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书悯听着她唤自己名字,脸上泛起浅淡的笑意。
陆梨阮觉得脑袋发沉,有点晕乎乎的,把下巴抵在嵇书悯腿上借力,视线朝上看。
嵇书悯盯着她水润得清透的眸子:“你觉得孤的名字怎么样?”
叫过一次后,陆梨阮喃喃地,语气吐字不清地继续念着:“嵇书悯……”
“很好听的名字。”陆梨阮随心回答。
“一点也不好。”嵇书悯拍拍她的头,怜惜地把她嘴角的一点点心渣擦掉。
“为…为什么?”陆梨阮不解,她是真心觉得太子殿下的名字很好听。
“悯字,意味怜悯。”嵇书悯神色冷漠;“孤是父皇怜悯母后,才让她生下的……”
陆梨阮即便脑子转不太动了,但也不是真的彻底醉了,嵇书悯的话,让她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从没往这个方向思考过。
怜悯……
当年皇上与皇后之间闹成那样,实在是难看,天家的夫妻水火不容,家不成家,再闹下去,估计就要影响朝中不安稳了。
皇上为了一个妃子,将皇后惩治,让皇后蒙受了巨大的屈辱,实在是说不过去。
于是皇上便又准许皇后生了个孩子,不是与皇后重归于好,而是安抚皇后母家,并让天下知道,帝后之间并未失和。
皇后生下了三皇子。
皇上赐名为嵇书悯。
陆梨阮不知道当时皇后是怎么想的,但以陆梨阮的角度来看,心里十分难受,甚至是泛起恶心来。
雷霆雨露,俱是恩赐。
陆梨阮做不到,皇后也一定做不到,即便身体上屈服默认了,但心中怎么可能没有怨气。
尤其是自己的孩子,被堂而皇之地命名为怜悯恩赐……
这是哪门子的恩赐!
陆梨阮只见过皇上几次,甚至连脸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太清楚,但就是那模模糊糊的形象。
此时仿佛蒙上了一层黏腻发黑的雾气,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气息。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一意孤行的错误。
但就因为帝王不会错,所以甚至他可笑的息事宁人,都得别人谢恩。
这名字对于嵇书悯来说又是什么意义?
他一定从小就清楚自己的来历,背后一定有人指指点点,虽然贵为太子,却孤立无援。
陆梨阮此时心中的疑惑更甚:皇上……究竟是不是真的宠爱太子?
他对太子,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皇后,又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孩子呢?
“孤的皇兄,当年父皇赐名为勤字,望他勤勉。”
陆梨阮见他神色越发了激动起来,下意识伸手给他又倒了杯橙子酿,推到他手边。
示意他: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嵇书悯被她的下动作拉回神智:“怎么,怕孤发脾气?孤不会的,孤早就不在意了……”
陆梨阮心说:你嘴上说着不在意,但感觉你可太在意了。
“殿下为何一定要不在意?”陆梨阮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顺顺气儿。
别说是嵇书悯了,就是她,都在生气!
“嗯?”
平日自己的太子妃一直劝自己修身养性,还总嘀咕一句什么:莫生气,莫生气,把你气坏无人替。
怎么现在嘴都撅起来了?
嵇书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把陆梨阮的嘴捏成了鸭子形状。
“里…里做素么啊?”陆梨阮刚想抬头,表达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很过分的心情,就被嵇书悯捏住了。
陆梨阮看着他如六月天一样的神色,刚刚还乌云密布,现在却显得饶有兴致地瞅着自己笑。
“太子妃好生可爱。”嵇书悯评价道。
陆梨阮瞪着眼睛,此时她脸上红晕更浓,身上散发着幽幽的酒香,暖乎乎地往前凑,半边身子都栖在嵇书悯腿上。
陆梨阮手扶在轮椅扶手上支撑自己的身体。
在被嵇书悯松开嘴后,认真道:“不是一定要不生气,要不在意才是长大哦。”
她说话慢吞吞的,一字一字的。
“什么长大……”嵇书悯被她说的愣了愣神。
“你小时候很在意吧?”陆梨阮借着酒劲儿,说话直接。
“有些在意。”
“有人因此对你评头论足,还有人说你在太子位上坐不长久?”陆梨阮几乎能想象到,当时的嵇书悯会被多少种攻击的声音包围。
“孤会做到最好,让所有人都只能望尘莫及……这样,谁又能撼动孤太子之位?”嵇书悯挑挑眉,算是默认了陆梨阮的猜测。
他语气笃定而显出几分自傲的狂肆来,他说的到也做得到,这么多年,太子之位他稳稳当当地坐着!
