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小厨房的鱼羹最好吃了。”
少年吃得毫无形象,飞扬的眉角下两只眼睛乖顺地向下垂着。
若非亲眼所见,根本不会有人将饭桌上正在吃鱼羹的少年与那个骄纵跋扈的瑞国公世子联系起来。
“六顺儿。”齐氏刚唤一声就被东琉投过来的目光打断。
“琉......琉儿,你这段时间就多待在家里吧。皇后娘娘也说了,可以免了你这些日子的太子伴读,回家好好歇着。”
东琉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
太子伴读,伴读个屁!
太子都那么大了,哪里需要什么伴读,皇后无非是想让他帮忙盯着太子,免得太子天天往宫外头跑罢了。
这桩苦差事,只有他这个大恶人能来做了。
“他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管他做什么。”瑞国公看着面前的少年毫无吃相,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得起身就要走。
“承郎。”齐氏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柔声道:“我还没吃饱呢,你去哪儿?”
“父亲,我也还有事要说呢。”
东琉刚巧吃完一碗鱼羹,将擦完嘴的帕子扔到了桌子上,对一边候着的小厮道:“去去去,把这些都撤了。”
两位小厮将桌子撤了个干净。
齐氏呵呵一笑,安抚着丈夫道:“琉儿也有事要和你说呢,你还不快坐回来。”
这父子二人死脾气她最是了解,两个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主。这么多年若非她在其中调解,俩人不知道要吵多少次架。
“我知道父亲还在气我一身酒气呢。”东琉打了个嗝,从衣服里掏出那幅望江楼,将画卷放到桌子上:
“但若不是为了这张望江楼,我也绝不会跑去跟那群胡人喝酒。”
瑞国公瞟了他一眼,又坐了回来,拿起桌上未展开的画卷。
“你说这是望江楼?”
东琉点了点头。
瑞国公面色突然凝重起来,对外头道:“都下去。”
齐氏看见父子二人的神色,知道此画非同小可,又添了一句:“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过来。”
屋内外的家仆们都四散而去,院子里安静地只剩下风声和虫鸣。
东琉这才将画摊开。
“父亲,若我没猜错,这就是那三幅舆图中的一幅。”
瑞国公并未回答,盯着画卷仔细凝视了片刻,忽然跑到屋内拿出一把刀刃极细的匕首,将画的一端抬起,用匕首轻轻磨着画卷的边角。
东琉帮他将画支着,任由他将画作与背后的锦帛割开。
嘶啦一声响过,锦帛与画卷徐徐分开。
屋内只有锦帛撕裂的滋啦声和三人的呼吸声
“望江楼......”瑞国公几乎是颤抖着开口:“这幅画叫望江楼......可望的是我大周的九州啊。”
锦帛与画作微微分离,里头一层极细的图纸露出一角。
“这幅画落入那些胡人朔人手中,足以见得他们的狼子野心!”
瑞国公握住匕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
东琉替他接过匕首,继续小心地将画作与锦帛分开,直至夹层中的图纸彻底显现,才将图纸轻轻地抽出。
“父亲,是舆图。”
巴掌大的图纸上,描绘着一道道山地、狭道、河谷与河渠。
“好.......”
瑞国公的声音已经带着哽咽。
“好啊!”
东琉伸出手,摩挲着图纸上的一道道墨痕,仔细辨认着:“这,这是北地十二府的地形图?”
“是,但这不是北地十二府。”
瑞国公的声音由悲转喜:
“这是我们大周的十二府!”
加上之前从各处搜罗到的两幅,一共三幅舆图。
有了三张舆图,收复十二府就再也不是什么登天般的难事!他东承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也就可以了了!
三人神色激动地望向彼此。
......
飞鸿阁内。
少女艰难地睁开眼,用胳膊将自己支起来。
她都好久好久没有过醉酒的感受了。
烛光将整个房间映照得明亮如白日,眼前的房间装饰华贵,格局典雅。
不像是在君府,但也不像在酒楼。
这里难道是......
