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梨阮原本觉得,和嵇书悯说话,主打的就是一个心眼子。
最好每句话说之前,在心里转两遍。
听完他说话,多想想有没有引申义……别被阴阳怪气了还听不出来。
结果相处时间长了,发现对于他,只要顺着他就行了。
大多数时候嵇书悯很安静,小部分时候,他在发疯。
只要在他发疯的时候,他说什么是什么,就可以了。
简单来说,如果你和他讲道理,他什么不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陆梨阮心中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被驯化了,每每到这个时候,甚至看着他,心里都能透出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慈爱来。
对,就是慈爱……
你和他计较干什么呢?为什么要和他计较呢?他只是个神经病罢了。
陆梨阮有时候想着想着,会把自己都逗乐了。
没关系,我们就是一个心态好。
说到底,其实陆梨阮是觉得嵇书悯身体情况如此,他平时有些举动,便是在发泄情绪。
不让他发泄出来,多可怜啊。
这个时候不照顾他,什么时候照顾他?
陆梨阮对当病人非常有心得,于是便更有耐心。
她愿意陪着嵇书悯慢慢的,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从他现在的那个黑暗的,旁人无法理解的角落里走出来。
第二天早上醒时,嵇书悯已经不在身边了。
陆梨阮迷迷糊糊的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记得点儿什么事情……
一直到吃完早膳,陆梨阮才猛然想起来嵇书悯昨天晚上说了什么。
陪他出宫……
去哪里呀?为什么要出宫?
陆梨阮很敏锐地将嵇书悯昨天晚上的表现,与前几日在太妃娘娘那儿,自己听太妃娘娘说的话联系起来。
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今天嵇书悯明显心情不太好,从御书房那儿回来后,坐在书桌后,半晌手中的书页都没有翻开一页。
“怎么了?是皇上……”陆梨阮不敢随便揣测皇上的心意。
外人都道,嵇书悯是皇上最看重的儿子,即使皇上更宠爱容贵妃的七皇子,但这么多年来,都只把嵇书悯当做太子来培养。
进宫后,陆梨阮瞧见的也是这样,大婚当日,皇上亲自为他主持,见嵇书悯能稍微站起来,皇上神色非常高兴欣慰。
嵇书悯受伤之后,性情变得乖张,不说和容贵妃娘娘,关于衣服料子的事情闹到皇帝面前。
更是有几次,因脾气古怪的传闻,被御史上书到皇上面前,而皇上却都未于理会,非常纵容自己这个孩子……
嵇书悯现在不用上朝,他想搬到松静苑,皇上也应允了。
甚至默许了陆梨阮可以不用同宫中娘娘几日一请安,也免了她与嵇书悯参加一些宫宴。
比如前些日子,二皇子侧妃抬进宫。
进宫的人就是在陆梨阮回门那日,特意到门口挑衅的陆羽诗,虽没有什么仪式,但二皇子宫中宴请,兄弟姐妹也都前去祝贺。
只陆梨阮和嵇书悯没有露面。
陆梨阮同嵇书悯闲谈之时已经将那日陆羽诗的话,当做笑话似的,讲给了他听。
“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从小与我们家姑娘们比到大,不知道她是为二皇子入宫的,还是为了我入宫的。”陆梨阮开玩笑。
结果宴请当日,嵇书悯老神在在:“上赶着给她瞧做什么?想见,亲自过来行礼吧。”
嵇书悯总是护着陆梨阮,不让她有半点受委屈的可能。
即便他不说,陆梨阮也能体察他的心意,就像嵇书悯能感觉到陆梨阮的关心一样。
朝堂上也都觉得,皇上是因为爱护太子,所以才一直没有废了令立。
可太子之位是国本,一日不定下健康有为的太子,朝臣们一日便不肯罢休。
尤其是近日,皇帝身体每况愈下。
明明几个月前,太子大婚之时,皇上还精神矍铄。
可如今,却被反复发作的头疾折磨的神志疲惫,上朝时明显能看出来瘦了一圈儿……
可朝臣心中着急,嘴上却不敢继续催促了。
就连一向以直言进谏为荣的御史,也纷纷眼观鼻鼻观心。
不为其他,即便他们身为言官,也不会轻易触皇上的霉头。
在皇上身体不好时,还急切地提立太子之事,这不是好似变相咒皇上一般吗?
