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伟宁就被老爷子安排开车送他去镇上。伟宁也很久没去镇上了。见识过广平和深市及省城城市的繁华、璀璨的霓虹,再看朴素无华的小镇,有种返朴归宗的感觉。
铁岭镇主街玉澜街最让他意难平。整条大街全是欧美与华夏建筑风格的结合体,骑楼式的洋房建筑。但现在看到的就是破旧且剥落墙面的青砖,仿佛伤痕累累的老人,死气沉沉。墙面刻画断头去尾的汉字,楼上不少标志性的建筑也伤筋动骨。看得人直叹息。
铁岭镇另外几条延伸的副街是后来添加的,和主街格格不入。但这些一两层高的店面,这些剥落了可见泥坯的墙,这些青灰瓦片长出青苔的屋顶,让这小镇又活得那么真实。仿佛都活着,又仿佛静止了。它就在那里,等你来发现它。
伟宁停好车一手提着一串芭蕉,一手提着一篮子,篮子里有鸡蛋和腐竹及自家炒的茶。他跟着老爷子从主街晃到另一条副街。这条副街后面全是民居,临近街面的全将门口改成铺面,因此很多居民都做起了小生意。
两人在一间宽大的门面停下来,一间中医药馆。药馆门面有十几个平方,似乎没什么病人上门,所以药馆很冷清。
药馆内药柜前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迎光而来,“这怎么有空来了?今天也不是集日。”
“不能来呀。”老爷子不乐意道。
“爱来不来。”老人看了他一眼,又望向铁伟宁,“这你家老二的小儿子,挺精神的呀。”
铁老爷子嘿嘿笑“不是,老三家的。”
那老人“啊”了一声,努力睁大眼凑近几分,“认不出了,你家老三我也十几年没见了。”
铁老爷子忙向伟宁介绍,“这是你关爷爷。”关老爷子关禾仲,快八十岁了,精气十足,声音洪亮,一看就是懂得养生的。
伟宁礼貌的打了声招呼,便到铺面外看街上人来人往。虽说不是集日,但居住在镇上的居民,已经习惯街市的存在。
关老爷子竟然是去给牛看病的。伟宁着实被自家爷爷的操作给惊住了。让人中医看牛,那病人没意见吗?他实在搞不懂,一个敢请一个敢去。得,他操什么心。
两位老人起身要出发了,关老爷子才想起,“得让晏山看看铺子。”这才在楼梯囗冲二楼嚷了两声,听见回声才满意。
“你家孙子在家呢。”
关老爷子说,“年初孩他妈不是去了嘛,之后就没出去工作,在镇上接工程自己干。也挺好,我天天能见着。”
铁老爷子遗憾道,“我来赶集也没那回见着,那他还挺忙的。”
关老爷子附和道,“可不是忙嘛,上县里递文件填资料,忙得像个陀螺样。”
这时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就踩着木梯下来了。他年岁大概在三十左右了,皮肤微黑,原先应该是不黑,应该被晒出黑了。个头不矮,伟宁目测也有一米七几,这身高在南方算是很出挑了。周围全是一米六几的中等身高,突然出现一个一米七几的,还是挺吸引人的。伟宁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一个一米八几的人,是感觉不到自己有多高的。
“晏山,我去你铁爷爷家一趟。午饭……”
铁老爷子忙笑说,“午饭在家里用,咱俩喝两口。”
关老爷子也笑,“又不过年不过节的。”
伟宁笑笑,接过关老爷子的药箱,不沉。但箱子有些年头了,有些地方桐漆剥落都能见着木头的表面了。
“那个请等一等。”关晏山从屋内小跑出来,说话间向伟宁扬手。
三人同时停下,关老爷子说,“晏山,你还有事?”
关晏山望着铁伟宁轻轻笑,“哎,铁总,还真是你呀!”
伟宁疑惑的看向他,“我们认识吗?”他还真的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关晏山连忙介绍,“铁总,之前在深市桃源之意的施工现场,我是负责第三区域的……”
伟宁马上想到一个人,“关山长,你好。”
关晏山笑说,“我其实叫关晏山,关山长是念大学时被同学取的外号。”
伟宁上下打量此人,五官端正,在一众普通人眼里真的很出挑,可能是晒黑的缘故,多了份成熟。
但他这外号跟他沾边吗?伟宁想不出来。
“你好,铁总。”关晏山也很高兴,快过了两年,当初只工作几个月,合作也不过几次的人,居然还记得他。
“那个晏山,我还忙着去看病呢。”这让他们唠嗑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他算是看出了,孙子工作的身份还低老友的孙子,这让他多少有些不自然。孙子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得叫比自己小这么多的人叫总,太没面子了。
关晏山连忙哦了两声,“那铁总,改天找个时间聊。”
伟宁不知道和他有什么好聊的,大家也不熟,仅有的几次照面而已。
“铁家小子,铁家小子。”上车没多久,关老爷子就开始旁敲侧击的问铁伟宁的事。比如年龄、身高、体重、鞋码,还问他工作之类的事。
铁伟宁也只是礼貌性的回答几句,反问他,“关爷爷,您这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呢?”
