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四月,清明时节的茱萸尚未败谢,就迎来一场大旱。农田里幼苗枯竭,水井里挖出黄沙。余粮也早已被官府征走应对群雄四起的流寇。
数月后,满地饥民涌往临安府。
季怀安拖着瘦弱的身子,蜷曲在窝棚下,企图用棚顶的残叶,来遮挡头顶滚烫的烈日。空气弥漫着汗水和动物腐烂的腥臭,就算屏住呼吸,那气味也像蚂蚁一样往脑门里钻。
这么多天,他也早已习惯了。
他来到这个世界半月有余,一直随着流民大军如洪水般迁徙。行路数百里,路过十余城,才勉强来到临安府长风城。
事到如今,季怀安不得不接受穿越的的事实,暗道一声倒霉。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唯一能让他接受的就是寄主年纪尚小,比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毛发旺盛。
想到这,季怀安暗暗自喜。
但是看到眼前荒芜的一切,腹中饥饿又隐隐作痛。窝棚里还有两位年迈的父母,有气无力的为季怀安煽动着蒲扇。
“也不知道,这长风城的官府肯不肯收留我们”,旁边窝棚的一位老者叹气道,他声音孱弱,四十出头的年龄却胡须全白,瘦的皮包骨头。
从他的声音中听到迷茫无助,又夹杂着些许的希望。
旁边的人默不作声,无奈的摇头。
“难说啊,官府现在说话如同放屁,路过那么多城,最后还是得看世家门主的脸色啊,就算是肯收留,可这么多人...”
接话的是季怀安的父亲季长林,黝黑的脸上有道明显的伤疤,原是山里的猎户,一家人靠狩猎为生,相比其他人,季长林身体还算强壮。
他缓慢起身,往远处望去,城墙下的窝棚绵延数里,一阵阵唉声叹气不绝于耳。他们从太平府来到临安府,走过一城又一城,才来到这长风城,如果官府闭门不收,他们只能再次启程,前往下一座城,可很多人却撑不到了。
所有人都仰望着高大的围墙,等待命运的审判。
“开城门,施善粥!”
忽然一记锣声落下, 声音由远及近,转瞬之间便来到近前,打破了死水一般的氛围,多了一道生机。
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阵阵米粥的清香从城门传来,大家咽了口口水,将信将疑的站起身望去。
从城门楼下走出一队身影,这是一队身披玄甲腰胯黑剑的卫士,约摸百骑,却势如千军。前后拥簇着十几辆铁板车,每辆车上都放着两口大锅。
“官府给我们施粥了!”
流民中有人喊了一声,大家纷纷往城门望去,眼神里瞬间充满了希望。
季怀安看着这些黑骑暗暗咋舌,随便一人便可手撕猛虎。与这些瘦弱的流民相比,如巨兽与蝼蚁一般。
一位手持铜锣的骑兵缓缓走出,环顾一周,虎声厉道:“白家家主白世庵慈悲心善,不忍流民失所,愿施善粥救助,但能力有限,大家需以工代劳,我们自会为大家安排住所。”
眼下,流民也顾不得许多,什么以工代劳,给口吃的就是爷。
“还是长风城好啊,我们一路走过那么多地方,连门都没开过。”
“是啊,我们有救了!”
说着大家咽着口水,一拥而上。
“每人一碗,冒领者杀!插队者杀!”一位骑兵大喝,声音如浑,大家纷纷退让,很快排出绵延数里的长队。
米粥是清汤寡水,几粒糙米漂浮在碗沿儿,季怀安捧着嗦了一圈,吃的津津有味。
算起来,这是半个月来吃的第一次碳水,平日里的野菜和红薯干早已经吃的口干舌燥,像是嚼了一块黄泥疙瘩。
“安儿,慢点吃,娘这碗你也吃了。”母亲将自己的粥颤颤巍巍的端来,脸上苍白的没有一点血丝。
“娘,我吃饱了,你快吃。”
“你大病初愈,身体还很虚弱,吃爹的这碗。”
季长林也将碗递到嘴边。
这一路上不管遇到什么危险,他们总是挡在前面,甚至为了一口吃食,被流民中的地痞围殴,要不是他们,季怀安早就饿死在路上了。
身体虽然虚弱,但是心里却暖洋洋的。本就是离异家庭,从未感受过父母的疼爱,眼下二老却如此关照,季怀安把头一扭,鼻子酸了。
二老拗不过,才不舍的吃掉稀粥,甚至把碗底舔了好几遍。
“吼~”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马鸣声,众人纷纷侧头望去。
一位骑兵后拉缰绳,马蹄蜷曲往空中踢去,一记重踏,激起一阵黄土,一位中年男子应声倒地。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冒领善粥!”
