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莲自从见完秋菱,一路上心事重重,走着走着,竟走到一间偏僻狭小的屋子。赫莲知道那是问兰的住处,她在门口停下脚步,却没敢再进去,只怕她也像秋菱一样,遭受着非人的待遇。
忽然想起,秋菱得罪了韩芳萍,会不会她被卖就是韩芳萍干的呢?
这个可能性很大啊。以韩芳萍的为人,她定然容不下秋菱。只可惜,自己不能总是在东府看着她,想到这儿,为了以防万一,赫莲找了个地儿,做了一个简单的定位符,这样秋菱去哪儿自己也知道。
这几天倒也相安无事,赫莲实在有些待不住,这园子虽大,可也逛得七七八八的了。少湛正好休息,她便央求少湛能不能带她出去玩玩。
少湛正在躺椅上看一本书,望了望外面的天气,说道:“要下雨了,还是别去了。”赫莲看着外面的晴空万里,无语的翻了个白眼,说道:“哪有,这天气好着呢,三爷,咱们出去玩玩呗。”
这时候,少清走了进来,问道:“要出去吗?叫上征明,咱们去逛山塘街,那儿有好多好吃的。”
少湛就看见赫莲的眼睛“噌”的亮了。
姑苏山塘街是一条很长的街道,邻着水边,有好多民宿店铺就建在水上,后门出去便是碧绿的河水。南方温柔的水,在一块块方正规整的白石,画出深浅不一的纹路。木质的板门上是被风吹干了的痕迹,高挂的红灯笼虽然陈旧,却鳞次栉比,挨家挨户都挂着。远远望去,一道小巧玲珑的石桥架在水上,两岸的人们如蚁般来回穿梭,仿佛踏过这座历经百年风雨的人间彩虹。
少湛他们租了一条船,船夫是个很老实的男人,撑着篙子,划过水面,碧绿的水被压出洁白的水花,反复敲击着船身。赫莲趴在船边的一个窗户边,静静的欣赏着这安逸的姑苏城。一户人家的窗户半开着,露出了一个妙龄姑娘的半边侧脸,她眸中的温柔比水波还要曼妙。过了一会儿,眼前忽然暗了,没等人有所反应,光线又返了回来,原来又经过一个矮矮的桥洞。
少湛在另一边浅浅的饮着酒,少清和文征明坐在旁边陪着。赫莲闭起眼,仿佛能听到戏院姑娘在唱着软糯的昆曲。街边,绿豆糕的香气淡淡的飘来,好像还夹杂着桂花的甜味。抬眼看去,一群绿头鸭浮水经过,熟门熟路的找到了家的后门,一位独自垂钓的老者,钓起了一尾肥美的白鱼。
姑苏的节奏缓慢,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心也慢了下来,静静的,竟然能在繁华的山塘街中,听到心在打着点滴。
“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少清望着美景,也有些感触。
文征明瞥了他一眼,抬头喝一口水酒。“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
少清回头看看,笑眯眯的说道:“哎哟,不容易呀,你竟然也诗词满腹了。”
赫莲狐疑的看着少清,文征明不是大才子吗?当然诗词满腹了……
“唯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秋雨过枫桥。”少湛低低的说道,他的眸中突然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
少清和文征明对视一眼,都没有作声。沉默了一阵,少清轻咳一声,说道:“对了,我听说这里有个馆子有太湖三白,咱们不如去试试。”
“三白?”赫莲回过头看看少清。
似乎是读懂了赫莲眼中的意思,少清清了下嗓子,说道:“一会儿下船再吃。”
文征明捂着嘴笑。
赫莲泄气,突然眼前就出现了一家小馆子,赫莲指着那家铺子兴奋的说道:“是这个吧!你看招牌写着太湖三白!”