关老爷子明显愣了一下,谁要给介绍对象了?我这是看看能不能探探你有啥本事,让孙子对你小子鞠躬背脊,让人不舒坦。
关老爷子呵呵两声,“你才二十出头。着什么急。”他孙子都二十九了,他都急得不行,哪有精力去帮别人。
“二十岁不小了,谈个两三年,刚好结婚生子多好,是不是爷爷。”
铁老爷马上附和,“对啊,我写信催催你爸妈。”
伟宁这下哭笑不得。
回到南岗村,两位老人直奔牛棚去了。伟宁本来没想着跟去凑热闹,关老爷子让他去帮把手。牛棚被清理又清洗一番之后,确实干净清爽了。水牛侧躺在干净的稻草上,嘴里还嚼着草。他怎么觉得一晚的时间,牛的状态好了少。
关老爷了摸了摸水牛的伤腿,“关节错位了,其它伤口吃些好的,就能补回来。”
铁老爷子见关老爷子半天没动手说,“是不是工具不合手?”
“不是,这关节错位就是把关节推回正处就好。但你看我们这把老骨头,有那个力气吗?”
铁老爷子这下傻眼了,这正骨也是力气活的。
伟宁上前两步,“那要不我来试试。”然后一手抓着腿上方,另一手抓住牛小脚,紧接着一手往上一送,只是很细小的吻合声,就知道接好了。
关老爷子看愣了。这也太快了。他上手摸了摸,感觉挺不真实的。这一摸就知道已经接上,不免又多看了几眼伟宁。
关老爷子在铁家吃了午饭,便没多停留回镇上了。回到药馆正好看见孙子煮了面。
“你不留下吃晚饭了?”关晏山问,主要是两老爷子友情不错。
关老爷子不爽,“看人家孙子样样比你强,我都不想再呆下去。”
关晏山说,“爷爷,这话怎么说起。”
“看你早上对铁家那小子卑躬屈膝,我就不得劲。”他一辈子好强,又一辈子比这个相交半辈子的朋友高人一等。一向优越一向骄傲的他,连儿孙辈他都压铁玉亭的后辈。
“爷爷,我那是尊重。怎么叫卑躬屈膝了。有本事的人,我都对他给予尊重。”关晏山不明白自家爷爷哪来的火气。当然他明白爷爷骨子里傲气。别看爷爷和铁爷爷一起长大,又相识半生,但私下里多少有点嫌弃这个朋友。他关家医学世家,铁家泥腿子一个。根本就不是一个频道上的人。关晏山就不喜欢爷爷这种假。平日里总唠叨来看病的人什么素质都有,手上动作还不是照样就手着诊脉。
只能说爷爷心上嫌弃,但又身在这环境,不得不委身于此。
关老爷子是不会承认铁玉亭的儿孙辈有大出息的,他一直看不起的朋友怎么反超他家了。
“那你说说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什么大本事?”关老爷子不服气的问。
关晏山思忖一番说,“前年我参与的工程,他是图纸设计师,公司还请他做顾问。先说当初有近十家设计公司参与,全是国内外顶尖的团队。咱们国家仅有三家竞标。他的设计能脱颖而出,就凭这一点说明他能力不俗。后来他作为工程顾问,更显示他各方面能力的不卓。当时也不过才十八吧。”
“他能一个人完成?”关老爷子明显不服也不相信。
关晏山说,“我现在参与了镇政府对玉澜街的改造,但过了三个月,我还拿不下这个工程。你知道为什么?”
关老爷子也知道现在玉澜街破旧,几年前就放出风声要改造,但一直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实际性的动作。
“为什么?”关老爷也想知道。
“因为镇政府对之前的设计又全盘否决了。”
“这不是闹的吗?”
