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扣分单就下来了。
石生系主犯，扣5分；肖恒属从犯，扣4分。单从这个分单上来讲，这次的扣分似乎合情也合理，更无懈可击。
对于这次扣分，其实也早在肖恒的意料之中。只不过他觉得，扣得是不是有点重了。要知道，4分的行政分意味着什么？这就意味着离记大过仅差了一步。而且按照减刑考核规定，他的减刑间隔期也会因此受到影响而被推迟半年。换言之，他在无形之中给自己加了半年刑。更可怕的是，这4分还会直接影响到减刑的幅度，至于到底会减少几个月，这得取决于法官。
还有一点，肖恒也不得不面对，就是自己现在的处遇牌将由考察级直接降为严管级，也就是所谓的红牌。而同样，只要是红牌严管级，所有的通信、会见、购物以及正常犯人的活动自由都会一律取消。用狱内的话来讲，这种情形叫“停水停电”。也是说，肖恒已真正成为了一名“三无人员”了。
为此，肖恒也是据理力争，几次写向管区监狱提出申诉，但最终都被上面以事实清楚、符合扣分规定为由而被驳回。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自扣分以后，肖恒的情绪也一度降至了冰点。
又过了两个星期，肖恒终于被解除了戒具。然而他却没有感到半点高兴，反而觉得特憋屈，可这一切又都是自己咎由自取的，纵算你再不服再不满那也怨不得谁。一句话，自己的事得自己扛。
好在这时，种生也会雪中送炭似的，偶尔也会送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但相对于满腹怨气的肖恒来说，那也是无济于事，根本缓解不了他内心的压力。
既然改造前途看不到希望，那还不如让它一黑到底。打定主意后，一连几个月，肖恒都是在破罐子破摔中度过的。每月劳动欠产不说，而且他还会无端地对他人发火。当然，对于肖恒的这种反常，同改们自然也能够理解，甚至还有很多犯人主动邀请他下棋或者喝茶什么的，但不过这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肖恒，他依然消极沉沦，继续活在我行我素之中。
转眼间，就到了清明。
监狱自然也不放过这个传统的节日，并且决定清明放假一天，以此借机给犯人们上一堂深刻的孝道伦理课。
清明这天早上，分管区在文化室集体举行了庄重的默哀仪式。当然狱内不同于外面，既无须扫墓献花，也无须烧纸沾拜。只不过集体低头默哀一分钟，然后再叫一名服刑人员代表在前面读一篇悼念故人的稿子，如此而已，素朴而简单。
但即便只是走个形式，可还是令犯人无比沉痛。肖恒更是痛彻心扉，无法自拔。
是啊！才不到几年，父亲和前妻就相继离世了，而且这两个至亲的亲人，自己在他们临死之前甚至都没能看上他们一眼，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既不配为人子，亦不配为人夫！一整天，肖恒都在用心血祭奠亡灵。
到了晚上，肖恒转辗难眠，依然沉浸在不堪重负的哀痛之中。实际上，他是转辗在过去与现在的精神分裂中。而这种有如内心被撕裂般的痛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只能自己舔吮，自己咀嚼，自己流血，自己缓解，自己释放。
是的，现在只有泪水才是最好的灵丹妙药。
当监舍里的犯人全都酣然入梦时，肖恒还是毫无睡意。只觉得自己不是躺在铺上，而是躺在一口冰冷漆黑的棺材之中，混混沌沌的，没由来的阵痛就像小黄牛一样在自己的心里乱撞。一会儿是父亲的影子，一会儿又切换成了妻子，尔后，她们又幻化成了一叶剪纸，最后飘为虚影。
恍惚中，他人已到了家门前。
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门口出现的就是妻子亲切的笑容；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就能拥抱儿子幼嫩的身子；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就能看见看电视的父亲；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就能闻到母亲烧的菜香；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他就能感到家的温馨。
“恒娃子，你看妈给你烧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恒娃子，今天送货这么快就回来了！”
“老公，累了一天，先洗把脸！”
“爸爸，你给我带玩具回来没有？”
——“妈、爸、老婆、儿子，我回来了！”
肖恒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心头一热，猛地推开了门，而房内却空荡荡的，只有空闲的桌椅和落了一地的灰尘。顿时，几滴硕大的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沉重地掉在了地上。
他终于醒过来了，这是一个比虚无还要虚无的现实。
他已真实地感到父亲和妻子都已经离开自己了。而家、业也不存在了，不在这个尘世好多年了。
真是太痛苦了，这种锥心刺骨般的痛苦让他难以忍受，他也想赶快把这些痛苦尘封起来，最好是忘了父亲，忘了妻子，甚至忘了这个曾经温馨的家。可是，他做不到，而且他也无法做到，因为从良心上讲，他真的做不到。
此时，窗外正苦风凄雨，空气里弥散出来的清冽，恰似肖恒心中积攒了数年的悲情和思念。
他的耳朵像留声机一样来回重放着父亲爽朗的笑声和妻子亲切的叮咛。
肖恒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我慈祥的父亲，我亲爱的妻子，你们到底在哪里？他泪眼婆娑地仰望着空洞的楼顶，兀自喃喃自语：妈，姐，儿子，你们的肖恒回家了，你们在哪里啊！
黑暗中，他歇斯底里地狂喊，声音嘶哑，如鬼夜泣，沉痛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