到返回监舍不得花后，犯人们都还在为冰冻残肉的事而感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