君锦脑子飞快地转着,直至看见地上起夜用的灯笼上写着大大的瑞字,心里的猜测才落到实处。
这里是国公府。
“来,来人。”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也哑了。
“姑娘,您醒了。”
进来服侍她的是一个小女使,女使替她端了净脸的盆子,又上了茶。做完这些就规规矩矩地候到一边,全程都不曾抬头看她。
君锦喝了两口润润嘴,心说国公府果然不一般,下人们都如此懂得察言观色。
“你们世子不在家么?”
女使摇摇头:“世子去老爷与夫人那里了。”
君锦哦了一声,本来还想找东琉再好好倒倒苦水,从他身上再捞一把。可他既然与国公夫妇二人在一起,她也不好不合时宜地将他叫回来。
“是他把我放到这里的?他有没有跟你吩咐什么?”君锦问。
“是......是世子爷安排的,世子爷吩咐奴婢好好照料您。”女使不好意思说出那个“放”字。
君锦哦了一声:“他就没交代些别的?比如......让我在这里等着他回来,或是把我送回家?”
女使脸上一红,心说这位姑娘怎么如此不害臊,但还是恭顺道:“不曾,世子......世子什么也未吩咐。”
“哦。”
君锦本以为东琉就算不搭理她,至少会差人将她送回去,没想到就直接晾在这儿不管了......
这就是不近女色的人么,一点男子风度有没有!
君锦在心里嘀咕着,转头却看到女使通红的脸蛋,回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话,心想她可能误会自己的身份了,解释道:“我与你家世子只是萍水相逢,并无瓜葛。”
女使轻轻地嗯了一声。
萍水相逢毫无瓜葛......她是不信的。在国公府做了这么久的事,她只知道世子爷不好女色,也不带女人回来,今天是她第一次见世子爷抱着一位女子回来呢。
还是好好服侍面前的女子吧,倘若有朝一日世子爷收了这位姑娘做房,这位姑娘就是自己日后的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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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看完舆图,东琉才注意到门外站着的黑影。
除了凌云有事找他,没有人可以在无吩咐的情况下进院子。
“有事直接说。”
“回主子,君小姐醒了。”凌云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哦。”东琉摸了摸鼻子。
“她还问主子,天色晚了,能不能让她先回去。”凌云原话照搬道。
“知道了,让她等会。”东琉语速飞快。
“是。”
东琉回过头来,果不其然,他的一双父母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
“......”
“她就是你抱回来的那个女子?”瑞国公又恢复了先前不悦的语气。
“嗯。”东琉尴尬地笑笑。
“混账东西!别以为拿回了舆图,这件事我们就不追究了。”瑞国公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声音提高了几分。
“原来父亲母亲都知道了。”东琉小声道。
“我们能知道什么?”齐氏也没好气地瞧了他一眼:“琉儿,你突然带个不明不白女子回来是什么意思?倘若有意中人了,也不应该藏着掖着,大大方方让我们瞧瞧便是。”
东琉乖乖地低着头:“父亲母亲误会了,她与孩儿没有任何关系。”
“没关系?”齐氏皱眉。
“嗯。父亲母亲有所不知,今日这望江楼是托她才取回来的。可她又吃酒吃得烂醉如泥,所以孩儿只能将她先带回国公府。父亲母亲放心,她已经醒了,我这就差人把她送回家。”
“你刚才说,舆图是托她带回来的?”瑞国公听到他的话,突然蹙眉。
“是。”东琉想起她投壶的样子,不禁闷笑一声:“那些胡人们花招多得很,今日是她破了胡人的局,孩儿才能顺利拿到舆图,将图带回来。”
“哦?”齐氏也笑了笑,对着丈夫道:“承郎,如此说来,这个女子倒是我们国公府的恩人了。”
“什么恩人!”东琉收回笑容,想起那人喝的烂醉嘴里还叫喊着打打杀杀的模样,嘁了一声:“她也配做国公府的恩人了?”
