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军开车去了皇姑,黄河南大街七十八号,沈阳市朝鲜族第一中学。
朝鲜族第一中学创办于四八年,当时叫沈阳市朝鲜人民中学,校址在和平区北市玉温里,和西塔朝鲜族小学,西塔小学共用一个校园。
当时只是初中,五零年升级为完全中学。
五五年成立苏家屯分校,五六年分校独立出去成立了朝鲜族第二中学,朝鲜人民中学更名为朝鲜族第一中学。
六五年因为扩校,校址迁到了黄河南大街,成为省级重点高中。
八二年,完全中学改为独立高中。(初中部已经在八零年独立为朝鲜六中)
这是一所寄宿制高中,全部学生都在学校住宿舍,礼拜天才能出校园。
今天是十五号礼拜二,学生这会儿还都在校园里。
这会儿的高考日期还是每年七月的七、八、九号三天,是零三年开始才调整到六月份的。
九三年的六月中旬,正是全国高三学生们最疯狂的冲刺时间。
头悬梁锥刺骨废寝忘食勤学苦练闻鸡起舞牛角挂书凿壁偷光专心致志囊萤映雪……都是不可能的。
九十年代的高中生,特别是九十年代初的高中生,应该说是历年历届高中学生中最幸福的群体,并没有那么大的压力。
对未来的选择多到完全不知道怎么选,各种中专师范专科大学,都包分配,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
学校里并没有后来的那种紧张气氛和非人的标语口号,老师们大多数都在鼓励,帮着分析指导,因人而教。
该玩的玩,该乐的乐,和高一高二的区别就在于,马上他们就要毕业了,解放了,开始憧憬自己参加工作挥斥方遒的场景。
金惠莲就在这里上学,是朝鲜族第一中学高三三班的一个普通学生。
这会儿的高中校园不锁大门,门卫大爷坐在值班室里翘着脚摇头晃脑的听着收音机,对出出进进的人完全不管,甚至都懒得看一眼。
操场上一群学生正在踢足球,一个一个满头大汗肆意张扬的样子像极了人类的青春。
夯土的操场坑包不平的,球门就是个锈迹斑斑的大铁架子,歪斜着,但并不影响踢球的速度和心情,更不影响进球的欢呼和呐喊。
操场一侧的篮球架子蓝色的油漆斑驳,露出一块一块黑色的铁管来,架子的脚上乱七八糟的压着硕大的石头,篮筐就是一个铁圈儿。
双杠和一长排高低不同的单杠挨在一起,就在沙坑的边上,一群男男女女的学生聚在那里神飞色舞的说着话,表情是那么的生动鲜活。
体育老师坐在树荫下,懒洋洋的叼着烟在那望天,不知道是在回忆青春还是在欣赏风景,或者兼而有之。
这样的场景是张铁军所熟悉的,曾经怀念着的,再过些年就再也看不到了,体育老师们开始生病,学生们被困在教室里奋斗。
大家跑不动也跳不高了,一个一个就像病婴。
溜溜达达的顺着操场的一侧走在校园里,像是走进了一部历史纪录片。也只能看纪录片了。
高大的杨树在院墙根上茁壮的成长,抖擞着向上的叶子,不时的发出哗啦啦的歌声,掉落几个青色的虫子在地上慢慢的蠕动,探头探脑。
人们都讨厌虫子,尤其是这种长的又粗又长的肉乎乎的,感觉它们像是外星生物。可是又都喜欢蝴蝶。这是个奇怪的逻辑。
“同学,高三三班怎么走?”张铁军拍了拍一个跑过来捡球的男学生,抹了一手的汗。
“啊?”
“高三三班,我找人。”
那学生奇怪的看了看张铁军:“这就是三班儿,我,我们就是三班,你找谁呀?”
张铁军眨巴眨巴眼睛,往操场上看了一眼:“你们就是三班?体育课?”
“昂,不行啊?”
“行,肯定行。那什么,金惠莲是你们班的吧?在不?”张铁军往单杠那边看了看,好像女同学都聚在那里。
“是我班的,你找她呀?”男生打量了张铁军两眼:“你谁呀?”
“同学,我找人有事儿,你这查户口就不太好了吧?”
“万一你是坏人呢?”
“坏人跑到学校里面来干坏事儿?投案自首啊?”张铁军横了男学生一眼,转身往单杠那边走。
那个男生抱着球站在那看了看他,扭头就喊:“老师,老师,这个人要找咱班女同学,我问他干哈他不说。”
体育老师慢慢悠悠的转头看过来:“找谁?”
“不是,老师你焊地上啦?能有点老师样不?”那男生一脸的厌弃加鄙视。
“又没收拾你了是不?”老师瞄了他一眼,把烟屁股吐掉,啪的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别说,还是相当帅的。
话说一个三十来岁的中老年男人能随随便便使出来鲤鱼打挺,这身体素质也是杠杠的,确实不愧是体育老师。
踩灭烟头,像征性的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老师走了过来:“你是哪的?”
