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子封府里住了一晚,一大清早,府里的人便开始忙忙碌碌起来。赫莲开门出去,发现颍姝已经穿戴整齐,帮忙搬抬布置桌子。见赫莲醒了,颍姝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过来说道:“二哥哥,你怎么才醒,你不记得了,将军说今日府上有贵客,要你也出席吗?”
赫莲这想起来,子封说要在今天举荐她做官。
颍姝摸了摸自己的衣袖,说道:“昨日夜里补的,看不清楚,今天在太阳一看,这道口子还是挺明显的。”赫莲低头一瞧,是昨天和子都打架的时候,被他扯坏的地方。
颍姝不大情愿的睨了一眼赫莲,说道:“家里好不容易凑了钱买了这一件衣服,二哥哥怎么不知道珍惜。”随即又略显无奈的说道:“算了,二哥哥你就是这种好打抱不平的性格。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再给你补两针。”
赫莲听从颍姝的话换下了衣服,只穿着白色的单衣,站在院落里。颍姝坐在石凳子上,从腰间掏出针线包,手脚麻利的飞针走线。
“姝姑娘?”一位大娘捧着一个酱盆,站在身后问道:“你可否帮我把它搬到宴会上去?”
颍姝还在补衣服,赫莲与她对视一眼,便对大娘说道:“我来帮你吧。”
“哎呀呀,颍先生,这怎么好意思呢?”大娘虽这么说,但还是把酱盆放到了赫莲手上。赫莲端着酱盆,便往宴会上走。此时客人还没有到齐,子封坐在主人位,他的左上方还空着一个座位,桌椅都与其余人不同,想来身份应该是尊贵无比的。
子封的对面坐着一位老者,银发银须,却精神矍铄,看来地位也是非比寻常。老者和子封的座位下又依次坐着一些大臣,两排的座位尚未坐满,看来还有人要来。
赫莲放下东西,转头便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黑衣男子从正门进来。那男子不过二十来岁,眉宇清晰大方,轮廓分明有棱角,不苟言笑,气度非凡。男子头戴玉冠,身穿一袭华贵的黑色深衣,两袖上绣着五爪龙纹,腰间还悬着一把镶了红宝石的宝剑。
赫莲只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张脸怎么有点像……
子封等众客人忙起身稽首,口中齐呼:“拜见大王!”
“叔叔请起,众卿家平身!”男子抬起一只手,微微一笑。
哎呀!赫莲猛地想起来这张脸像谁了。
这这这!这跟赵云扬有七八成像嘛!
他他他!他难道历劫做了庄公?!
看来死老头和老七他们还有没跟我说的啊!回去一定要逮他好好问一问!
就在这时,一个紫衣少年从大王身后窜了出来,指着赫莲大喝一声:“大胆!何人见驾不跪!”
啊咧?
赫莲嘴角一抽,这不是昨天刚跟他打完架的子都!
子都也认出了赫莲,不屑的说道:“原来是你,还真是不懂礼貌。”
子封忙上前解围说道:“启禀大王,这是臣的门客,初次见驾,不知道礼仪,冲撞了大王,还望大王见谅。”
赫莲反应过来,也做了一个稽首礼,抬头说道:“颍谷子寿拜见大王!”
就在这时,一大束阳光拨开梅雨迷雾,正好照射在赫莲身上。虽然穿着白色的里衣,但却衬的她十分干净白皙,有一股自然的风度。
庄公微微抬起了一边的眉毛,目光平静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赫莲,才缓缓问道:“原来是叔叔的门客。你说,你从哪里来?”
“我是从颍谷来的。”
“大胆!回大王的话竟敢自称我!”子都愤愤说道,显然还记着昨天的仇呢。庄公略垂了下眼睛,子都观察到庄公的神色,便收住了嘴。
子封快走几步到庄公跟前,将赫莲的来意简单的说明了一番。
庄公扭头问子都朝中还有哪些空缺。
子都回道:“回大王,朝中空缺倒是有许多,只是似乎没什么合适的职位给他。”
子封瞪了子都一眼,却没说什么。看起来,子都似乎是庄公的亲信,怪不得他如此目中无人,口无遮拦呢。
“你觉得你可以做什么官呢?”庄公问赫莲。
赫莲心说,她哪知道,思量一下,说道:“一切但凭大王决定。”
“既然朝中暂时没什么合适的职业,就先跟在寡人身边,做个近侍吧。”
“大王!”子都诧异,说道:“他不过是乡野匹夫,何德何能近身侍候大王,万一侍候的不周……”
庄公一抬手,示意不必多言,径直走到左上方那个特殊的位置上坐好。众人也都随即入座,子封悄悄叫赫莲赶紧下去换衣服。赫莲正往外跑,迎头就看见颍姝抱着衣服跑来,便急忙在花园角落里换好了衣服,又回到了宴会上。
庄公看见正从边往下席走的赫莲,便叫住她,让人在自己桌子下又添了一张小桌子,让赫莲坐在他眼前。子都看见了,更是满脸怒意。