“船家,麻烦靠岸。”少清喊了一声。
船划到岸边,赫莲轻快的跳下船,回头充满期待的说道:“走呀走呀,吃三白。”
少湛伸出折扇敲了一下赫莲的头,用那修长的眼睛颇为好笑的看着赫莲,说道:“现在不是正要去喂饱你吗?着什么急。”
赫莲抽了抽嘴角。
三白不是一道菜,而是三道菜,白鱼、银鱼和白虾。清蒸白鱼尤其棒,透明的汤水泛着一点黄,细细的姜丝随意的摆在鱼身上,肉质鲜嫩,鲜美极了。银鱼透明无骨,可打捞之后便像面条一般呈现白色,银鱼炒蛋,干炸银鱼都是常见的菜色。水煮白虾,壳薄肉嫩,简直滑不留手。
“吴酒一杯春竹叶。”少清喝一口酒,好像被辣到一样,吐了吐舌头。
“你就别喝了,吃点鱼。”文征明哈哈一笑,将一筷子白鱼夹到他的碗里,少清白了他一眼,他也不在意。
赫莲心急剥虾,烫到手指尖,急忙含进嘴里降温。少湛不动声色的从盘中捡起一只虾,几下剥掉虾壳,放进赫莲碗中。赫莲夹起来直接吞进嘴里,哇,鲜嫩弹牙,不知不觉吃了好多。少湛一声没吭,专心剥虾,眼底映着外面的波光水色,显得格外温柔。
不知不觉,已到下午。
少清和赫莲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后面的文征明已经抑制不住的笑了一路了,就连少湛都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摇着头。少清的左手是一块鲜肉月饼,右手是一碗清甜的绿豆汤,还飘着冰块呢,少清呼噜噜喝下去,凉快解暑。
赫莲捧着一个装着生煎的纸袋子,用竹签子串着,一口一个,满嘴都是浓郁的汤汁。少湛用袖口擦了擦赫莲嘴边的汤汁,却见她用无比震惊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了?”
“这个……”赫莲用竹签子指了指少湛被蹭脏的袖口说道:“回去不用我洗吧。”
少湛在愣了一秒之后,拿出扇子又敲了一下赫莲的头,颇为好笑的说道:“这个有这么好吃吗?”
赫莲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然后用竹签子扎了一个喂进少湛的嘴里。“好吃吧,虾肉的最好吃了,我再给你找个荠菜陷的。”
少湛嚼着生煎,第一次觉得这个小东西,也挺好吃的。
吃了一路了,赫莲和少清两个人撑得快走不动道了。
文征明拎着满满两袋子零食,无语的站在码头,招呼船家过来接这两个可能三天没东西的人回家。赫莲和少清两个人在吃上志同道合,称兄道弟的一起坐进船里,还在讨论下次要去吃什么。文征明幽幽的飘来一句:“吃这么多不怕胖了?”
少清狠狠的给他一个眼刀,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笑眯眯的说道:“没事儿,我现在就是要放开了吃,吃再多也没事,哈哈哈!”他的笑声格外大,像是得了什么巨大的便宜似的。
过了几天,便是东府大爷徐圭的生辰。戏班子一早就开始唱了,念薇和醉桃两个一上午唱了两出戏,累的嗓子眼快冒烟了。惜菊在后台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师傅也粉墨登场上台了。问兰也想出来捧场,可惜宋尔荷不让她出来。
赫莲跟着少湛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少湛和兄弟们说着话,赫莲便偷偷溜出去,想着去秋菱那里看看她。
可是她刚一出去,就看到了秋菱。
只是,再次见到秋菱的时候,她却换了模样。
一身浅粉色的螺纹衫裙衬的她宛如桃林仙子,精致的妆容勾勒出温柔的面容,两边对称的金环流珠随着她的脚步匀称的摇摆,一盏鎏金宝钿端正的束在发髻中央,左鬓上还有一朵金丝桃花,胸前那一串红玛瑙串虽不甚名贵,但也能看出她十分受徐佳的喜爱。只是,她的眉眼间始终萦绕着淡淡的哀愁,尤其,在见到赫莲的一刹那,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
“客人都来了,还不赶紧着人伺候?还当真以为自己成了奶奶了?”身后,穿着一身橙红色的韩芳萍匆匆走来,红色的薄纱随着她的步伐掀起一阵玫瑰的香气。
这次的寿宴虽是由宋尔荷筹办的,但毕竟是在东府徐园举办,韩芳萍是主人,自然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主人的姿态。头戴牡丹金冠的她显得雍容华贵,而两鬓间别着的黄金太阳花短钗更让人觉得她比以往更精简干练。陆寄梅注意到她那一副用上好红宝石制作的项链和耳环,便凑了上去,笑意盈盈的说道:“哎哟,三奶奶可真是天人下凡呐!”