尤其是现在皇上性情敏感,已经连着好几日,在朝堂上大发雷霆。
就连几位皇子也没能幸免。
二皇子因办事不力,在朝堂上被皇上斥责……
当堂斥责皇子可是大事儿,当面做人,背后教子。
尤其是二皇子,年纪不小了,皇上此番举动,如此不给他脸面。
下面朝臣也心中嘀咕,不知这是不是二皇子要失宠的前兆……
有人失意,便有人得意。
七皇子乐见此事,他俩在朝堂上已经隐隐形成打擂台的阵势。
七皇子巴不得二皇子被皇上厌弃,这样他成为太子的把握就更大些。
现在唯一统一的,便是朝堂上无人再提起嵇书悯,仿若那个睿智沉着,风华正好的太子殿下从未存在过一般。
陆梨阮心说人走茶凉,都没有这么凉的。
她看着都觉得心中难受,更何况嵇书悯亲历其中。
不管再如何内心强大,再如何足智多谋,也一定是受到打击的,只不过他不说罢了。
但从中,陆梨阮总觉得……皇上其实并不是很关心嵇书悯。
不知道为什么,陆梨阮就是有这个感觉,她对皇上的接触有限,可这个感觉挥之不去。
陆梨阮有时也问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可并不是。
陆梨阮觉得,大概是自己不同于这个时代的思想。让她能从另一个角度看待问题。
若是皇上这个做父亲的,真的关心自己儿子,为何做的都是表面功夫?
甚至都从未关心嵇书悯如今的状况。
陆梨阮就是觉得,他在做表面功夫,好似在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朕对太子很爱重。
其他人越是将皇上一些举动理解为对太子的关心爱重,陆梨阮就越觉得不对劲儿。
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同嵇书悯提起。这只是自己的片面看法,即便是真的……万一嵇书悯对此深信不疑呢?
若他深深地相信着父皇对他的感情,自己多说见解,会不会让嵇书悯对自己恼怒,让两个人之间产生隔阂?
如果他以此为依仗为内心支柱,自己随意与他说这些,会不会伤害到他?
陆梨阮不忍心……
不忍心看嵇书悯受到伤害,每每想到他经历的事情,心里都酸溜溜的难受。
但陆梨阮又担心……若皇上真的是做戏的话,是因为什么呢?
身为帝王,自然是想宠爱谁,便宠爱谁,想冷落谁,便冷落谁。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句话,也不仅仅是说给后宫的妃子。对于宫里的所有人来说,都一样。
皇上这般对嵇书悯,为的是什么呢?
陆梨阮有些焦虑,自己对宫中事情并不怎么了解。
即便是翻遍了原剧情,也并未看到更细致的东西。
毕竟剧情只是一个走向,而不是将所有的明面儿的暗处的事情,全都摆在面前。
告诉他自己的猜测,怕他反而疑心自己或是伤心难过。
若是不告诉他,陆梨阮心里面总是不踏实……
她一个人想没有用,这事儿还是得嵇书悯这种脑子来思考,才是有效信息。
陆梨阮决定在纠结纠结。
第二日,一大早,嵇书悯便捏着陆梨阮自己的发梢,在她脸上挠痒,把陆梨阮从睡梦中唤醒。
等陆梨阮醒来,发现自己半边身子都压在嵇书悯的肩膀上,不知道是自己凑过来的还是他把自己搬过来的。
床幔里光线昏暗柔和,嵇书悯带笑的视线自上而下,与陆梨阮相交:“太子妃睡得还真是香啊。”
他往日经常睡不着觉,大婚当晚,在他说出要与陆梨阮同床共枕时,他自己也有些惊诧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要如此。
然而之后,太子妃睡得太香了,如果不叫她,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前面一段日子,嵇书悯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床顶,听着身边人安稳香甜的呼吸,侧过身能看见她沉沉平静的睡颜。
这让嵇书悯……莫名来气。
为什么她能睡着?
