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梨阮出宫时,天色已经渐暗了,青禾跟着陆梨阮一同回去,此时正在最后整理陆梨阮要带着出宫的东西。
嵇书悯坐在窗边,两手交叠于膝盖上,幽幽一言不发地看着陆梨阮。
“带着这么多东西,怎么,不准备回来了?”嵇书悯拖着声调问。
“太子殿下您是招我了还是惹我了,给我气成这样,准备一走了之啊?”陆梨阮头都没抬,在镜前整理发饰。
平日陆梨阮不注重打扮,但今日要归家,总是有点……想“衣锦还乡”的想法在的,让家里人知道自己过得挺好,不为自己担心。
其实不用特意打扮也能看出来,陆梨阮觉得自己胖了点,气色也不错,若不是整日担心嵇书悯的身子,估计能更好。
察觉到太子妃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自己,还轻声叹了口气,嵇书悯莫名其妙。
“孤自认并无对不起太子妃的地方。”他摊摊手。
“这不就得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殿下问心无愧,干嘛担心我一去不回呢?”
陆梨阮知道嵇书悯不过是例行的不痛快,与他随便分辩两句,因为如果不搭理他,他变本加厉的可能性就会提升。
陆梨阮现在觉得自己不说对嵇书悯的脾气了如指掌,也可以说是大有研究。
太子殿下有时候要顺毛摸,有时候要……逆毛摸,不好伺候得很。
若是嵇书悯得知,在太子妃心里,自己和那不通人性的长毛小畜生一般,定会反唇相讥。
陆梨阮收拾完,毫不留恋地往外走:“殿下就送到这儿吧!”
嵇书悯停在院门口,瞧着她春风得意的样子,勾了勾嘴角:“去吧,让孤安生两天,不然整日吵闹得很!”
陆梨阮顺着宫道,身形轻快地离开,院门口,嵇书悯手抚在已经重新焕发生机的老松树上,指节苍白紧绷。
他闭了闭眼,嗅到风中隐隐的又要落雨的味道,面色冷得仿若亘古不化的寒冰。
既然你不喜欢这儿,那就换个地方,你什么都可以不喜欢,但是不能不陪着孤。
小喜子在后面等了老半天,见太子殿下就那么对着太子妃离去的方向,不知悲喜。
贴地的风卷起尘土,墙边没除干净的草叶瑟瑟作响,太子妃娘娘才离开一瞬,这院子内外好像都枯萎了一般,一下子回到了从前最死气沉沉的时候……
“殿,殿下,外面凉,凉了……奴才推,推您回去。”他细声压气道。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是,准,准备好了。”
“太子妃有没有察觉?”嵇书悯再一次问,这已经不知道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第几次问这个问题了。
“娘娘……应,应该,没有,察觉。”小喜子摇摇头。
“还是没什么长进,孤若是不护着她,得让别人骗得打转儿。”嵇书悯捶头轻道。
他自己都没发现,即使陆梨阮不在他身边,他提起陆梨阮的时候,依然语气软和得不像话。
“把太子妃在院子里种的花,全都栽在花盆里……”他四处看了看:“后面树上的那个秋千,也摘下来。”
嵇书悯吩咐完后,一个人坐在书桌后面,外面最后一抹如血的残阳艳得瑰丽又有些不祥,照在屋子里的残影让一切都明明暗暗。
他拿起陆梨阮练笔时候画的画,一只漂亮的鸟儿活灵活现地在纸上,头上翘起一缕聪明毛儿,小嘴儿张开,看着活泼极了。
太子妃给他讲过,这是她在家里养的鸟儿,聪慧卖乖,学人说话惟妙惟肖。
叫小福。
陆梨阮不知道自己离开后,太子殿下对着一只鸟无言看了小半个时辰。
她已经到家了。
合安侯府自从知道陆梨阮要回来后,上下都忙活起来,搞得都不知道是谁过生辰了般。
合安侯也不在意,乐呵呵地瞧着夫人张罗着,要把陆梨阮的院子再彻彻底底收拾一遍。
“上次回门的时候,让人搅合的乱七八糟的,都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这次要是再来,看我对她们不客气。”高夫人横眉立目。
自从陆羽诗进宫后,二房三房反而消停了一点。
毕竟陆梨阮嫁给太子后,还大张旗鼓非常有排面地回了门,陆羽诗入宫后,那便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别说回来了,就是消息都少有传出来。
二皇子待他们也并未有什么亲近之感,这让二房三房的老爷心里都颇为不甘。
同样都是入宫,怎么合安侯府的女儿就能受宠呢?
