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吧。”
“为何?不是按时服药医治了吗?”嵇书勤放下刚才的话题,而专注于嵇书悯的话,询问得仔细认真。
嵇书悯似不经意,实则认认真真地瞧着,那张与他细看,的确有几分相似的脸上,不作伪的关心。
他这位皇兄,人似清风似山泉又似朗月,仿佛所有高洁又纯粹的意象,都可用在他的身上。
嵇书悯闭了闭眼睛,拥堵在喉咙中,剩下那些阴阳怪气的话,终归是咽了下去。
“有好好吃药。”
“只不过我的身体,不是按时吃药就能医好的。”嵇书悯下意识按住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轻声细语地回答道。
嵇书勤瞧到他的动作,眼睛忽然一亮,然后他笑了,眸光带着兄长的柔和与暖意,不含一丝杂质阴霾。
“这佛珠你上次不是写信来说坏了吗?”嵇书勤指了指:“是重新串起来了吗?”
嵇书悯神色一僵,略过一瞬不易察觉的狼狈,垂下袖子,遮挡住自己细瘦的腕子,也遮挡住那串佛珠。
“当日母后亲手串了两串,给了你一个,给了我一个,我的那个如今已经找不到了,你的这个还日日戴着……”嵇书勤叹了口气。
嵇书悯听到他提起曾经,脸上犹如覆盖上薄薄冰霜。
那次他写回信时,便是嵇书勤的来信中,借圆月而谈团圆情意,把嵇书悯看得来气,便说那串佛珠早就坏了。
没想到这次被嵇书勤看个正着,让他有些挂不住神色。
“悯儿,莫要灰心,你瞧我如今,还不是活过了当时断言的十岁,往后的日子还长……”
“长在哪儿。”嵇书悯握紧手,手背上青筋绷起,昭示着他已经忍耐到了边缘!
“悯儿……”
“说不准明儿我便暴毙而死,我早晚会尸骨腐成一堆泥,烧成一把灰,哪儿来的还长的日子!”嵇书悯恨恨道,猛地捶着桌面。
砚台里没用完的朱色颜料溅起来,溅到他身上脸上,像浓郁戾气的血色,使他看起来疯得厉害。
“悯儿!”嵇书勤想上前安抚他,却被嵇书悯戒备阴冷的一眼,看得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他轻轻抿着嘴角,用一种试探包容的目光看着嵇书悯,却让嵇书悯心中的恼意更上一层楼,却无法抒发。
他和皇后又有什么区别!
在将自己刺激到怒意上涌时,在一边平静地看着。
好似他们站在那高高的云端,俯视着打滚于脏污淤泥中的自己,他们审视,斟酌,又好似善心大发地伸伸手指,不借一点力假装扶你起来。
掩面斥责你肮脏,却不承认,是他们亲手推人入世间苦难泥沼,怜悯世人痛苦,忧心众生皆行难行之路,礼仪孝廉,样样端方,善哉善哉……
嵇书悯呼吸急促地端详着嵇书勤靠近的面孔,恍惚间目前模糊,竟看着扭曲成狰狞的青面獠牙。
“悯儿!悯儿!”声音忽远忽近,嵇书悯甩手猛推,身子失去平衡,朝一旁翻倒,额角跳疼得他冷汗涔涔……
再清醒之时,嵇书悯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耳畔终于安静下来,而不再有惊梦中,不断敲击的木鱼之声与不知道何人的念叨。
周遭安静得很,他身体仿佛被束缚住了,无力得一点也动不了,甚至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弟妹。”嵇书勤站在书房,有些神色紧张地看着默默擦拭着嵇书悯桌子的陆梨阮。
陆梨阮手上拿着帕子,一点一点擦已经干涸了的朱砂印记。
青禾想上前帮忙,被陆梨阮摇头拒绝了:“这儿有殿下的画稿,我来就可以了。”
陆梨阮纤细的指尖用力捏的泛白,根本没注意到嵇书勤的视线一般。
嵇书悯出事时,一旁的宫人迅速将嵇书悯送回到屋子里,又禀报了陆梨阮。
陆梨阮自刚才开始,心里面就一直不安定,觉得要出什么事儿,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从命人请太医,到让小喜子扶住嵇书悯,自己捏开他咬紧的牙关,将药灌进去一连串动作,陆梨阮手不抖神不慌。
等反应过来后,陆梨阮长吁了一口气,突然想到,现在的自己和从前一有点突发状况便手忙脚乱的时候,几乎判若两人。
