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陆梨阮,咬紧牙关抵抗着双腿的疼痛,手上却不能太用力,不能把自己的痛苦传递给怀里的人。
嵇书悯近些日子很少与陆梨阮谈自己,爱至深处,是会剖析自己的,会想把自己摊开来给对方看,希望每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都会得到对方的关注,都会得到对方的怜惜。
但陆梨阮太细腻了。
有时嵇书悯都未觉得自己谈到什么令人可怜的话题,对方已经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了。
嵇书悯爱看她哭起来,那双无暇的眸子,如被一潭清冽透底的泉水泡着,她的泪水一颗颗似能将他心中,永远灼烧着的不甘熄灭。
但她哭起来,嵇书悯又会觉得亏欠与心疼。
“怎么这么爱哭,不觉得丢人?”嵇书悯以前逗她,本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却得到了陆梨阮认认真真的回答。
“不丢人的,我从不觉得因为爱而欢笑哭泣,是需要隐藏,见不得人的事儿。”
嵇书悯沉默一瞬,摸摸她的头:“嗯,你说的对。”
比起单单的心动与爱,他们更像把生命连在了一起,缠绵勾缠,从对方那里汲取养分。
说情爱太浅薄,要说恩爱。
有恩有爱,是对方的恩人,也是爱人,嵇书悯永远无法背叛陆梨阮,也永远无法接受她不爱自己,至死方休。
“还疼得厉害吗?”
床头的蜡烛烛泪潸潸,火苗忽明忽暗地跳动,在墙上投出两人拥在一起的影子。
“……”嵇书悯轻哼一声。
陆梨阮把手探进他的领子,摸到他细瘦脊背上汗涔涔的,肌肉紧绷,似拉满的弓弦。
“不然请太医过来吧,有没有药可以缓解?”陆梨阮心里没底地发慌。
在她适应嵇书悯一种症状后,这又添了种新的,没见过陆梨阮生怕有严重的后果。
“梨阮不是清楚吗……因为少吃那丹药,我的腿才有了感觉。”嵇书悯声音喘喘停停,压着痛苦,却依然语气平稳。
“现在又吃回来,不是前功尽弃吗?”嵇书悯把头贴在陆梨阮柔软的腹部,疼痛刺刺地侵袭着他,他自欺欺人般,觉得藏在陆梨阮怀里,便能躲过。
这般孩子气难以启齿的想法,他无法张嘴与陆梨阮言说,只得心中祈求,她别太敏锐,嵇书悯到底还是要些面子的。
陆梨阮是病急乱投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无法为他做什么,陆梨阮恨不得能替他承受,不是单纯因为心疼他,还是因为太煎熬了。
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受苦,那种感觉还不如自己受苦呢,要熬人,太无助了。
“那怎么办啊……”陆梨阮拧着眉,与他抱在一起,她喃喃地也想从嵇书悯身上汲取些力量。
无论什么时候,陆梨阮都觉得嵇书悯有一种让人信任依靠的坚实感,超出他脆弱的肉体,源自于他的精神。
他是脆弱的,也是坚韧的。
是阴鸷疯癫的,又是稳定睿智的。
种种矛盾冲突在他的身上,让嵇书悯这个人,世间独独一个,古往今来,再不会有任何一人似他!
“你心太软了……”嵇书悯忽然笑了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声音闷在陆梨阮的衣料里。
“待我戒丹药之时,梨阮不如回合安侯府待上一阵?”嵇书悯翻了个身,仰着脸瞧她。
“我不回。”陆梨阮吸了下鼻子。
“你在这儿我还得哄着你,怪麻烦的。”嵇书悯咬了下她抚在自己脸上的指尖,故作冷淡道。
“梨阮可知我是得寸进尺之人,别人让一分,我便更要占他三分。别人侵我一寸,我得夺回一尺来报复。”他眼尾微眯。
“你对我好一分,我便盘算着,怎么得你十分好。你心疼我些许,我就得张罗着骗你心疼我吃不下说不着……这样我才会觉得欢喜。”
“但梨阮心太软了,惹得我良心发现了,但我又改不了,只能与你直言,让你知我是何样德行,对我警惕着些……”他慢悠悠地道。
“看出来了。”陆梨阮接住他话茬。
干脆利落地让嵇书悯一愣。
“没关系,我愿意,你骗我吧,反正别想再把我支出去。”陆梨阮两手抱在胸前,垂头定定看着他。
“你现在觉得我心软,若你再敢骗我,你就知道我心有多硬了。”陆梨阮提前给他紧紧神儿。
“别打什么不该有的主意,听着了吗?”陆梨阮扯着他耳朵道。
嵇书悯无奈叹口气:“知晓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地胡说着,慢慢地,这阵尖锐的疼痛缓了些。
陆梨阮的手一直贴在他小腿上,虽不知道有没有用处,但一直轻轻地揉着。
疼得很的时候,嵇书悯完全感觉不到。
如今没那么疼了,其他的感觉就明显起来了,陆梨阮温热掌心反复摩擦过的皮肤,传来了久违的触感。
居然真的有了感觉!