这次合安侯过寿,她们也少不得过来,二夫人三夫人都暗自怄气呢。
原本他们二房的关系也没有多好,但是俗话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虽然与合安侯府算不上敌人,可他们二房三房都自诩清流人家,自然就抱团在一起。
可他们两家在一块儿,影响都抵不上半个合安侯府,自然心中不平衡。
“这次都让他们仔细瞧瞧,咱们家女儿就是比他们家的要强。”高夫人冷哼。
“夫人也别太张扬了,也不知道阮阮在宫里的日子究竟怎么样。”合安侯还是谨小慎微,对高夫人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又不是没脑子。”高夫人白了他一眼,扭头离开了,留要做老寿星的合安侯一人孤零零地在厅堂里。
盼了几日,陆梨阮的马车终于在天黑时到了合安侯府门口。
府里的小厮喜气洋洋地迎陆梨阮:“太子妃娘娘,您回府了!”
进到府里,处处都是笑脸儿。
陆梨阮感觉这家里的氛围,就是要活泛热闹许多,一踏进来,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
不是在松静苑过得不好,而是在那儿,自己得是太子妃,是能立得住能撑得起的娘娘……
而回到家,自己是姐姐,是女儿,感觉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虽然这种感觉只是短暂的,陆梨阮依然十分喜欢。
好像自己可以歇口气儿般。
“姐——”
陆挽倾和陆挽芸两人早已等在门口,见陆梨阮进门,喜出望外地跑过来,一边一个挽住陆梨阮的胳膊。
姐妹三人在橙红的灯笼光下,亲昵地往院子里走去,影子在身后卿卿我我,亲昵无间。
“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小姐美,小姐美!”
随着一阵奉承的大嗓门,小福踩着噗噗哒哒的脚步也出来了,它张开翅膀扑腾,站在陆梨阮的肩膀上,亲昵地用脸蹭陆梨阮的脖子。
“哟!怎么变得这么胖了!踩得我肩膀都疼!”陆梨阮惊呼。
“不胖!不胖!”小福听到陆梨阮的话,抻着脖子叫道。
“嚯!谁教它的?”陆梨阮惊奇,这怎么还能听明白别人说它沉了呢?
陆挽芸笑得直弯腰:“姐姐有所不知——”
“喂!你!”一边的陆挽倾越过陆梨阮的肩膀,作势要去捂陆挽芸的嘴:“少胡说八道!”
“怎么还不让人说呀!我可不会说谎……是不是啊,胖小福!”陆挽芸笑得眼睛弯弯的,去摸小福脑袋上的聪明毛。
“什么事儿啊,你俩一个要说一个不让说的,我听听我听听!”陆梨阮肩膀一抖,让小福飞到一边儿去。
这鸟儿被宠坏了,半点坏话都听不得,一边飞,一边还嘎嘎地叫着:“不胖!不胖!小福美!”
“好好好,美美美,小福最美了……”陆梨阮捂住一边耳朵安慰它。
陆挽芸继续讲道:“姐姐你不在院子里,倾儿可是舍不得的很,经常啊,去你院子里坐,一坐就暗自眼泪巴叉的……”
“关键是哈哈哈哈哈哈!她坐那儿又没有别的事儿干,就一边眼泪巴叉的,一边喂小福,等玉儿珠儿她们发现的时候,小福都快飞不起来了!”
“这才苦着脸和倾儿说:小姐啊…别喂了,小福都成大胖鸟儿了。”陆挽芸嘻嘻笑着,兴致勃勃地讲。
“谁知道,说的多了,就被这鸟儿听去了,也不知道怎的,知道说它胖是在揭它短儿,听着胖字就不乐意……”
“母亲前些日子来瞧,刚说它胖,它就拿翅膀遮着脸,一天没吃东西,可把母亲吓坏了,搂在怀里一通哄啊,哈哈哈哈哈,跟小孩子似的!”