陆梨阮不知道,在很多个夜里,睡不着的太子殿下,用视线描摹了她的脸千百次,连她有几根睫毛都要数清楚了。
好多次,嵇书悯恶劣烦躁的性子上来了,想不管不顾把太子妃霍霍起来,可每次瞧见她毫不设防的,柔软的神色松弛的脸蛋,最终都把这份无端恼怒压了下去。
在陆梨阮毫无知觉的时候,太子殿下在不寐的夜里,学会了如何压抑控制,如何温柔又心软地对待一个人……
后来……慢慢的嵇书悯也能睡着了。
听着身边人规律的呼吸,嗅到太子妃身上混合着体香的浅淡熏香味道,嵇书悯发现自己也能连着睡几个时辰了。
在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晨光时,嵇书悯怔愣片刻,这是他很多年未有过的感觉。
清晨的味道微湿清凉,身边的太子妃似有点冷,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蚕,一只手压在脸下,嘴巴嘟嘟的,喃喃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浅浅地抿了抿嘴角。
那一瞬间,嵇书悯想把她抱紧怀里,她应该浑身暖洋洋的,像她平日那样,让他平静而满足。
怎么会得到她……是上天于痛苦绵延中,赐给自己的一味药。
后来他再睡不着时,便将手指轻轻搭在太子妃的手腕上,感受着她舒缓平稳的心跳,便能安神。
陆梨阮窥见他眼中那一抹来不及收回去的柔情,翻了个身,想爬起来仔细瞧瞧,却迷迷糊糊没找准方向,被被子绊了一下。
直接脸朝下,扑倒在枕头上。
等再起来时,发觉嵇书悯神色已经和平时一样。
明明出门前还好好的,结果马车一出京城的大门,陆梨阮明显感觉到,身旁的气压都低了下去。
外面阳光尚浅,远离京城的繁华街巷,空气带着青草与泥土特有的味道。
昨天夜里下了场小雨,马车的车轮陷在微微潮湿的地面,发出细细碎碎“辘辘”的声音。
顺着风,晚丁香的香气从帘子缝隙钻进来,陆梨阮屁股往旁边挪挪,指尖挑起一角,闭着眼睛嗅闻着。
“太子妃这般开心?”嵇书悯阴沉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自然,殿下又不与我说咱们出来做什么,我就当踏青呗,天高风清的,山里还挺舒服的。”陆梨阮随口答道。
她与嵇书悯说话,从不随便附和,而是有什么说什么,让人不需多猜。
“那哪儿好……千篇一律的,绿的晃孤眼睛。”嵇书悯哼道。
陆梨阮一愣,心说:你自己看啥啥都不爽,还能赖在树身上?
但他这样,今儿来的地方……
陆梨阮心里有了猜测。
马车停在一处颇为清净的古寺前,寺门口只有一位正在扫地的小师傅,瞧见带着太子标识的马车,也并未惊慌。
放下扫把,垂着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恩谅小师傅。”嵇书悯手持佛珠,点头回礼。
陆梨阮跟着学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主持今日下山宣讲佛法去了,无法接待太子,还请太子宽恕。”恩谅道。
“无妨。”嵇书悯自己控制着轮椅向前,面色冷静无波。
“皇后娘娘已经等候着您了。”恩谅的话,证实了陆梨阮刚刚的猜测没有错。
这处人烟稀少不让外人参拜的寺庙,正是皇后娘娘为皇家祈福之地。
显然,祈福大概只是说辞。
“我与你一同进去吗?”陆梨阮俯身,在嵇书悯耳边轻轻问。
嵇书悯看了她一眼,郑重:“你是孤的太子妃,为何不与孤一同?”
陆梨阮想,你与皇后娘娘久未见,就没什么要单独说的吗?
但看嵇书悯比平日还要冷淡倨傲的神色,下巴微微仰着,苍白的指尖扣进佛珠的间隙里。
陆梨阮觉得,他对此颇为抗拒。
进到后面的禅院,里面轻简而禅意十足,苍翠的菩提树下放着个蒲团,大约天气好时,皇后娘娘会坐在这儿。
进到屋子里,檀香的味道厚重,很是空旷。
“是悯儿吗?”里面传来一道平和淡然的女声。
“母后。”
“进来吧。”
陆梨阮帮嵇书悯掀开浅色的流苏帘,走进去后,见一身着青蓝色僧衣的女人,从佛龛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