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如锦缎一般踏着轻薄的云而来,草地上,露珠还湿润着小鹿的眼睛,乌黑的柴薪被高高堆起,来自山谷的清寒之风吹不动人们的忧郁与沉默。
洞温族人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站在柴薪四周,一身青黑的大祭司向苍天伸出双手,她那年迈的眼睛里穿梭了多少灵魂,她那苍老的手掌上刻着多少英灵的故事。
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柴薪上那具年轻的躯体,少年的眼睛仿佛睡着一般安宁的合上了所有人的笑颜,他苍白的嘴唇上放着一片往生草,整洁的衣服上看不到有半点血污,这是人们对他最后的关怀。
压抑的哭泣声随着柴薪的燃起而慢慢出现,女人们偷偷用衣角拭着眼泪,男人们仰起头,将无限怀念化作是一声声长叹。芭琳温暖的手轻轻搭在赫莲的肩头,芭琳知道她有多痛心,多懊悔,多悲伤,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无法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断气。
在拔下吉力胸口那一把尖刀时,赫莲几次都下不了手。最终这把刀,是英措拔下来的。英措拿着那把染的通红的刀,黑色眸子中突然闪过一丝强烈的恨意。
忽尓的一只胳膊已经永远的留给了山洞,脸色苍白,几乎快要流干血的他回到营地一直昏迷不醒。还好米图及时找来了鹿食草止住了血,才勉强保住了一条命。如今,一边袖管空荡荡的他仿佛有感应似的,苏醒了过来,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来送他的好兄弟。
“为什么洞神不保佑我的吉力!”吉力的母亲哭的几乎断气,跪在地上猛捶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的疼痛可以转移她的丧子之痛。
“大家听我说一句!”同样一身青黑的英措突然站了出来,将头上戴的银发冠毫不犹豫的掷到地上。“洞神根本就不会保佑我们,她欺骗了我们!我们送进去的祭品全都被她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没有半点人性,完全是不会痛不怕死的杀人工具。如果我们不炸毁那座山洞,我们谁都回不来!”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窃窃私语。
“你说什么!你、你竟然炸毁了山洞!”族长难以置信的看着英措,浑身因气愤而颤抖着的说道:“你竟敢得罪洞神!我们洞温族不会再有神灵庇佑了,我们马上就会有灾祸,吉力就是第一个!”
“她不会给我们降下什么灾祸的,因为……”英措冷冷一笑。“她已经死了。”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激烈的惊呼声和支零破碎的祷告词,害怕的人们纷纷双手合十,仿佛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只要诚心祷告就不会伤害他们。
“你竟然杀死了我们至高无上的洞神,这是大罪!大罪!你们……”族长指着赫莲他们几个恨恨的说道:“你们都是帮凶!”说着,便从腰间拔出短刀,大力刺向忽尔。
就在这时,达日娜飞快的跑来挡在忽尔身前,喊道:“阿爸!你不可以杀忽尔!如果你要杀他,就杀掉我吧!”
“族长!大祭司!大家听我一句!洞神是邪神,我们怎么能信奉邪神呢!族人们!醒醒吧!我们要抛弃洞神,不要再去相信洞神会保护我们的鬼话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外面广阔的天地在等着我们去闯荡。我们有的是有力量的青年,难道还要用可怜的祭品去换取我们的平安吗!”
“不错!”忽尓第一个响应。“我们的兄弟吉力为了帮助我们脱离献祭的苦海,而将他的英灵永远的留在了青山上,但是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间,也永远活在我们大家的心间!”
“洞神确实已经死了,就算献祭,也不会再换来什么保佑。”莫什卡冷冷发声,引来族长难以置信的一眼。
赫莲没有闲心是理会洞温族里权力的争夺,她呆呆的望着燃烧的柴薪入神。不管这个洞温族存在了多长时间,它们绝对是被洞神牢牢控制在密林深处的,如果每隔七年献祭一次,就确实如莫什卡所言,那么那些祭品的数量还是不够的……洞神真的死了吗?
一想到这个腼腆的少年,赫莲就心痛的像被刀割一般,他才不过十几岁,稚嫩的眼睛像刚刚抽芽的新叶,还没来得及画上阳光的纹路,就早早的随风飘走,化为尘土了。
手里那一片空灵的叶子,永远也找不到人来吹了……
赫莲觉得没胃口,一直躺在兽皮垫子上,准备休息一下。现在洞已经摧毁了,是不是意味着任务完成了,可以离开了呢。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赫莲心里总是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事情还并没有结束。
吉力的葬礼过后,英措仿佛换了一个人,他极力去游说家家户户,让他们放弃对洞神的信仰,跟着他把营地迁移,远离这里。但是与此同时,支持族长和大祭司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大祭司确实是能够跟洞神沟通的,并且医治好了族人的疾病,保证了民族的繁衍发展。
不过,虽然族长到目前为止仍然掌控着洞温族,但令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莫什卡和达日娜居然没有站在他那一边,这样很多族人不免有些彷徨,不知道该怎么办。
自从忽尔受伤,达日娜也不像从前那样穿衣打扮了,每日穿的十分朴素,一直尽心尽力的照顾着他。忽尔的阿姆看了十分欣慰。可是忽尔却不愿意,怕自己拖累达日娜,为此,达日娜很是苦恼,经常找芭琳谈心。
芭琳就像一个知心大姐姐一样,族里的姑娘都喜欢她,有什么心事都会跟她说,她也愿意帮忙。可是,厄运似乎像盯上了她不放一样。
这天早上,嘴里被塞着麻布的芭琳被族长用绳子绑着往营地外走去,米图正好看见,急忙拦下。“族长,这是干什么?”