关晏山轻叹声,“之前的方案,弊大于利,几乎要重建几条街,镇政府也没那么多钱呀。”
关老爷子也沉默了。一旦重建,街道上的老房子不得毁了。玉澜街看着破旧,但都是很有价值的老房子。甚至有几十栋还是三十年代起的,洋气得很。他关家那套前些年被人砸了,如果还在,他也不至于那么意难平。
“你知道吗?今天看见铁爷爷家的孙子,我觉得有希望了。”说着,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铁家认领的水牛被正骨后,不出几天又出牛棚了。铁老爷子专挑水草丰盛的地方去放,比待自己的亲孙子还亲。
伟宁从爷爷与关老爷子的话里品出点事来。但爷爷这人不爱说以前的事,总说老古董不经敲,不要老往着回头看。伟宁想爷爷这里行不通,还有奶奶呢。
“奶,你跟我说说,铁家跟关家。”伟宁提着篮子跟在于奶奶身后,于奶奶在前面摘瓜。
于奶奶刚掰了半根黄瓜给他说,“说起来那就有点长了。”笑盈盈的望着孙子,“你打算在这里听?”
伟宁点点头,离晚饭还有段时间,他连忙扶于奶奶到柿子树下,摘几片大叶子铺上面,“奶,您上座。”
于奶奶哈哈笑了几声,“搞怪!”
伟宁弹了弹青皮的柿子,“奶,柿子还没熟吗?”看着硕果累累的柿子树,忍不住想摘个大的。
于奶奶笑说,“还得等些日子,这柿子得用石灰水浸泡过才能吃。”
伟宁也不纠结坐到于奶奶身边,一口咬了一大口黄瓜,脆脆的,一股清甜。
于奶奶也咬了一口,嚼咀着回味着。于奶奶说,铁家和关家的渊源可得从战乱时候说起了。
铁伟宁的太爷爷铁旗在中原战乱的时候逃出家乡,本来是要去参军的,遇到想逃往南方的大财主。铁旗有点拳脚功夫,凑合几个人一路护送大财主。他这一趟挣了点钱,就想返回家乡,但又被军阀抓了壮丁充盈军队。在战场上几番波折活了下来,回到家乡看到的全是残垣断壁,家里的人不知生死也没了音讯。从此他就流浪去了南方,在路上救下关医生一家。他们一家从东北一路逃出来,出来时近二十口人,现仅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人。铁旗看他们不容易一直护送到了湖省与粤省边界。
之后他就一直行镖走棋的挣着钱,反正无牵无挂的一个人。这时他遇到了喜欢的女子,就是你太奶奶,于是决定找个僻静的地方生活。巧合的是,他再次搭救了关医生一家。于是关闻涛便和铁旗结伴来到了铁岭镇。
当时的铁岭镇只是一个小村子,也不叫铁岭镇,因村前有个土坡形似龟背就叫龟岭村,仅有二十几户人家。两家就决定安顿下来。几年过去,小镇渐渐有了不少变化。多了很多外来人,道路也变宽变大。一些洋鬼子带来了很多新奇的东西,包括他们的文化和思想。几十里外的河道还修起了码头,停泊驻留的船只不知迎来送往了多少行商走客。
小镇的每一次繁华,铁旗都准确无误的抓住机会。手中的财富多了,他就顺势起了小洋房。建筑结合欧美的住宅风格和南方特有的骑楼风格,关家也借钱起了一栋,小洋房接二连三的耸起,形成了一整片骑楼风格,使得龟岭镇声名更响亮。提起龟岭镇,人人皆向往。又因为铁旗仗义疏财,在镇上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行商走贩慢慢把龟岭镇叫成了铁岭镇。
关禾仲比铁玉亭大八岁,两家交情也不错。关家凭借医术在镇上也是个人物,而铁家在经商方面更出色。铁家当时拥有整条街的商铺,雁崖山边的三百亩地和鸡笼山大片田地也是铁家的。当时的主街就以儿子和妻子命名:玉澜街。
只是时事变迁,抗战结束后,迎来了土地改革。铁家顺应时代把土地全交给国家。玉澜街的店铺逐年减少,最后仅剩一栋洋楼。铁旗病逝后,铁玉亭感到事态不好,举家迁入了鸡笼山的南岗村。从拥有洋房商铺和有佣人照顾的少爷,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这转折有点大。这其中的心路历程无人知晓。
关家就没逃过这一劫。关闻涛死后,关文仲接手医馆。但沒过几年,十年大革命掀起除封建破四旧,中医也受其牵扯。关家的洋房就没幸免,被愤起的群众毁得面目全非。
属于铁岭镇的辉煌终将沉入历史的长河,湮灭在岁月里。命运的齿轮只会不停的旋转,不会留在原地叹息。也许那些丰歌伟迹,有人记起或有人留下些什么,都是昨夜不长不短的一首歌而已。参与了,繁星璀璨,便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