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八,儒门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春秋坞内,亭台楼阁皆已挂上红灯笼、红色绸带。清晨,湖面江面上的雾气还未退去,烟波浩渺,“畅音阁”如同仙境,悬于天上。乐部上下忙得不亦乐乎,唯独赵清月跟着商清绝不离寸步。这几日她也总是心绪不宁的,但看着师尊恬静的笑颜,却也不想说些丧气话。
江风生,雾气散,江面现出十余艘巨大战船,船高五丈,长十余丈,却未扬起帆来。周围商贾船只穿梭如常,相比之下显得如同蝼蚁。不少学子发现战船后,都在议论“朝廷今年要用兵了”“战事会发生在何处?”。
到了午时,孔令昔处来人通报到各部大夫“朝廷即将东征高丽,这便是运兵船只”。申时,果然江对岸有大队人马集结上船。于是很多儒生便来到畅音阁一睹军容,不少人就在江岸讨论起了时政、军略。
“这西北还没收拾干净,便要东征了,皇帝修仙修得疯了不成!”一个礼部学官骂道。
这句话引起了不少儒生的响应,渐渐大家从抨击“策略”上升到了抨击“皇帝”。
商清绝在阁上看得一清二楚,对赵清月笑道:“吾闻道门常说吾等‘犬儒猖狂’,如今儒门便倒真是如此了。”
赵清月答道:“师尊何必妄自菲薄。昏君无道,学生们不能一展抱负,自然是有不满的。
商清绝眼睛一眨,无奈道:“你也是如此认为?”
赵清月答道:“是!”
商清绝笑道:“罢了罢了!”
深夜,商清绝、赵清月接到了教统密令,来到“仲尼堂”中。赵清月这才发现,原来不止六部大夫,所有中丞、少府都已在此。孔令昔在人已到齐,便说道:“今日方才收到‘荀门’传书,信中询问葛长老一行未归之事。在中原阻拦儒门的怕是只有道门的人了,今日召你们深夜议事便是为了加紧防备。江面上的战船你们也看到了,吾担心道门借桥赶路。明日开始,乐部沿渭水探查消息,其余五部轮番戒备......”
天空上突然传来了“嗡嗡嗡”的漫天声响,孔令昔中断了谈话,只听得数部大夫荆冲大喊:“是响箭!御林铁卫的响箭!”他的声音很快被“叮叮当当”剑雨撞击声淹没了。儒门风雨飘摇百年,早有防备方法,孔令昔立即吩咐众人按计执行。
赵清月踏出“仲尼堂”一刻便惊呆了,春秋坞内建筑都如同刺猬一般。一路赶回乐部,偶尔见得几具尸体都是惨不忍睹。两人就快踏入畅音阁,见有一个女弟子奄奄一息躺在廊上,身中数箭,肺部那支箭几乎快将整个人射穿了。赵清月正欲施救,却听得商清绝冷道:“别看了,已经没救了!”赵清月只得紧紧跟在身后。
“春秋坞”外围的打杀声已经传了过来,乐部女弟子极多,大部分都害怕得抱在一起。商清绝在弟子中素来寡情,不少人都已经做好了上战场的准备。商清绝却开口道:“此番劫难吾不愿见你们参与,你们趁着夜色速速沿江逃去。赵清月你护好他们。”说罢竟然起身要赶回“仲尼堂”。
赵清月连忙拦住商清绝道:“师尊为何不逃?”
商清绝却笑道:“我身为乐部大夫,教廷有难岂能袖手旁观。你们记住,今日大难便是因为你们自觉学富五车便忘了谦逊二字。快逃命去吧!”
赵清月面露惭愧,对着商清绝背影拜道:“学生先护了诸位同门撤退,再来见师尊!”说罢便命人将素日里泛舟游湖的小船都聚集起来,同时打开了连接渭水与人工湖的水闸。
人工湖平时不与渭水相通,入秋以来连下几天雨,水位反倒比渭水高出一尺。不少人上船后经不住摇晃,被冲到了渭水之中。儒生的呼救声、争抢声似乎惊动了江面的巨物,赵清月清晰听得那巨物上绞盘的声音,却只能催促众人上船。
不一会儿江面成片得亮起了火把,火光中战船上的床子弩整齐得对准了“畅音阁”水闸。只见其中一只火把一挥,弓弩齐发,战船晃动。不少儒生当即死在船上,哀嚎声一片。最惨者莫过于通道上的几名女弟子,大腿粗的弩矢贯穿了她们的身体,将她们钉在墙上动弹不得。此时儒生们也乱作一团,不少人将尸体抛入湖中腾出空位,男弟子们也不再谦让女弟子,争相爬上船去。
这弩矢尾部连着一道铁链,铁链渐渐开始摇晃起来,每摇晃一下那几名女弟子都痛苦万分。一艘艘满载军士的小船打着火把顺着铁链摸了过来,同时铁锁也在渐渐放低,不少小船动弹不得。赵清月心中惊惧:铁索横江,太狠毒了!她手持宝剑斩向铁链却只能留下一道白横。那几名女弟子求她道:“赵师姐,你给我们痛快吧。我们反正也活不了。”赵清月热泪盈眶,只得说道:“忍住,不要怪我!”于是拔剑便斩弩矢。弩矢虽是木制,却也特殊加工过的,又极粗,她刚砍断一跟弩矢,驽箭贯穿的这名女弟子昏死过去。她眼泪纵横,每砍断一支弩矢,心里却只能默念“对不起”。