话音未落,那名骑士一拳挥出,相隔三四丈,拳劲儿从马背上疾驰而下,身体瞬间被穿刺而过,中年男子吐血而亡,甚至都没来得及求饶。
那烈马也是闻声扬起踏下,身体被踩的四分五裂。
季长林赶忙伸手挡住季怀安的视线,“安儿别看。”
血腥味四处飘荡,许久没闻过腥味的流民,硬憋着一口气。季怀安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只觉得味蕾翻滚,刚刚咽下的糙米卡在喉咙处,如刀割一般。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修行之人?”
仅仅一记拳风,便能将人四分五裂,那腾云驾雾,自然也是存在的了。想到这季怀安有股隐约的兴奋。
自古少年皆慕仙,谁不仗剑走天涯。
这里就是一个仙人飘飘,鬼怪皆有的世界。是福是祸,全靠天赋,有的人执剑一步登天门,有的人只当是凡人一个。
看来这些骑士都是天赋异禀武修了,几十骑的队伍足以横行方圆百里,但屈居于长风城下。这长风城不愧是修行者的圣地。白家家主白世庵少年得道,落居于此,算下来也有百年了。
“爹爹...你醒醒啊,孩儿不饿了,你快醒醒啊。”一位七八岁的孩童,趴在那中年男人尸体上大哭起来。
“休要再哭,负责拳下无情,送你去见你爹”那骑士握拳喝道,眼神冰冷无情。
那孩童随即被一名老者抱走,这才保下命来。
看到这一幕,众人噤若寒蝉,人群中有一瘦脸男子的地痞,脸色苍白,连忙退出了人群,打消了浑水摸鱼的想法。
施粥完毕后,兵士们搬来桌椅,组织流民登记信息,有了刚才血腥场面,流民的秩序好了许多。
“祖籍,年龄,会什么手艺?”
“王石,临安府章华郡人,我会做饭。”
“陈平,是淮州道江阴郡人,我会砍柴。”
那兵士摇摇头记下,随后朝队伍喊了一声:“若是有会铸造兵器、炼制丹药、或是修行者,我们白家另有重用。”
季怀安迅速过了一遍寄主的脑海记忆,企图寻找些手艺。季怀安得知,这长风城所在之地乃大夏王朝六府三道之一的临安府。
大夏开国沿袭数五百年,气数将尽,各地州府虽不自立,却各自为王。生逢乱世,流寇遍地,年年缴匪,年年征粮,天灾难防,人祸更难捱啊。
那些势力强大的宗门世家,实际控制着府郡的军政财权,招募私军,堪比一个小王朝。
宗门世家,牢牢掌握着府郡的生杀大权。
岁月不太平,氏族之间纷争不断,普通百姓也没有固定住所,遍地的流民乞丐,为了一口饭吃,要么去应募私军,朝不保夕;要么去替代宗门去挖掘矿石,危险重重。
生于乱世,苟且保命吧。
“万吉祥、陈焕、陈贵....入长风城白家为仆。”
“季山林,季怀安,陈菊,刘光....编籍为农,入桃洼村。”
编籍为农?我们就要有自己的地了?