有点走神,都说久病成医,久陪在病人身边的人,也会变得身经百战般,逐渐习惯,逐渐学会去勇敢沉着地面对。
不是不在乎了,而是因为在乎,因为放在心上,因为爱而变得越发坚强。
病痛苦难无法教会人们任何东西,但却会把爱意打磨得更加坚固。
陆梨阮知道自己爱着,在乎着嵇书悯,所以希望他能活着,不仅仅为了自己的任务,她只是单纯希望嵇书悯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
“大皇兄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陆梨阮语气淡淡的,乍一听甚至有点冷漠。
刚太医过来看诊时,只诊断出嵇书悯是急火攻心,气血上涌而导致的突发惊厥。
陆梨阮伸手探进外衣时,他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等安稳下来后,陆梨阮便将不要打扰他休息为由,只留小喜子一人在里面侍候着。
见嵇书勤并不愿意离开,陆梨阮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莲步端方,一步一步向前。
愣是无声而坚决地,将嵇书勤从屋子里逼了出去。
嵇书勤担忧嵇书悯,即便遭到冷遇,也随着陆梨阮回到了书房里。
看着陆梨阮和那日在寺中见到的谨慎中带着几丝懵懂不同,此时的她,已经完全是一个皇子妃的模样了。
“我并没有……”嵇书勤有几分懊恼,但他却不清楚,究竟为何,嵇书悯会突然情绪激动成那样。
“悯儿他为何这般?”最终,他低低地问,此时彻底发觉,他自认为一直很亲近的弟弟,他其实并不了解。
那层他自以为是的情意,恍惚在此时骤然被撕裂开,伴随着嵇书悯的怒意,烧得他心中灼痛。
“因为我们皆是俗人,不比大皇子这般清雅脱俗。”陆梨阮轻飘飘道。
不用听,陆梨阮都能大概想到,两人之间发生的争执源于什么。
前几日,嵇书悯模棱两可地说了那番话后,陆梨阮噘着嘴把笔顶在上唇上,含含糊糊地道:“如此,他和你说什么,你便当他是放屁就好了。”
嵇书悯被她粗俗的用词震了下,随即闷闷地笑起来。
陆梨阮嘴比脑子快,说完才反应过来。
“不行,我这人矫情,不分辨反刺回去四五六,晚上睡觉都不安生。”嵇书悯轻声道。
陆梨阮心说,你对自己的定位倒是很清晰。
但也能理解,嵇书悯若是任由旁人揉搓教训,他便不是他了,只不过没想到,能被气成这个样子。
只有在意的事情才会真正让人失态,嵇书悯从不假惺惺地说自己不在乎,他不仅在乎,他在乎到骨血里!
“我并非要让悯儿不舒服,但他这般自暴自弃,实在是……”嵇书勤喃喃自语。
“哦?大皇兄对他说什么了?”陆梨阮蹭掉画轴上的颜料。
“我与他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何必自暴自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他总是这般一蹶不振,累得别人为他担心,难道你就不……”
嵇书勤重复了他觉得嵇书悯反应得最大的几句话,他堂堂正正,并不认为这几句话是不应该说的,是错的。
一抬头,却见陆梨阮勾着嘴角,眼神却冷冰冰的,比起嵇书悯看他的样子,陆梨阮看他更为陌生,更为凉薄。
“大皇子说的可真对。”陆梨阮附和他,懒得多言,她与嵇书悯不同。
嵇书悯会被他影响,陆梨阮因为不在乎,所以他怎么样都不会被激起太大的情绪动荡。
“他怎会如此不听劝说……”嵇书勤被陆梨阮无声地刺了一下,在一女子面前语无伦次让他很是别扭,下意识又接了一句。
“他在乎大皇兄你。”陆梨阮将巾布甩到了一边:“但没关系,他很快就不在乎了。”
“为何?”嵇书勤心神一跳。
“他都快死了,他还怎么在乎?难不成你还要纠缠他到墓穴里?对着他枯骨念叨,把他念叨活过来?”陆梨阮拧着眉。
“你们夫妻俩……何故整日都死来死去的……”嵇书勤想必是没听过这种夫妻成对的莫名话。
“怎么还要避讳吗?”陆梨阮挑挑眉:“大皇兄你也从死里逃生,如今想必看得更开啊,他都快死了,你就行行好,给他几日消停日子过吧!”