赫莲可没工夫搭理他,一早上没吃饭,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自己那小桌子上摆了七八个盘子碟子,但大部分是黑乎乎的酱料,主菜只有一盘子羊肉,一盘子白菜和一盘子萝卜。赫莲端起面前黄乎乎的小米饭碗,塞了一筷子进嘴里。虽然味道赶不上现在,但这小米倒也挺香的。
赫莲夹了一块羊肉进嘴里,只有盐味,正纳闷时,就听子都嘲笑的声音又传来了。“小地方的人,连肉都不会吃。”
赫莲忍住使劲儿白他一眼的冲动,学着其他人夹一块羊肉蘸了点酱料,这次味道倒是不错。咸咸的,感觉跟黄豆酱一个味道。赫莲又蘸了第二种酱料,这个的味道比刚才的那个重,隐约还有肉粒。
子都哼了一声。
赫莲身后侍候的下人悄悄附耳说道:“大人,豆豉酱是配萝卜吃的,胙肉酱是配白菜吃的。您吃羊肉可以蘸一点青梅酱,还可以蘸一点清酱,都很好吃。”
赫莲照他说的,蘸了点青梅酱,酸酸的,倒也不错。至于清酱,就跟酱油差不多,以咸甜为主。春秋时期的作物虽然少,但各种酱料非常多,可以一物配一种或几种酱料来吃。
吃过饭食,子封叫人撤下餐具,换上酒器。赫莲不惯喝白酒,只小口抿了抿。果不其然,满口的苦涩,不过苦涩中似乎有股高粱清甜的味道,倒是比现在的工业白酒味道要香的多。
“公子吕,酒饭已足,是不是该把宝贝拿出来让大家开眼瞧瞧了?”子都脸色微微红润,眼神都有些飘忽了。想来这酒虽然不辣,但后劲儿应该挺大,几杯落肚不觉景,春风一吹便泛红。
子封笑笑,让下人托出来一个精美的盒子,呈给庄公,说道:“启禀大王,这是臣最近得的一块大玉,臣已命人打磨成玉环,以贺大王寿辰。”
庄公看了看玉环,拿在手里有些爱不释手,很是高兴。
然而就在这时,坐在庄公坐下方的那位银发老臣却冷冷说道:“此物虽好,只怕不能在郑城过一夜,便要送往京城了。”
子封知道他意有所指,问道:“祭大夫何出此言?”
原来此人便是郑国大夫祭仲,历经三朝,地位尊崇。
“公子吕难道不知?宫中武后是何人物?如此珍宝,她必收为己用,接下来,便是差人送往京城公子段处了。”
庄公微微一笑,说道:“此等珍宝,寡人不敢独有,如果母亲喜欢,便送与母亲就是。”
“大王好大方。”祭仲冷笑。“既如此,当年请制之时,为何不把制城送与公子段?”
这句话似乎戳中庄公心事,他的面色在一瞬间阴沉了下来,不发一言。一时间,欢愉的气氛荡然无存。众人纷纷放下酒器,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大王,请恕老臣无礼。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规矩不成方圆,否则国将不国。武公在时,曾与老臣定下规矩: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如今,公子段在京城修建的城墙比郑城还要高,他这般漠视法度,大王还要纵容他吗?”
众人本以为庄公或是被祭仲的无礼激怒,又或者是下令拆掉京城的城墙,因此都在偷偷观察庄公的脸色。
谁也没料到,大王只是微微一笑,略显无奈的说道:“母亲宠爱弟弟,我也是一样。不过是城墙高了些,不是什么大事。祭大夫何必搬出先王的规矩呢?”
祭仲一饮而尽面前的酒杯,然后摔在地上,愤愤的说:“武后乃妇道人家,对珍宝不知满足,不足为患。然而大王的宠弟,又怎会仅仅为珍宝所满足?蔓草不除,必为所困!”
祭仲说完,便起身往外走。子封叫下人赶紧跑上去,送祭仲离去。赫莲也望着祭仲离去,回头偶然一瞥,看到旁边有一位穿着文官服制的男子,留着山羊胡须,看起来也有四五十岁了,跪坐在台几后,手中握着小刀,在竹简上快速的刻画着。
别人都在吃饭,他咋不吃呢?他写什么呢?
这时候,赫莲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仔细的看了看那人,露出了了然的微笑,应该就是史官吧。看来他不仅负责记录国家大事,就连大王和臣子之间的闲聊也不放过,真可谓是认真负责了。
酒过三巡,这时候从门外跑进来一个侍卫,呈上一封竹简。子都亲自去拿,送来给庄公看。庄公展开竹简,一遍,说道:“周天子派使臣前来视察,郑城和东都很近,看来不出三日人就会到。子都,到时候你去负责迎接一下,叔叔,关于视察的内容,你写一份详细的表文呈上来。”
子封和子都两人跪地领恩。
“好了,珍宝也看完了,酒饭也吃够了,众位散了吧。”庄公似乎没什么触动,轻描淡写的叫众人散去。
子封送大王出门,叫赫莲跟随在后。赫莲没法见颍姝,正好看到子忠,便托他给颍姝捎句话。
子忠前脚刚走,就听子封小声问庄公:“大王,祭大夫说的也不无道理,不如臣悄悄使人去京城调查一番?”