韩芳萍红唇微微一勾,走到秋菱身边,只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便让秋菱低眉顺目,头也不敢抬的退到后边,恭敬的给韩芳萍拖椅子,上茶点。
潘碧瑶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摇着小扇,不太从容的走到陆寄梅旁边,酸溜溜的来了一句:“人家可是正经的奶奶,气儿粗着呢。”
说完,潘碧瑶也不管陆寄梅是不是气的瞪眼睛,得意洋洋的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吩咐思荷拿了干果蜜饯来吃。
“瞧她那副轻薄的样子!”陆寄梅低声对绮彤说道:“谁也怀过孕,生过孩子似的!”
“就是!”绮彤也暗暗咒骂道:“赶明儿她生出来的是个赔钱货,看她还怎么嚣张!”
陆寄梅“哼”了一声,也走到座位上坐好,与潘碧瑶谁也不理睬谁。
“萍丫头,你是知道老太太口味的,今儿这戏,还得你来点。”说话间,一身紫红色的宋尔荷已经走到了韩芳萍身边,两人互相推脱,半真半假的敲定了几出戏。
董瑾瑜和王瑞云两个人边说着话边进了席,似乎感情很好,张慧扶着陆怀玉慢慢的跟在后边。虽然秋菱的事已经过去,但她还是十分低调,穿的一身浅紫色罗裙,戴着一只银珠篦子,朴素极了。
赫莲的身份尴尬,也让园子里的其他人看不起,所以她被安排到了席子的最外围,和唱戏的、丫头们坐在一起。赫莲倒觉得没什么,正好和桃源戏班的小姐妹聊聊天。
念薇和醉桃正好下场,换了衣服打算出来吃点茶点,几人便说道问兰的近况。徐圭对她戏子出身非常介意,锐哥儿不敢逆他的意,问兰只有天天关在院子里。前两天,问兰小产了。醉桃担心,手上什么筹码也没有的问兰,说不定会被赶出徐家。
聊了几句,便见到管家来叫,说已经点好了戏码,要戏班子准备。醉桃、念薇和惜菊一听,便匆匆忙忙的提着裙子跑了,转眼间,一张桌子就只剩下赫莲一个人坐了。
这里又阴暗,离戏台又远,只能听个大概的动静。最前面有左边有两张台子,坐着小徐老爷、大爷徐圭、二爷徐封、三爷徐佳、徐伯淙、少湛和少清。老太太和陆氏、宋尔荷坐在右边的桌上,韩芳萍和颖月两个人左右伺候着,给老太太添茶水。
“你也去看戏去,这里有颖月就行了。”老太太说道。
韩芳萍笑笑,便到董瑾瑜旁边坐下。董瑾瑜和王瑞云、陆怀玉坐在一处,巧琴和其他两个丫头伺候着,这三人里有一个病人,另个孕妇,所以伺候的人格外小心谨慎。赵氏和陆寄梅、张慧、潘碧瑶,还有其他的几个姨奶奶坐在后排的座上,绮彤、思荷和几个小丫头伺候着。
秋菱独自一个坐在一旁,只静静的看着戏,潘碧瑶斜眼看了她一眼,说道:“哎哟,下人怎么也坐下了?”秋菱低着头,没有出声。“我忘了,现在是姨奶奶了,身份不一样了。”
“那是啊。”陆寄梅吃个梅子干,上下打量了秋菱几下,说道:“瞧瞧人家穿的戴的,真是不一样啊。三妹,还是你调教的好啊。”
张慧没有作声,将茶碗放到一边,说道:“思荷,给我倒点茶来。”
“哎哟,凭什么支使我的丫头呀?”潘碧瑶说道:“三姐,自从秋菱走了,你身边也没有人用。不比老太太,好歹有颖月,绣莲走了也没无妨啊。”
“这出戏不好看吗?”王瑞云回过头来,淡淡的说道:“怎么嘴也堵不上?还是你也想上去唱两句?”