第二日陆梨阮想让太医来瞧瞧,却被嵇书悯阻止了。
“宫里现在可没一个人希望我腿见好,可让咱们过几天清闲日子吧!”他讽道。
陆梨阮品了品,知道他说得有理,只得作罢。
“那总不能一直不看吧?讳疾忌医要不得啊三皇子殿下!”陆梨阮语重心长。
“过段日子会有人来给我看的。”嵇书悯气定神闲,宛如早有打算。
他们在宫外的日子还算安稳,但宫里的日子却一天也不得平静。
消息一道一道地传了出来。
容贵妃娘娘因触犯了宫规,被皇后惩戒了!
皇后命她在自己宫中禁足不说,居然还要降她的位份!
具体的消息陆梨阮不清楚,但听小喜子磕磕绊绊地转述,觉得容贵妃娘娘定是与皇后杠上了。
而皇后,居然占了上风!
容贵妃在宫中占据主位多年,从未有过敌手,宫内上上下下也都被她所支使。
没想到皇后竟能让她吃亏。
最主要的是,皇上居然没有偏心容贵妃。
宫中种种,看似是各宫娘娘之间的争斗,但归根结底,是皇上想要看到的,皇上想要什么,便会是什么。
从前皇上宠爱容贵妃,现在怎么……
容贵妃失宠一事,令所有人都感到惊讶。毕竟她陪伴了皇上这么多年,长盛不衰,怎么会突然间就失宠了呢?
“这是为何?”陆梨阮也觉得奇怪。
在宫中之时,陆梨阮能深刻地感受到,大家都得避着容贵妃的锋芒。
“和她本身没有多大关系。”嵇书悯腿上裹着厚厚的毯子,惬意地喝着陆梨阮亲手泡的茶。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老七。”嵇书悯扔给陆梨一封信。
陆梨阮打开来,上面记载了七皇子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自从上次在松静苑,想害嵇书悯却并未如愿后,七皇子心态变了。
太子被废,自请出宫。
二皇子因逼太子退位,也失了父皇的心。
就在七皇子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时,居然又冒出来个大皇子!
看着嵇书勤被皇上宠爱,一如当年的嵇书悯,七皇子心中,不甘与愤怒让他失去理智。
明明他母妃是父皇最宠爱的女人,自己是他最喜欢的儿子!
七皇子开始拉拢重臣,为自己造势。
他年纪轻又张扬,和容贵妃如出一辙的张扬性子,做这些事定然逃不过皇上的眼睛。
然而皇上并没有罚他。
容贵妃一事,便是皇上给他的警告,以此告诫他,莫要挑战他的容忍。
七皇子得知此事后,急着从宫外赶回去。
却并未见到容贵妃。
皇后的人铁面无私,守着曾经来人络绎不绝的容贵妃宫门,不允许他进去探望。
那日下着大雨,七皇子没见到容贵妃,又去御书房求见皇上,可即便他浇得湿透了,御书房的门依然紧闭,皇上没见他一面,也没让人给他传一句话。
七皇子失魂落魄地回去,大病了一场。
据说险些烧得抽搐。
“为何你们……这些皇子,身子都不怎么样?”陆梨阮疑惑地问。
不是她的错觉,皇上的孩子们,虽说都活了下来,仔细想想,却并无一个魁梧壮硕的,嵇书悯腿还好时,大概是他们中最擅武的。
“太妃娘娘没同你说过?”嵇书悯挑挑眉。
“没有。”
太妃娘娘为人和善,但嘴最严实了,从不多言语,凡事守口如瓶,绝不擅自泄出。
嵇书悯提起一段过往。
太妃娘娘之所以一直被皇上敬重,除了当年夺嫡之时,太妃娘娘帮了他不少,一直坚定地站在正统外,还有不为外人道的原因。
皇上年少时失了母妃,身边危机四伏,而他一少年,怎能将身侧守得滴水不漏?