陆梨阮没想到还有这么个事儿,噗嗤一下跟着乐了。
“行行行,我不说了,要是再把它惹得不吃东西,我心里都得愧疚……”陆梨阮勾勾手,那胖鸟儿又颠颠地飞了回来。
“爹过寿辰,咱们都得庆贺,给小福也吃点好的。”
“平时吃的就够好的了。”陆挽倾叹了口气:“都怪我,给咱们小福吃得滚圆,哎呦,以后让别的鸟儿笑话怎么办哟。”她促狭。
小福似回应她一般,叽叽喳喳地叫了一两声,颇为沉重地飞走了。
去见了合安侯与高夫人后,姐妹三人在陆梨阮被重新收拾的焕然一新的院子里,用了晚膳。
“晚上我们俩就住在这儿吧,咱们姐妹三人,好久都没一起睡过了。”陆挽芸提议。
她们两人谁都没说,陆梨阮这次回来后,下一次回来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
这般快乐的场景,不应该提起离别,不应该提起不曾知晓的将来……
本以为用完晚膳,就在院子里待着了。
不曾想,院外的小厮突然进来禀报:“大小姐,外面有位小姐说要来拜访你。”
陆梨阮微微皱眉,这个时辰了,谁会来找自己呀?
等陆梨阮前去时,看见一穿着利落短打,十分英气的少女站在门口,手里面提着一盏漂亮的灯笼。
她对路里软眨眨眼:“听闻梨阮今日回府。”
陆梨阮跟着也笑起来。竟然是多日未见的庄玉寻。
庄大小姐束起高高的马尾。在摇摆的光线下,一只手背在身后,显得自在又洒脱。
“玉寻,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快进来。”陆梨阮招呼她。
谁知庄玉寻摇摇头:“我是路过这儿……”她用灯笼指了指。
“今日有夜游湖,我想去瞧瞧热闹,正好想起你今日回来,便过来问问,要不要一起去?”
她说的轻松简单,仿佛这个时辰,她一个女子在外面闲庭信步,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陆梨阮一愣:“你一人去可安全?”她下意识问。
见庄玉寻挑了挑眉,陆梨阮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忘了玉寻的身手好了!”
“那可要随我一同前往?我保护你。”她朝着陆梨阮伸出手。
“待我回去换件衣裳!”陆梨阮突然非常心动,她还未在晚上出去游玩过呢。
“好。”
“我问问我两个妹妹……”
“若是她们愿意,便一同前往。”庄玉寻歪歪头,兴致勃勃的,她对今日的游玩真的很期待的样子。
陆梨阮回到院子后,却发现陆挽倾已经靠在自己床上睡着了。
小声同陆挽芸交代一下。
“不用我陪姐姐一起吗?”
“不必,我与庄将军的女儿一同出门。还有小厮的陪同,自然无忧。”
陆梨阮见她面露疲惫,示意她和陆挽倾一同早些休息。
自己换了件轻便的裙子,将一头簪子发饰全都拿掉,学着庄玉寻的样子,仅仅梳了个发髻。
拎了盏灯笼,便脚步匆匆的往门口赶去……
“怎么现在贪玩起来了?”高夫人听闻陆梨阮要出门,有点担心。
合安侯一边看着新收集来的字画,一边安慰:“好不容易出宫,阮阮爱玩,便随她去。”
“我是说……”高夫人的话被合安侯的视线打断。
“庄将军的女儿绝非莽撞,她能来唤阮阮,自然是太子殿下……”合安侯低声道。
别人都不知道,太子私下见过合安侯好几次。
最开始合安侯胆战心惊,担心是不是女儿有什么事。
可太子的态度,令他甚至是费解。
太子对关于女儿之事,极尽细致关心。
甚至让合安侯有了一种,比他这个做爹的都要……的感觉。
合安侯思忖后却依然不安,太子殿下给人之感,实在是古怪偏执了些。
他好像……有种想要斩断女儿所有亲缘与朋友,所有事都只能在他一人掌控中,却又在平息克制的感觉。
合安侯谁也没和谁讲。
太子曾经冷冷地盯着他,问道:“太子妃对孤说,合安侯府是她的家,侯爷可否告诉孤,把孤身边变成太子妃的家,都需要什么?”
合安侯额头上冒汗:“回殿下,小女,小女心性单纯,只要与她关怀,让她自在快乐,便是家吧……”
希望太子殿下能听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