“我是当兵的,你这身体真好。”张铁军有点喜欢这个体育老师,不作做,身体素质好,和学生们也很亲近。
“现在可不行喽,老了,”老师活动了一下手腕,斜了那男生一眼:“我特么老了也能削好几个你,瞅什么瞅?滚蛋。”
“你等着啊,等你不注意的。”那男生发了个狠,抱着球跑了。十几岁,满身都是活力和中二的血性。
这老师是故意把学生支开,怕他们说话太冲什么的得罪社会上的人,毕竟也不了解张铁军是干嘛的。
所以张铁军才有点喜欢他,有责任心。
张铁军把工作证拿出来递给体育老师:“我找金惠莲,不出校门,就说几句话,不用离开你视线。”
体育老师接过工作证看了看,打量了张铁军一眼:“少将?”
“我是巡视员,就是个待遇。”
“牛逼。”老师把工作证还给张铁军,冲他比了个大拇指。这么年轻混到金豆子,不是自己能耐就是家里人能耐,反正都不是一般人。
金惠莲还真没在单杠那边和女生们在一起聊天,这丫头和几个小子在打篮球呢,满头的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
这确实挺惠莲的。
张铁军看到她就想笑,这丫头也在笑。
金惠莲大概就长这样
她性格特别好,不管在哪和谁没说话就先笑,一笑黑灿灿的脸上就出现两个酒窝,显得牙齿特别的白净整齐,相当有感染力。
嗯,她有点黑,是那种健康的黑,天天在太阳下面疯跑运动造成的那种黑。
“惠莲同志。”张铁军举手和她打了个招呼。
“他找你,当兵的,”体育老师说了一句:“就在边上啊,现在上课呢,不兴走远。”
“那谁同志,”金惠莲也冲张铁军摆了摆手:“你找我干啥?我都不认识你。”
“这不就认识了吗?”张铁军指了指边上,带头走了过去,离老师不太远,但是能保证说话这这听不到。
“你是谁呀?”金惠莲好奇的打量着张铁军:“这个头儿,够用。”
“马上毕业了,准备考哪?”张铁军点了根烟,随意的问了一句。
“哪也不考,”金惠莲笑起来:“我考不上,我学习可不好了,笨。”
“你……你姐现在在干什么?”他想问她爸在干什么,一出口改成了问她姐姐。
“你认识我姐?”金惠莲眨了眨大眼睛。话说单眼皮的人真的难得能有这么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你想干啥?”
“我就问问她在干什么,哪有那么复杂?什么了也不干。”
“不是要追我姐呀?我跟你说想追我姐找我就对了。”
“可得了,没那想法,我也看不上你姐。说实话,想考什么学校?”
“我真考不上,差的我也不想去,毕业就不念了,在家玩儿。”
张铁军看了看她:“你妈不让你念了?”
“不是,我妈不管,不过我妈确实感觉上不上学的没啥大用,我自己不想念了,不是那块料。”她皱了皱鼻子。
“能考上还是念点书好,你这么聪明。”
“你砸基嘚?”
张铁军斜了金惠莲一眼:“别学你妈说话,我听得懂。”
朝鲜话的某些重要器官发音和汉语的咋知道,不知道特别相似,她妈妈就喜欢这么说。
金惠莲捂着嘴哈哈笑起来,整个人扬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息,脸上和眼睛里都闪着光。
“你姐结婚了没?”
“还没。”金惠莲摇摇头,看着张铁军:“不过你也没啥机会了,她俩都住一起了,晚了哟。”
“她现在在干嘛?”
“跟着我爸跑,我爸爸在弄印刷厂,具体的我也不懂。她们不让我问,嫌我小。”
张铁军点了点头,大概知道了她家里现在是处在哪个阶段。
上辈子,她们家的发家历史她详细的给张铁军讲过,各个阶段的付出和辛苦,辛酸,遇到的各种事情还有成功的喜悦。
到九十年代末的时候,她们家已经是小有资产了,他爸爸把沈阳的厂子留给了她姐姐,去青岛开办了新厂。
她确实是高中毕业就没再读书了,就在家里跟着姐姐混,在厂里帮忙,跑跑业务跑跑材料,一直这么混到零二年去了青岛厂。
张铁军和她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青岛,她陪了他三天,然后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当时她说的是家里不同意她和汉族人交往,不过张铁军感觉得到,是她对他失望了。上辈子的那时候,他确实是挺令人失望的。
“还是继续上学吧,”
张铁军想了想,叹了口气,对金惠莲说:“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没有什么事儿,我建议你继续上学,东大或者沈音。”
“我考不上咋整?”金惠莲笑:“你管我呀?我家里没有钱供我呢。”
“好,我供你,不过毕业了你得给我工作,干不干?我有家公司还是挺可以的。”
“你想泡我呀?我没我姐好看。”
“别想那么复杂,我也没有那个意思,就做好朋友不行?你才多大一点儿啊。”
“我十九了,还小?我妈说在以前我这么大孩子都要有两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