“你很厉害!”陆梨阮比了个拇指,用力点点头。
“怎么嘴这么甜?”嵇书悯被她坦率地夸赞搞得惊讶,平日太子妃可是总正经模样。
明明是少女的年纪,有时候却显得老气横秋的,说的话比大夫还要语重心长头头是道。
现在她发髻松垮垮的,外衫乱七八糟地掉在肩膀下,眼睛水汪汪的真诚地看着自己,显得心无旁骛,好像听他说话便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嵇书悯没有错过刚刚陆梨阮神色闪过的难过与无措。
你在难过什么?为了孤吗?
忧其所忧,悲其所悲,嵇书悯从前并不相信。
怎么可能真的会与别人感同身受,嵇书悯冷心冷情惯了,甚至自己都不能说出什么是喜悦,什么是悲伤。
但和陆梨阮生活在一起后,他有点相信了。
太子妃自认为做的很隐蔽,但好几次,在嵇书悯晚上难受睡下后,他闭着眼睛,而陆梨阮以为他睡着了。
像小耗子一样,窸窸窣窣从被子里拱起来,蹭到自己这边来,先是仔细地观察。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在自己鼻子前,试探鼻息……
察觉到气息后,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帮自己掖好被子后,才满意地重新躺回去。
每当这种时候,嵇书悯都装作睡熟了的样子,眼睛看不见,但耳朵在夜里格外敏锐。
身边人衣料与被子摩擦的声音,发丝在枕头上的声音。
她轻轻的呼吸,有时还有一句:“你可得好好地活着啊……”
嵇书悯觉得自己一直都不会拆穿她,甚至有时会故作比她先睡着。
太子妃润物无声的关心与照料,日复一日的抚慰着他。
嵇书悯领情。
陆梨阮被他柔软而专注的视线,看得心里的保护欲爆棚。
“那你可以在外面很厉害,有不开心的回来和我说……”陆梨阮眼前有点花了,只觉得嵇书悯的脸朦朦胧胧的,在对自己笑。
从来没有这么让人心悸的笑。
陆梨阮没听见他的回答,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彻底迷糊了。
最后一个意识就是:这酒到底多少度啊?
再次清醒,天色已经大亮了。
陆梨阮看着自己身上柔软的绸缎睡衣,头发上身上一点酒气也没有。
要不是陆梨阮还有记忆,指不定以为昨天晚上和嵇书悯一起喝酒,是自己做梦呢。
“嘶——”陆梨阮想坐起身,结果刚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就疼的躺了回去。
“我酒量很好的……”旁边一个声音传来,拿腔拿调的。
陆梨阮扶着太阳穴转过头去,就见嵇书悯已经穿戴整齐,靠在轮椅上学昨天自己说的话。
“比你喝糖水的强!”陆梨阮脸上有点挂不住,斗败的小公鸡一样,呛了句。
“孤酒量可比你强多了。”嵇书悯不屑,他悬腕提笔,正在写着大字,写好了给陆梨阮做练字的字帖。
嵇书悯对于教陆梨阮写字画画很有兴致,大约是学生的天赋好,老师教得才起劲儿吧。
陆梨阮原本就有不错的基础,现在碰上嵇书悯这个书画双绝的老师,学的也很津津有味。
虽然太子殿下的教学方式主打一个,你学不明白就是你笨。
但不得不说,他教的确实很好,陆梨阮觉得自己颇有感悟。
“等你好了,咱们俩对着喝!别你现在光是嘴上厉害!纸上谈兵算什么!”陆梨阮才是真的嘴上不服输。
即便现在自己的样子肯定很滑稽,就连翻身都得慢慢的,不然脑袋里翻江倒海的疼,却依然不愿意闭上嘴。
嵇书悯挑挑眉:“行啊,等……孤好了的,让太子妃看看,孤的酒量是五个你。”
自从残疾后,嵇书悯第一次说出来:好了之后,这几个字。
嵇书悯对自己足够狠,等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后,他甚至从未幻想过痊愈。
而是暗中告诉自己:因为活不了多久,所以要将所有要做的事情,尽快做完。
孤的生命可以结束,但史书上,孤将永远长存。
等给陆梨阮写完了字帖,嵇书悯准备出去。
陆梨阮哼哼着,一边任由青禾帮自己揉着胀痛的脑袋,一边喝着酸兮兮的解酒汤。
“殿下要去哪儿?”