族长看了一眼米图,说道:“这是我们洞温族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管。还有,炸毁山洞的事,你也有份,我不会放过你的。”
“那么,我是洞温族的人,可以管了吗?”
族长转身,一身素白的英措正站在阳光下,他一头黑色的长发已经被齐齐剪去,象征着他已经放弃了洞神信仰。周围逐渐的围了几个族人,大家开始窃窃私语。
“你已经不是少祭司了,你无权过问。”族长一把扯过在拼命挣扎的芭琳,轻蔑的笑了笑。“洞神大人并没有死,现在我就把芭琳当做祭品献给洞神,洞神一定会重新眷顾我们的民族的。”
“我看你疯了,你赶紧把芭琳放下!”英措说着,便要往前走。
就在这时,族长掏出一把小刀,抵在芭琳的脖子上,说道:“你再过来,我就宰了她。”
英措站住了脚,族长冷冷一笑,对着天空大声说道:“洞神啊,请你眷顾,我来给你送祭品了!”族长说完,便大摇大摆的拽着芭琳往外走。芭琳使劲儿挣扎着,向英措投去求救的目光。
英措拔腿跑了过去,和族长扭打在一起。族长虽然强壮,但毕竟上了年纪,几下就被英措缴了械,那把小刀也被扔的远远的。英措狠狠的给了族长一拳,揪着他的脖领子说道:“你想死,我不拦着,但是我绝对不会再让我们的族人去献祭!你看看吉力的阿姆,她七年前失去了自己的女儿,现在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你竟然还要再延续这个可怕的献祭!那么,你自己的亲生儿女呢?你也要拿他们去献祭吗!”
英措说完,便把族长扔在地上,转身去解芭琳的绳子,然后带着芭琳离开了。族长半天没爬起来,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抬头一看,族人们对他指指点点。族长喘了口粗气,一抹狠毒从眼中闪过。
午餐仍是照旧,只不过大家都没什么心情吃。英措和赫莲在屋里等着芭琳送来午餐,今天是蔬菜汤和鹿奶渣饼。赫莲自从从洞里出来后,一直觉得不大舒服,所以躺在兽皮垫子上睡觉。
芭琳把饭菜端来之后,便去给山下的阿爸阿姆送,因此,只有英措喝了那要命的蔬菜汤。
奶白色的蔬菜汤里兑了鹿奶,里面有香芹、野荠和婆婆丁,芭琳的手艺很好,汤汁味道鲜美。可英措喝下一碗浓汤之后,却突然感觉到腹部有种剧痛,好像谁在拿一把小刀把每一寸肠子都狠狠的切断。
英措伸手抹了一把嘴角冒出的黑色污血,十分镇定的把小睡的赫莲摇醒。
“哥,你怎么了!”被吓醒的赫莲慌忙跪在他旁边,扶住面色苍白,满脸是汗的英措。“你、你中毒了?!”赫莲难以置信的看着桌上的食物。
芭琳怎么可能害英措!难道是……
“听我说……”英措勉强咽下血污,断断续续的说道:“你带芭琳快逃……族长下手了,他不会留你们的……快走!”
“哥!”赫莲下意识的摇头,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已经出现太多的牺牲了,吉力、忽尓,现在连英措都……
“走啊!”英措拼尽最后力气,将赫莲推出去,再也没能从兽皮垫子上爬起来……
黑色的眸子里永远的停留着对人间无尽的眷恋……
“哥哥……哥哥……”赫莲的眼里突然蒙上了水雾,她紧紧攥着双拳,收住眼泪,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刀,一路往山上走去,“嘭”的一声踢开族长家的大门。
族长不在。
赫莲眯了眯眼睛,转身飞跑向山下。
此时山下芭琳阿爸的房子里突然传来了呼救声。赫莲又加快了脚步,赶了过去。一脚踹开大门,赫莲没有丝毫犹豫,扬起飞刀便将族长手里的尖刀打掉,命悬一线的芭琳,猛地推开族长,踉跄着逃到赫莲身后。
她眼泪汪汪的看着赫莲,显然刚刚知道了英措的死讯。赫莲低头一看,芭琳的阿爸和阿姆都七窍流血的死在地上。
“进山都没把你除掉,下毒你也逃过一劫,看来大祭司的计划还是落空了。”族长从地上捡起两把短刀,阴沉的说道:“英措杀死洞神,是罪无可恕的大罪!我是奉了大祭司的命令,你也是炸毁山洞的人,准备受死吧。”
“你觉得,你和洞神谁比较厉害?”赫莲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不出意料的看到了族长迟疑的一眼。然而,就在这个瞬间,还没等族长反应过来的时候,赫莲已经像一道闪电一般从芭琳头发上不知拽下了什么东西,一步挪到族长身后,抵住了族长的脖子。
族长只觉得脖子上一凉,但又似乎不是匕首。微微瞄了一眼,竟然是一把银簪子。
“不要动哦,要不然就要放大血了。”赫莲咬着牙说道。
“你想干什么!杀了我吗!我可是族长!”
