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出殡这天,一直大晴天的Y城迎来了一个半月以来的第一场雨。
这雨从早上就开始下,时大时小的一直下到午后,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江海以“好朋友”的身份送走了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
午后三点钟,大雨渐渐变小,随着众人散去,灵堂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阿毛冒着雨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浇过雨后的寒气,这寒气扑在了江海的身上,让原本看着余生遗照的他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阿毛看他这个样子有点于心不忍,但还是说:“海哥,车子准备好了,你要现在就去吗?”
江海抱紧了怀里的骨灰盒,半晌后才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余生去世后的这段时间里,他似乎总是这样,仿佛他的魂魄也跟着那个人一起走掉了,现在留下来的只是一个名为江海的躯壳。
余生临死前曾经断断续续的说过他的归处,他说他不想埋进土里,他想要被撒入海中。
他说:“江海,土里太闷了,我想在海里,我喜欢游泳,我喜欢鱼。”
他还说:“把我的骨灰洒进海里吧。”
这是余生留给江海的最后一句话,说完那句话后,他就在江海怀里咽了气。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余生最后的心愿,对余生顺从了一辈子的江海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单手撑着地面从地上站起来,长久的跪坐,让他的双腿麻木又酸软。
阿毛想要过来扶他,却被江海抬手无声的制止了。
他抱着那个骨灰盒步履虚浮的一步步往外走,经过灵堂门口的时候,在阿毛的及时出声提醒下,他才机械似的拿起了一把伞。
灵堂内,阿毛的手机响了,他就着身上的衣服擦擦满是雨水的手,却发现衣服湿了,不管怎么擦,手都不会干。
“靠!”他烦躁的低骂了一声,就着潮湿的手将手机从西装裤子的口袋里摸出来。
才一摁下接听键,电话那端尖锐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
“毛哥完蛋了,事情败露了,三辆对家的车在追我们!”
阿毛看了一眼已经出去了的江海,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对方往哪儿逃了。
电话里,小弟的声音颇为急切——“转个弯就到红叶山的半山腰了,没办法,就顺着路开呗,开到哪里是哪里,毛哥你快派人来救救我们!”
红叶山?
不就是这里吗?
“杀千刀的,你们往哪儿跑不好,偏偏来这里,海哥的别墅就在这儿,余先生的灵堂也在这儿!”
阿毛一边头疼一边往外追,他给江海准备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此刻,江海一手抱着骨灰盒一手拿着那把黑色的雨伞,正魂不守舍的往马路对面走去。
细密的雨帘模糊了他的身影,手机还贴在耳朵上。
阿毛听到电话那端另一个人突然拔高的声音,“卧槽,你好好看路啊,人,人,前面有人,转向啊!”
一个急刹车,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从两个方向同时传来。
阿毛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正在过马路的身影已经被车头顶飞出去了。
“海哥!”
江海还差一步就能走去路对过,然而,就是这一步之差,让他没有避开撞过来的那辆车。
身体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那出窍的灵魂暂时回归肉体,他感受到自己高高飞起的身体在飞出十几米后重重的砸向地面,他看着怀里的骨灰盒飞向了悬崖下面。
这一刻,江海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
自己这栋别墅建在悬崖边上,悬崖下面是一个连通大海的湖泊。
骨灰盒掉到下面的湖泊里的话,是不是变相的说明他将余生送入了海里?
最后的最后,他算不算完成了余生的遗愿?
阿毛在雨中将江海捞起来,被人用刀砍了都忍着没流泪的阿毛,第一次在江海面前哭。
“海哥你撑着点,已经叫救护车了,你要撑住,撑住啊。”
他安慰着江海,又扭头去骂车上下来的肇事者,“睁大狗眼看看你们撞的谁,他才是你们的老板,你们拿的是他的钱!”
江海闭上了眼睛,心里想着,就这样吧,反正没有余生的日子也不知道怎么过,这样反而给懦弱的他选择了一条路。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江海想,如果他在下面遇到了余生,他一定要向那家伙邀功,说自己真的完成了他的遗愿,问他怎么感谢自己?
那么余生会怎么说呢,他一定会很生气吧?
他会说,江海,我是为你死的,不是你的话,我不会沦落到这种结局。
是啊,江海知道错了,他不管不顾的捆绑在身边的爱人,却因为他丢了性命。
这一生,因为他的执拗和倔强,因为他的不管不顾,很多在意的人都过得很痛苦。
如果有来生,他一定不要招惹余生,如果有来生,他要躲的远远地,他想要让所有人都幸福快乐的活下去,哪怕最后痛苦的是自己。
一个人痛苦好过一群人痛苦,不是吗?
这是江海活了三十年第一次有这种奉献精神,可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重活一世的好事呢?
没有的。
~
七月的A城是真热啊,热的非洲人来了都得连夜跑回去的程度。
吃过晚饭的人很少在家里待着,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电费太贵了,不能在家里开空调开风扇浪费电,同时还得搭上开电视的电费。
精明的他们更愿意拿个蒲扇上街,楼底下,巷子口,马路边上,东家长西家短,几个小时很快就耗过去了。
外出乘凉的人一多,烧烤摊也跟着变多,坐在马路牙子上喝啤酒吃烤串似乎成了夏天夜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如果,没人喝醉打架的话。
“哎哟,别打了别打了,你们把这小伙子都给打晕了!”
江海迷迷糊糊的听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自己头顶上响,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中年女人的脸。
对方显然没发现他醒过来了,还一个劲儿的指责在一旁吵个不停的俩男人。
那两个男人根本就听不见别人的声音,那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完全将中年女人的声音盖了过去。
江海懵逼的看着这个中年女人,好半天都没有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耳边听到的是男人的争吵声,国骂一句接着一句,句句离不开别人的父母亲朋。
鼻子里闻到的是中年女人身上洗衣粉的味道,以及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飘来的烤肉串的香味。
江海愣愣的发着呆,心想,底下是这幅光景的吗?
但是很快,后脑勺上的疼痛就提醒他,这里是人间。
江海猛地从中年女人的怀里坐起来,他环视着四周,再三的确认后,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和广告牌,他发现了一件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神听到了他临终前的愿望,所以,他这是……
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