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仆挨了一顿排揎,也惊觉是自己太冒失。
万一那道士当真是个得道高人,如此一遭岂不白白错过。
于是立刻转身去寻。
然而急慌慌抢出门去,长街四望,哪里还有那道士的身影,不甘心的又跑了两条街后,仍旧一无所获,只能臊眉耷眼的回来。
彼时已是日暮西垂。
院内宾客本就不多。
七位夫人皆知家中砥柱一倒,她们将来也必然如无根飘萍一般无依无着,也是全部将希望寄托在这道士身上。
此刻早已无心招待宾客,尽数在院内翘首以盼。
见到老仆空手而归,满腔希望瞬间破灭,顿时哭天抢地起来。
纷纷指责痛骂这老仆,说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质疑他的忠心。
且说那边。
张恒志对这荒诞的鬼神之谈本就不信,心头惦念着茶馆里的东西,眼下吊唁的事已了,见天色已晚,便返身回了南街。
再回去,正午酷热已散,南街已不似晌午般冷冷清清,一众酒肆门窗洞开,来往宾客络绎不绝。
更有花楼千灯长明,楼中名姬依栏拨琴弦,楼下洞开的门窗内,更是一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好一副人间欢场。
亦有美人隔窗瞧见张恒志,便单手托腮,眼若秋水,眉目传情。
闹得张恒志好一番面红耳赤,只得以袖掩面匆匆而过,路过叫卖文房四宝的小摊都忘了看上一眼。
待到行至茶楼门口,方才一拍脑门想起自己摔碎的砚台。
抬眼望去,此刻茶楼内亦不似白日那般清冷。
说书先生讲的却还是白日里那一章。
张恒志不免掏了掏耳朵摇头,他刚从隔壁茶楼过似乎听了一耳朵,那边抑扬顿挫,说的可正是李通判的风流韵事,可谓是高朋满座。
且放下其他不论。
这说书先生反应着实慢了些。
张恒志也没打搅他,进门后兀自找了张空桌便坐下听着,虽也觉着乏味,到底挨着又听了一遍。
再说这说书先生。
打张恒志甫一进门便瞧见了他,碍于楼中尚有宾客,也不好上前,待到这段书说完,便又捡了其余的话本来说。
可也是从前说过的话本。
不多时,楼内本就不多的宾客就此散尽了。
张恒志伏在桌面上眼瞧着最后一位宾客也兴致寥寥的走出去,这才抬手以拇指朝隔壁茶楼方向点了点。
“那边,在讲李通判的风流史,新鲜着。”
张恒志说完,本都做好了说书先生闻言要懊恼的准备,却不想他眉头大皱,脸上竟满是不可苟同,张嘴便道:
“当真是世风日下。”
“李通判今晨才殁,眼下尚未入陵,尸骨未寒,这帮宵小便开始杜撰他生前韵事,也不怕来日身去,落入十八层地狱拔舌头。”
张恒志登时愣了愣,顷刻想起白日里说书先生亦曾谈起鬼神,不禁好奇起来。
问说书先生。
“你当真觉得世间有鬼神?”
说书先生念及白日的事,也有意对张恒志说上两句。
便道:
“天地阴阳,划分无极,鬼神之说,不可不敬。”
张恒志闻言不免沉思,转而又问。
“那你可相信,人能以尸还魂?”
说书先生闻言一愣。
当即,张恒志便将李家的事讲与他听,重问:“你可相信?”
话落,满堂寂静,说书先生手持折扇也不摇了,足足面露沉思好半天,方才缓缓收起折扇沉声。
“或许……却能如此。”
这次,轮到张恒志启唇无声。
好似人人都信鬼神,独他一人不信?
话说回头。
那李家老仆素来忠勤,如今却因一道士受太太们诸多辱骂,又被质疑了忠心,心中怎不愤愤难平。
是以入夜葬了老爷后回来后,倒在床上仍是辗转反侧,气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当即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将那老道给找回来。
于是翌日一早,便只身出了门去。
先沿着西街转了一圈,又去了早市,奈何一无所获,
疲累之下,便寻了家早茶铺子,预备喝上一碗早茶。
说来是巧。
他这边叫完早餐方才坐下,茶饭还未到,竟见眼前人影一闪坐下个人来,不正是他要找的老道?
老仆顿时又惊又喜,哪里还顾得上吃饭,一把抓住老道的手便是连声道歉。
口中忙道:“高人勿怪,昨日家主新丧,我入府侍奉几十年难免悲愤,是以言语无状,还望高人万万见谅。”
也不等那道士说话,又道:“您可千万要同我再走一趟。”
说罢,便不由分说拉着那老道往家里去。
形容急切,俨然是架着那老道回府。
道士本是不肯,怎奈老仆铁了心,老仆生怕这老道还记着昨日的仇,将人连拖带拽拉入府中后,也顾不得体统,张口便喊道。
“道士我给找回来了!”
彼时七位夫人都在梳妆,闻听昨日许下海口的道士找到了,顿时鱼贯而出,莺莺燕燕顿时呼啦一下奔上前来,瞬间将那老道围坐一团。
七张嘴近乎同时开口,问询的问询,抹泪的抹泪,真可谓是捅了马蜂窝,各说各的。
不过倒也是万变不离其宗,都是求着老道能给李通判还阳。
那老道被围在中间也不急,只等到七位夫人都说完了,方才整了整道袍,缓缓抬手捋了捋山羊胡子,面色却颇有几分为难。
“诸位夫人如此相求,老道我也不好推拒,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只见几位夫人闻言纷纷露出喜色。
却听那老道突然话锋一转。
“只是几位夫人有所不知。”
老道说着面露哀矜之色:“这阴曹有阴曹的规矩,贫道若要令李家家主还阳,便需从阴曹借上一条命,那便需一命还一命,这一借一还,阴曹才能放人呐。敢问各位夫人,府上可有人愿意,以命换命?”
这老道说的明白,若想李通判还阳,还需有人替他一命抵一命!
此话一出,刚还哭天抢地的姬妾们瞬间噤声。
一众美妾面面相觑,复又将头埋低,竟无一人再敢言语。
院内顿时陷入一片难堪的沉默。
那老道见状,似也早有预料,只摇了摇头,微微冷笑一声,便欲离去。
然而刚刚转身,便听身后传来一声:
“慢着,我愿意替家主换命!”
说话的人,正是李府中的那位老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