陆梨阮气性也上来了,这人无异于在饥饿的人面前吃大饼,在口渴之人面前啖酸梅。
“悯儿不会的……怎么会?”嵇书勤被陆梨阮一连串的“死”弄得不知所措。
“您病入膏肓之时,皇后娘娘日夜不寐,守着你四处请名医 ,这么多年精心养着,顺着,照料着,让你无忧无虑只需清静过活。”
陆梨阮终究还是憋不住,要不是嵇书悯再三叮嘱,不要将任何事情泄露出去,陆梨阮早就破口大骂了。
“殿下呢?你在皇后怀里享慈母之爱时,他在干什么?你清修礼佛的时候,他于宫中孤立无援四面楚歌,他双腿残疾日日剧痛,他病骨蹉跎,瘦得连我都能抱得动他,您在做什么?”
陆梨阮冷哼:“你站在这儿教育他,您教育他之前,要不要先瞧瞧自己风清朗月的脸,看看有他快两个粗的手臂腰身,要不要低头摸摸自己还能稳步行走的腿!”
“这么多年的太子之位,是他毫不费力便能坐稳的吗?您是觉得,若非他为太子镇在宫中,您与皇后娘娘,能安稳度日吗?”屋子里没有别人,陆梨阮字字犀利。
看着嵇书勤从从容到震惊,又到慌乱欲辩解的神色,心中莫名快意。
你清高端方,我便将你眼睛扒开叫你看,把你耳朵捅开叫你听,踩着人梯登上的云端,真觉得自己是君子善人了?
天真又愚蠢!
“行行好吧,你命他好好活着为皇后娘娘效力,逼他剔骨还亲之前,不如实在点,劝他多吃几口粥饭,多饮几口汤水,来的更实在。”
“怎么,大皇兄您不会想不到吧?不会觉得殿下真如贱命的野草,怎么也不会死吧?”陆梨阮一连串不歇气的质问,问的书房里鸦雀无声。
“母后并非不关心悯儿,只是,从前的事情……”嵇书勤忽然被雷劈了般,他的确并未想过。
“父皇也是慈爱之人,他与母后之间的种种,并不会对悯儿有……”嵇书勤说到一半儿,忽然噤了声。
真的吗?
他完全相信这句话吗?
但这话是母后亲口所言,她与父皇之间种种纠葛下,却依然能说出这句话,嵇书勤并不觉的是假的。
“哦?宫中这么好,皇后娘娘怎么不让您回来与殿下一同过活呢?”陆梨阮故作不解。
“您的病,在好些年前便好了吧?”
“母后觉得……”嵇书勤发现自己没有一句话能顺理成章地说完。
“那殿下如今这般体弱,皇后娘娘为何不替他求情,将他带在身边照顾呢?难不成,皇后娘娘于亲子之爱,也分三六九等,您是第一等的,不仅得到,还要扭过头来让最次等的,与您一同感激涕零?太霸道了些吧?”
陆梨阮逻辑清晰,一字一句地直击嵇书勤说过的那些话。
“您当真不知为何皇后娘娘心思吗?”陆梨阮盯着他问,只看到他脸上迷茫的不解。
他是真的不知道。
皇后那般手段心计,对亲子都能下去狠手,怎么独独将大皇子养成这般性子?
直到后来,陆梨阮才慢慢看清楚缘由。
大皇兄的确是善,他饥年布施,为民祈福,救济孤寡,开慈善院,曾出山游历,见疾苦而落泪,不以位高而自矜,是真仁真善,心怀慈悲。
嵇书悯像剑,他像水。
陆梨阮有些泄气,忽然很能明白嵇书悯愤恨的理由。
若他是假模假式,故作关怀,嵇书悯只一笑置之,但他是真心实意,在无知上的真心实意,他看到的人和事都那么好,衬得嵇书悯如蛊盅里撕咬的毒虫。
“罢了,您与他少说几句吧。”陆梨阮长叹一声。
“你说的,我都有听,确是我有很多考虑不周,我不知道……悯儿,悯儿的心思,待悯儿醒了后,你同他说,我改日来向他赔罪。”他一拱手,被陆梨阮斥责后,依旧不恼。
神色间依然是对弟弟的关怀与包容,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也会尽量反省自己。
陆梨阮憋屈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