潘碧瑶收起笑容,规规矩矩的坐在一边,陆寄梅喝口茶,跟绮彤对视一眼,主仆两个眼里都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来。
赫莲趴在后面看不到戏,有点无聊,正打算趴着睡一觉,突然眼前出现了一道黑影。
抬头一瞧,少湛正平静的望着她。
“坐在这里能听到什么?跟为夫到前面去。”少湛拉住赫莲的手,还特意紧了紧那只想要逃脱掉的手,步履从容的穿过人群,走到最前面的位置,让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一时之间,本来在说话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有的是疑惑,有的是不屑,但更多的是红眼的嫉妒。赫莲一向大大咧咧,这次倒觉得犹如芒刺在背,不好受了。小厮游星赶紧搬来一张椅子,让少湛坐下。
“瞧你,也不收拾打扮一下,难怪这府里的人认为你还是个丫头。”少湛微微一笑,眼中泻出了一缕温和的阳光。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支发钗。那发钗是用软银制作的,花样是一朵八瓣渡莲,底下用两条银线坠着两只银铛,银铛的下面还坠着两粒玉珠子,朴素极了,却也好看极了。
“为夫特意给你选的,瞧,这样子是一朵莲花,你的名字里也有一朵莲花。”说着,他便找了个不错的位置,细心的将发钗插在赫莲的发髻间。
赫莲摸了摸发钗的图样,触手冰凉。抬眼望,对面那人的眼里,满是温柔……
赫莲的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自己根本不属于这里……
坐好之后,少湛也一直握着赫莲的手,这次,赫莲没有抽出来。
“秋菱,你还不赶紧给绣莲姑娘奉茶?”韩芳萍傲慢的说道,语气中满是对赫莲的不屑。
“是。”秋菱给赫莲端了茶来,不知是不是茶烫的原因,她的手有微微的颤抖。
秋菱放下茶,垂着眼离去,赫莲顺着她的身影去望,发现她和张慧有短暂的眼神接触。张慧虽然在极力做出平静的表情,可若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的眼底有一层薄薄的怒意。
看来,她还是对于秋菱令她丢脸这件事耿耿于怀。
潘碧瑶依旧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她摸了摸自己的蓝宝石步摇,漫不经心的对张慧说道:“姐姐,你瞧瞧我的簪子是不是歪了啊?”
但过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张慧的回应,倒是陆寄梅搭了句话:“你歪不歪的,有什么关系,人家的,就是歪了,也有人扶!”潘碧瑶白了她一眼,顺带酸溜溜的瞥了赫莲一眼。
赫莲也不去理会她,转身回来看戏,下面,一身武生扮相的念薇正好入场。
韩芳萍听见了,有意无意的说道:“可惜了好东西,戴在卑贱的人的头上。”说这话时,还有意无意的扫了秋菱几眼,秋菱也不做声,只暗暗的绞了绞自己的手帕。
赫莲心说这些人的嘴跟刀子似的。
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赫莲恶狠狠的回头瞪了一眼韩芳萍,韩芳萍先是被她吓了一跳,随后又回瞪回去。
两人便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展开一场战斗……
突然,耳边有一只温凉的手轻轻的覆了上来,赫莲转头,只见少湛仍然目不斜视的望着戏台,口中却轻声说道:“特意给你带到最前面看戏,你可别辜负了为夫的一片心意。”
坐在旁边的徐佳让韩芳萍好好看戏,韩芳萍却气呼呼,白了秋菱一眼,嘴里嘟囔着:“凭她也佩跟我同台?”徐佳摇摇头,不予理会。
戏台上念薇和醉桃两人依旧配合的默契,赫莲看的正入迷,只觉得袖子被谁扯了扯。赫莲转头去望,却见秋菱点头示意她出去说话。
赫莲跟少湛说了一声,便跟秋菱悄悄出去了。
可是,赫莲却没料到该来的事情,却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