季长林带着季怀安紧跟兵士身后,难掩激动之情。
桃洼村,顾名思义,地处灵剑山脚下一片洼地,此村以桃花闻名。这个季节本是桃花满园,但旱季难料,桃木早已劈了柴,换了银两。
如今桃洼村,秃枝散叶,杂草丛生,连炊烟都寥寥无几。
村落约莫五十户,四周环绕着树木栅栏,墙上或深或浅留有痕迹,像是猛兽留下的抓印。
村口聚集了男女老少几十人观望。
季怀安一行人走近,士兵们打开手册准备登记入户,忽然一记声音传入人群。
“又来一批送死的喽。”
那士兵合上手册,环视一周,一把将一名老汉拉出人群。
“老不死的,你再胡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那老头披散着满头银发,嘴唇颤抖,手上紧紧攥着一根枯木拐杖,仍旧呢喃道:“又来一批送死的喽,全喂野兽喽。”
那名士兵攥紧拳头,正准备一拳轰出。
年过花甲,头上裹着头巾的村长连忙站出来,为老汉求情:“这位军爷,这个老汉前段时间被野兽吓跑了胆,得了失心疯,就喜欢胡说八道,军爷高抬贵手,绕他一命吧。”
士兵与老村长似乎相识,这才收起拳头,村长让人赶紧把老汉拉下去,那老汉仍嘶吼喊着:“全死喽,你们也全得死...”
一行人面面相觑,心里发毛。
士兵又摊开手册念入户编号,随后补充道:“诸位不必担忧,之前山村惨遭野兽袭击,一些村民惨遭侵害,村子四周现已安插栅栏,这里安全得紧,之前死者名下的田地也均可分种,每年上交六成赋税。”
要给我们分田!
众人听到分田,也顾不得那些野兽和高额赋税了,在这个乱世,有田就有家。总比做流民过逃亡的一生,强上百倍。
士兵在村口张贴了告示,清了清嗓子,高声念出。
“眼下正值土豆播种季节,每户可借土豆种子三十斤,黍米五斗。收成之时按约定交纳六成...”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难掩喜悦之情。
五斗黍米,一斗约摸十二斤,五斗足足六十斤,再挖些野菜野果,可保一家人吃喝三个月了,届时等土豆成熟,这日子就算稳定了。
士兵继续念道:“然天下不平,各地战乱频繁,为保卫长风城百姓安居乐业,需征召有天赋的少年弟子入白家修炼,供应一切食宿,每月发银钱一吊....”
这个消息,对于无数少年来说,都是巨大诱惑。莫说这一吊月钱,足够一家人吃喝不愁了。仅凭入家族修炼这一条,就是普通少年跃龙门的绝好机会。
“爹,娘,我要报名...”
许多少年雀跃着往报名处跑去。
季怀安也眼睛放光,既然来到这世界,不甘心平庸过一生。更想凭借自己的实力,保护自己的家人不被欺负,而不是成为刀板鱼肉,任人宰割。
可是想到自己瘦弱的病躯,想要征道修炼,任重而道远。
读书、习武,都是需要花费大量的银钱,可眼下温饱难继,又怎有闲钱习武呢。
季怀安看着告示,难以抑制心中激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想试试。
也顾不得父母的意见,季怀安径直向报名处走去,那军官只扫了一眼。轻言道:“这位小友,你面黄肌瘦,体弱无力,不合格啊。”
季怀安失落的低下头,望了一眼父母,他们好似松了口气,也许在他们心里,平平安安的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随后,士兵们跨马离去,共带走八名合格少年,若干年后他们便会学成而来,受万人敬仰。
季怀安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暗暗握紧了拳头。
季长林领了房号,分到的房子背靠一条小溪,洗刷起来倒也方便。房子不大,三间茅草屋,一间耳房堆满了干柴,农具整齐的挂在耳房的屋檐下,上面还沾着泥土,可屋子的主人却早已不在。
晚上母亲煮了杨花粥,北方吃法,用杨树花捣碎入粥,粥汤粘稠而清香。粟米粗糙,下咽的时候如吞刀片,但是眼前却嚼的无比香甜。
一碗杨花粥,消除了流亡路上的恐惧和无助,让一家人看到了希望。
晚饭后,季怀安躺在床上,烛火微亮,映着眼前的一片青光。是胸口的那块青石,从转世就一直挂在脖子上。
这半个月来,这块青石在胸前隐隐发烫,尤其看到那名骑士一拳穿透中年男人的身体,青石尤为灼热,似乎对强大的气力有所呼应。
季怀安知道这块石头不简单,可始终不知如何参透。当下他集中精神,看着青石,表面浮现淡淡青光,仅仅一瞬便消失不见。
思来想去,困意缠身,月色散落在青石之上,似水晶般晶莹透亮。
正当季怀安准备睡时,一道声音划破夜色,他忽而惊起,往窗外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