便被人钻了空子。
被人使了巫蛊之术,在他的起居饭食内下了脏东西,以此来害他。
此事是太妃娘娘细心发现的。
太妃心疼他年幼失怙,虽不算把他当亲子,却也颇为上心,从蛛丝马迹中察觉有人要对他不利。
不动声色将计就计地使害人者露出马脚,现了原形,被先皇严厉惩处了。
从此皇上与太妃更加亲近了,也愈发厌烦抵触巫蛊之术。
登基后不久,皇上便大肆清缴宫中阴邪之物,下了宫规,往后不可在宫中出现此般物件,违者严惩!
幸得太妃发现,那脏东西并未伤及肺腑。
但因为那种玩意儿实在阴毒,太医竭尽所能,还是落下了点病根,但不是在皇上身上,而是以后他的子嗣可能体弱,易夭折。
此后也应验了,无论和哪个妃子生的孩子,身子骨都不太结实,以第一个出生都嫡长子嵇书勤最为严重,差一点就夭折了。
原来如此,陆梨阮这才全都通透了。
怪不得皇上当日听到“巫蛊”二字,表现得那般惊愕厌恶,原来是因为自己曾受其害。
但有时,因为吃过亏,得知其中威力,可能会扭曲逆反。
下面的几个小皇子身体也不太好,皇上定然会对此事记挂一辈子。
“皇后与皇上之间……”
“不过是相看两厌又无法摆脱罢了。”嵇书悯显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陆梨阮拍拍他,心说你看热闹的样子也太明显了!
皇上不想容贵妃太得意,不想七皇子拉帮结派,便借着皇后的手来警告,恰好皇后也需要拿容贵妃来为自己立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容贵妃还在禁足时,宫中又出了件大事!
皇上不知为何震怒,将二皇子幽闭,命他好好反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
幽闭皇子,乃是皇上登基后头一次,所有人都清楚其中含义,这是皇上真的厌弃了!
二皇子的母妃跪在皇上寝殿前,一直跪到昏过去也无济于事。
她转头求到太妃娘娘宫中,太妃娘娘闭门不见,她便于宫门前大声呼喊,太妃宫中却依然没有应答。
最终皇上命人将她扭送回去。
“朕本不想牵扯她,但她如今竟是如此胡闹,便降为贵人好好反思吧!”皇上一怒之下,把她的位份连降两级。
旁人不清楚,陆梨阮可知道。
官银劫案东窗事发了。
那日嵇书勤来询问嵇书悯时,陆梨阮便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查二皇子住所时,竟是抄出来真的账册了。
“父皇明鉴,定是嵇书悯!嵇书悯他报复冤枉儿臣啊!”二皇子瞅着那东西,声音都变调了!
除了嵇书悯,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悯儿都不在宫中了,你竟还攀扯他!”皇上怒道,他对二皇子这般分辩,一个字也不信。
二皇子心中绝望,他也不知道嵇书悯是如何做到的!但从他想一举把嵇书悯踩进深渊,却铩羽而归后,心便一直悬着……
嵇书悯不会轻易放过的!他最睚眦必报了!这么多年,二皇子不止一次领教过。
但这次他是真的怕了,隐隐有预感,到了这般风雨飘摇的紧张时刻,嵇书悯不会让自己再有翻身的可能了!他要栽在这件事上了!
以此事为由头争斗了这么久,他要输了!
果然如此!
二皇子心生绝望。
嵇书悯都没亲自出手,竟是那个刚回宫不久的大皇子,他与大理寺一同查出是自己所为,牵连出他在南方官僚世家中的所作所为。
因无法兑现当时的诺言,其中不少人已经不再与他同心,二皇子当时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离那个最高的位置仅仅一步之遥。
而现在看来,却是千疮百孔,没一处能堵的住的……都是嵇书悯算计的!
他难道已经与回宫的大皇子一条心吗?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