“去给父皇请安。”
陆梨阮想起昨儿晚上,嵇书悯在烛影绰绰下,无悲无喜地说出,关于自己名字的来历。
现在听到皇上,微不可查地皱皱眉:“父皇怎么了吗?”
平日皇上体谅嵇书悯身子不便,都是免了他的日常请安的。
“父皇今日龙体欠安。”嵇书悯漫不经心地道,仿佛在说一个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人。
“要我与你一同去吗?”陆梨阮还真没听到关于皇上的消息。
但好像……确实上次宫中几位皇子妃一同用膳时,稍稍提起过。
陆梨阮虽然是太子妃,但平时深居简出,众人很少见她露面。
太子只要一天还在太子的位置上,就没人敢磋磨不敬他,至少在明面儿上是这样。
于是她们每次都会邀请陆梨阮,陆梨阮偶尔也会去一次,听听她们聊天,能听到好多平时不知道的消息。
人嘛,无论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喜欢八卦吃瓜。
宫里面的女人平日无聊,更是在不犯禁忌的前提下,爱讲爱听。
陆梨阮与四五六三位皇子的皇子妃相处的还不错,大约是因为几位皇子,都没有什么争权夺位的心,几位皇子妃也就显得随和,对陆梨阮也尊重。
陆梨阮性格好,只要她想,就都能融入群体,所谓在一起的气氛很是融洽。
七皇子妃年纪比她们都小,大约是容贵妃就喜欢有性格的女孩子吧……
这是五皇子妃偷偷摸摸抱怨的,当时吧众人听得小声笑得前仰后合的。
“你啊,谁都敢讲究!”四皇子妃伸出手,在五皇子妃的额角点了一下:“当心给自己惹祸!”
“你们可都笑了!咱们可谁也不能说出去。”五皇子妃故作害怕。
意思是,七皇子妃是容贵妃做主给挑的,因为母家高贵,所以七皇子妃年纪不大,向来是拿鼻孔看人的。
对于陆梨阮,更是把不喜摆在了脸上。
陆梨阮不以为然,只是觉得七皇子一家,实在是有点太张扬了人。
七皇子自诩皇上最喜欢的儿子,野心几乎都要藏不住了。
容贵妃更是仗着皇上的宠爱,这些年份例基本等同于皇后了,她也照单全收。
儿媳妇也是找尊贵的挑。
陆梨阮心说,好的时候,是恩典,若是有一日皇上厌弃了,那如今的荣宠,到时候都是僭越的证据,不知道容贵妃娘娘能不能看明白呢?
陆梨阮只见过进宫的陆羽诗一面,陆羽诗劲劲儿与陆梨阮比较,没想到进宫后,如此大的落差。
陆梨阮是正正经经的太子妃,而她只是二皇子的侧妃,本以为能够凭着自己的美貌心机,让陆梨阮难堪。
没想到才进宫不久,就当头一棒,皇子妃们甚至都不搭理她,即便她示好也没有用。
从前觉得陆梨阮是合安侯府的嫡长女,她无法与陆梨阮相比较,她心存怨恨。
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与陆梨阮指尖,身份上仿佛有着鸿沟,这让陆羽诗更无法接受。
而陆梨阮则完全不知道,她在和自己比较……
即便陆梨阮知道了,也只会说一句:无聊。
嵇书悯瞧着自己的太子妃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摇了摇头。
有些要做的事情,得提前了。嵇书悯存了这个念头吧。
嵇书悯说的轻描淡写的,其实皇上的病症已经很严重了。
年轻的时候,皇上生过一次重病,从此便留下了头疾的毛病。
前些年都还好,今年开春之后,却逐渐恶化了。
如今头疾几乎是日日发作,甚至让皇上根本无法上朝听政,专心批阅奏折。
这一阵,皇上寝宫里面太医来来往往,却都无能为力。
嵇书悯今日到的时候,皇上正头上放着荞麦袋,歪靠在椅子上,眼睛中红血丝密布。
他睁开眼,那一瞬间瞧着嵇书悯的眼神,冰冷又厌恶,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