赫莲不由得竖起耳朵仔细听。
庄公拍拍子封肩膀,挽起一丝浅笑,说道:“叔叔不必忧心。难道叔叔不知道……”赫莲就见庄公眼中的笑意在一瞬间散去,又再一瞬间聚回。“……多行不义必自毙吗?”
如果说,在暗世中的赵云扬,虽身为少帅,却不失本真,纵使与现世中相差甚大,但赫莲却觉得十分亲切自然。可是,在这春秋时代,赵云扬化身一国之君,他气度非凡,泰然自若,与现世倒是十分类似,只是赫莲却觉得无形中有一股莫名的寒意。
春夏之交的郑国,天气始终是阴沉沉的。皇宫大殿内,上完早朝的庄公,不理那厚厚的竹简,在专心致志的弹琴。
古琴音冷,幽婉异常,如同曲肠幽径,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拇指反复摩挲,擦出冷涩之声。一时又拨弄大弦,如惊雷滚滚;一时又推挑小弦,如雨声淅沥。屋内琴声久久未曾断绝,而愁绪亦如云雾挥散不去。
赫莲陪伴在侧,跪的脚都麻了。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虽然有幸做大王近侍,最风光,却也最危险。
这张脸虽然跟赵云扬很像,但如果真的是他历劫的时候,那他应该是不带任何记忆的。不知道他曾经都经历了些什么,让他的气质是那样阴沉抑郁。
也不知道疗伤的赵云扬怎么样了,有没有好点。本想抽空去探望他,但判官们都说赵云扬回地府疗伤去了,一来一去也不方便,还是先把老七的事解决了再说。
这时,门外却突然起了吵嚷的声音。赫莲和侍候庄公的大监对视一眼,立马会意,同时起身往外走。由于脚跪麻了,赫莲走路不怎么顺畅,刚刚走到门口,就被人从外推开的门打个正着。
赫莲揉揉脑门,心说这点背的。
“大王!哀家听说,朝中有人出言诋毁你的弟弟!大王可知情!”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女人拖着长长的裙摆,一步跨进大殿。见庄公还在弹琴,立马柳眉倒竖,又不好发作,在殿内四处张望几个来回,直奔着子封进献的大玉环而去,二话不说,便高高举起,作势要摔。
“武后小心!”大监口中喊着,脸上的表情都扭曲到一块去了。
赫莲心说:我滴个乖乖!这多少钱的东西您就摔啊!立马飞身扑了过去,当人肉垫子,将大玉环接住,又上下左右瞧了个遍,确定没磕破一点儿。不过还没等松口气,就见那女人又匆匆几步走到前面的一棵粉宝石珊瑚树旁,作势要推倒。
大监忙点了几个人去拦,女人大怒:“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拦我!大王!你由得你的人,以下犯上吗!”
赫莲偷偷瞄了一眼庄公,他却依然神态自若的在弹琴,微阖双眼,一点儿不为外界吵嚷所动。大殿里快乱成一锅粥了,赫莲手里捧着大玉环,再看其他几个近侍和太监,要么在手里也都捧着一块稀世奇珍,要么就两三人扶着一个。大监围着那位太后娘娘团团转,好言相劝,终于一个没看住,“咵啦”一声,一个彩釜被摔的稀碎。
紧接着,“嘣”的一声,琴弦突然断了。
庄公抬眼看了武后一眼,幽幽说道:“母后气可消了?”
武后整理了下衣服,走到庄公跟前,“哇”的一声坐地上开哭。“大王啊,你可要为你弟弟做主啊!当初我说让你弟弟去制城,你不同意,说是什么兵家要塞!他现在在京城,我几年也见不上他一面,本就悬心。如今,竟然有人看他不顺眼,一会儿又说城墙高了,一会儿又说得宝不献了。……那京城是什么好地方啊!能有什么珍宝!他已经缺粮少米的了,大王你可怜可怜你弟弟吧!……难道你自己的亲弟弟也不信吗!”
武后哭一阵又说一阵,最后哭累了,索性都拿个手绢抽搭抽搭,擦擦眼泪。庄公这才说道:“母后,不必担忧,寡人自然是相信弟弟的。不过国库空虚,寡人尚且收不上来赋税,又拿什么帮助弟弟呢?这块大玉环,寡人想着弟弟素来珍爱此物,不如就请母后转送于弟弟,且放宽心吧。”
大监闻言,便从赫莲手中将玉环恭敬的递到武后手中。武后破涕为笑,边摩挲大玉环,边说道:“哀家知道大王心里常常想着弟弟,就放心了。不过朝中那些大臣,大王可要好好的说说他们!哀家不打扰大王了,这就走了。”
武后走后,大监叫人将珍宝归于原位,又招呼几个侍从前来打扫一下碎片,但庄公却叫众人都退下,赫莲偷偷抬眼望了庄公一眼,只见他只身一人坐在昏暗中,大半个面庞被黑暗所笼罩,看不清楚神情。
虽然早就知道他不是被母亲所喜爱的孩子,但不知为何此时却有些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