齐氏没理这句话,想起方才凌云称呼了一声君小姐,问道:“方才凌云唤她君小姐,不是这君小姐家在何处,可是王城哪一家的女儿呢?”
东琉没好气地哼了声:“还能是哪户人家,镇国将军府呗。”
“将军府?”
听到将军府,不仅齐氏,瑞国公的眼神也亮了一下。
“你是说,她是君迟的女儿?”
瑞国公常年驻扎在外,又是直接受命于天子,与朝中大臣原本来往不多。但君迟同他都是武将出生,多年前又曾一起镇压藩王,平定内乱。因此也算是有些交情。
“是啊。”
东琉点点头,心说君迟看着还是挺正经一个人呢,不知道怎么能养出这么个上天入地的闺女。
“好啊!好啊!”瑞国公忽然笑了笑:“果然是咱们武将后代,心里头装的都是家国大义!君小姐是个好孩子。”
东琉看着自己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爹,没好气道:“爹,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这么大的事儿孩儿哪儿敢告诉她?”
瑞国公怔了一瞬,旋即笑容更深了些:“那岂不是更加难得?你什么都没说,她却如此信任你,还愿意与你去接近那些胡人......依我看,这番勇气也实在令人钦佩!”
......
东琉在心里骂了一声娘的,但到底没敢把自己威逼利诱她的事情说出来。
“琉儿,既然君小姐醒了,你应该将她请过来才是!”齐氏拍了拍他的手:“她帮了咱们这么大忙,按照礼节也该当面谢上一谢。”
东琉苦笑一声,君锦那个缺心眼的,万一将自己用袖镖威胁她的事情说漏了嘴,他爹还不得两板子打死他!
“母亲,都这个点儿了,她再不回去她的家人该担心了。”东琉目光真挚道:“我先差人送她回去,改日再答谢吧。”
齐氏心说也有道理,改口道:“那也好!女儿家的,出门在外难免多有不便。”
东琉藏下眼里的窃喜,对外头道:“凌云,你套我的车送她回吧!”
凌云称是。
齐氏眉眼弯弯,继续问道:“你先跟娘说说,她是君家的哪位小姐?排行第几,叫什么名字?”
东琉虽然不想说,但还是老实答道:“她?她单名一个锦,排行老几么,我也不大知道......”
齐氏白了他一眼:“锦是哪个字,可是锦绣的锦?”
东琉点头。
齐氏朝东承笑了笑,真是好巧的缘分,今日二人才听了一场衣锦还乡呢。
“我听闻,君家才有个女儿和赵太傅家的小儿子定亲了,不会这位君锦姑娘吧?”齐氏又道。
赵太傅的小儿子。
呵呵,她上个月还与他一同在和逸居吃酒呢。
和逸居的老板还替他们隐瞒,若不是他拿着大理寺的牌子去查,恐怕连他也被糊弄过去了。
与自己亲妹夫吃酒,真不害臊!
“不是她,定亲的是她妹妹。”东琉红着脸道。
齐氏将自己儿子面红耳赤的模样看在心里,忽然间心里一个念头动了动。
她儿子不会是对这位君小姐动了情,所以问到婚事忽然害羞了吧?
“承郎,能与赵家结亲,想来君家女儿的人品和学问不会差的。”齐氏对东承粲然一笑:“只是不知道,君家的女儿模样如何呢。”
瑞国公愣了一瞬,旋即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这个儿子前些年一直不肯娶亲,也从未与哪家姑娘有过来往。如今来个了君小姐,既有家世才学,还与东琉有如此交情,倘若他们二人能互通情愫,岂不是一桩大好事!
想到此处,瑞国公抚了抚下巴道:“君迟身长八尺有余,颇有男子气概。他的长子我前几年也见过一次,生得是相貌堂堂,如此,想必女儿不会差到哪里去!”
“那真是好。”齐氏欣喜道:“下次若有机会,我可一定要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