“我连洞神都敢杀,你算什么!”赫莲只要一想到他对英措的迫害,就气不打一处来。“忽尓和莫什卡他们呢?你不会连自己的儿子都杀了吧。”
“我把莫什卡关起来了。至于忽尓,他应该……”门外突然出现呼天抢地的声音,是忽尓的母亲在哭嚎。紧接着,达日娜的哭声也传了出来。
赫莲咬着牙,艰难的压住心里的怒火。
“哈哈哈,还有米图和库莎……”族长突然感觉到脖子上有些鲜血的热度,下意思的闭了下眼。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族长冷哼一声,说道:“我说,我都说出来。如果洞温人不再信仰洞神,那么我和大祭司就失去了对他们的掌控,我是族长,唯一的族长……”
“你以为凭借对洞神的信仰,就能完全的把控人心吗?你真是太天真了。”
“优莲,你饶我一命,我、我保证捧你做少祭司!我们一笔勾销怎么样?”
“看来你不仅天真,而且愚蠢。”赫莲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笑意,不过当她抬起头的瞬间,笑意突然变得冷酷阴暗。“有的错不是你能勾销的了的。”
就在族长微微诧异的一瞬间,簪子已经深深穿透了他的脖子,喷涌的血瞬间染红了整间屋子,所有的树枝、兽皮都在阳光的闪耀下有一种诡异的斑斑驳驳。族长直挺挺的倒下,最后只能看到赫莲和芭琳的靴子从容的跨出大门。
“我们就这样逃出去吗!”芭琳的眼睛肿的像一枚核桃。“我们不管英措了吗!不管我阿爸阿姆了吗!”
“他们都已经死了,你回去也救不了他。”赫莲拉着芭琳脚步匆匆的往外走去。“族长一死,他手下那些人肯定会来找我们算账,先躲起来再说。”
耳边突然传来一些凌乱的脚步声,赫莲只顿了一下,拉着芭琳就跑。芭琳毕竟体弱,跑了一段路,眼看就要体力不支,而那些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救星出现了。
等那些拿着弓箭短刀的男人们追到树林里的时候,却被一只巨大的棕熊拦住了去路。棕熊狂怒暴躁的呼吼震天撼地,就连树叶都被震的七零八落。等棕熊慢慢离去,男人们才勉强拖着都抖如筛粉的两腿,胆战心惊的离去。
不远处,一个巨大的熊窝里,在咿咿呀呀的小熊旁边,正静悄悄的蹲着两个人,正是赫莲和芭琳。说来也巧,那只母熊为了报恩,把她俩收留在这里。
等敌人离去,赫莲和芭琳从洞里走了出来,迎面却遇见了米图和库莎。赫莲大喜过望,冲过去问道:“你们俩没事?”
库莎笑笑说道:“也是好险呢。这家伙闹肚子。”库莎指了指不好意思的米图,接着说道:“所以我们就没吃族长夫人送来的饭,捡回条命。”
米图说道:“那边有个小木屋,里面有现成的生产工具和食物,想来是猎人临时的住所。在这茂密的林子中,前面还有熊窝,是一个绝好的隐蔽之地,躲上几天绝对没有问题。”
赫莲架起芭琳,跟着他们俩找到了那个距离熊窝不远的小木屋,看来生存暂时是没有问题了。
“对了,族里怎么样了?”
“族长死了,莫什卡自然就即位成下一任族长了,至于大祭司嘛……”米图没有接着往下说。
此时,大祭司昏暗的房间内,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青年,青年的脸藏在月色照不到的阴暗之处,而大祭司的脸上露出了无比惊惧的表情。
深夜,燃烧的柴薪旁,赫莲坐到身披清寒月色的芭琳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哥虽然走了,可是他的心愿始终是希望你好好的活着。”芭琳低着头,眼泪已经在眼圈里打转。
赫莲将银簪插进芭琳乌黑的头发里,两人背对背,望着月色,心里各有诉不尽的惆怅。
是时候离开了。
当清脆的鸟鸣唤起第一缕阳光,朝霞悄然攀上了远处的青山。山巅之上,站着一位黑衣黑裙,蒙着黑色面纱的女子,墨色的瞳仁外裹着一层金色的光芒,仿佛已经将山山水水,千秋万代都眺望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