半炷香功夫,有几只小船上的军士已经来到水闸旁边。有些儒生见走投无路,或抵抗或投降。赵清月与几名军士交上手,她唯恐剑气误伤同门,只得且战且退。这时有一名将领登上水闸,见那几名钉在墙上女弟子挡住去路,便一刀一个了结了,嘴上还喊道:“太清上谕:格杀勿论!不留活口!”这时投降的儒生想起身抵抗,却因没了兵器,皆被乱刀砍死。
赵清月泪目中怒火汹涌,奋力将剑向那将领掷去。那将领却有准备,手提虎头金刀,迎剑劈去,刀剑相接划出一道火星,自己仍是被划伤了脸颊,白花花的肉都翻了出来。他奋力呐喊,却说不清楚话,便不断用刀敲打铁索,敦促军士砍杀。
赵清月望向江面,逃出追捕的弟子不过二十余人,还有不少弟子正在江面和官军交战。她避过一名军士偷袭,翻身跃上“畅音阁”。
此时再战已是无用,我先去护师尊!她如此想到,脚下更生风直奔“仲尼堂”而去。
商清绝刚跃入“仲尼堂”前院,便发现数部大夫荆冲正带着数十名儒生在与军士厮杀。她心惊道:怎么前方射部、御部人马溃败得如此之快?她还未踏入“仲尼堂”,便听到孔令昔大叫一声,冲进去发现令狐德、陈敬居然也在。孔令昔一身修为冠绝儒门,此刻却靠在柱上剧烈喘息。
商清绝将孔令昔护在身后,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令狐德与陈敬相视一笑,说道:“商大夫,此番结局皆是因为孔令昔之过。此刻你只需掌毙了他,仍不失乐部大夫之职。”
商清绝怒道:“无耻叛徒,毁我儒门数百年来基业,还敢在此狺狺作吠?”
陈敬眼若饥鹰,奸笑道:“可惜慕容白不在此,不然今日便也能成全了你们!”
孔令昔有气无力道:“清绝,你快走,是我对你不起,更对不起历代教统。你快走吧!”
商清绝正色道:“教统不必多说,我受儒门大恩,今日便是丢了性命,也要除了这两背恩忘义之徒。”
令狐德笑道:“如此便领教商大夫高招,可惜你兵器不在。如何是我等对手?”
商清绝双手变换,各掐了个剑诀,使出“天脉凝剑指”。
令狐德脸色一变,沉声道:“陈大夫,我等速战速决!”
陈敬冷哼一声,便挺剑而去。两人拆解十余招,令狐德也挥剑攻来。令狐德、陈敬本就是六部大夫中武艺最高的,两人与商清绝又斗了几个回合,发现对方十年来竟然深藏不露,便使出全力。
商清绝双剑左支右绌,步伐渐乱。她知道自己快守不住了,此刻她已经忘记了招式,只想记下慕容白的样子。
“师尊!”赵清月冲进来大喊道,豁命一剑刺向陈敬后心。
陈敬反手一剑隔开,与令狐德合招却慢了半步。商清绝侧身撞向令狐德,一指刺向陈敬檀中。陈敬虽是身死,却也削去商清绝右肩头一块肉。令狐德被商清绝避开剑势,一撞之下却也还了商清绝后心一掌。
赵清月扶住迎面倒来商清绝,急道:“师尊,我拖住令狐老贼,你快回去见慕容白!”
商清绝却有气无力道:“令狐德的‘刑掌’何其狠毒,你快去告诉慕容白,让他换个地方好好隐居,不要再出江湖了。”说罢,她勉力将赵清月甩出大堂。
“师尊!”赵清月哭喊道。
商清绝尽提真气,勉强凝出左手“凝剑指”。
“泽上无水,受困穷之!天地逆转也,万物何处生。舍生捐命,行我夙志!”
正是儒门明圣剑法“败亡之剑”。
商清绝全身真气暴冲,衣衫不整,散发如鬼,一步一步向令狐德逼来。令狐德心中惊惧,慌忙向大堂外逃去。荆冲此时还不知令狐德已经背叛,全无防备,便被令狐德推到身前。
商清绝此刻意识溃散,仅仅凭着直觉刺去,仍把荆冲、令狐德一剑穿透。荆冲瞪着眼,死得不明不白,令狐德却避开了要害。
商清绝被身旁的赵清月抱起,此时她已经无了神志,瞳孔扩散。赵清月哭道:“我纵使逃了出去,如何给师兄交代。若是师兄恨死了我,不若还让他记住我的好。”
“嗒...嗒...嗒!”御林铁卫踏着整齐的脚步推进道“仲尼堂”外。令狐德慌跌跌撞撞逃了过去,与领兵将军交代一番。那将军瞄了一眼赵清月,便带了十多个士兵走了进来。荆冲门下弟子见又来了些黑甲军士,却被那些同门血液染红的战甲吓住了,竟然没了拼杀的勇气,手中的剑哐哐啷啷掉在了地上。
赵清月哭着骂道:“让他们杀吧!杀吧!你们便是没了骨气!”
那几名弟子虽然羞愧,却不敢动手。
只听得那将领举起一掌,院外满是绞弦之声。
“儒门还算有个人物!”那将喊道。
“杀!”将领大手一挥。
“杀!杀!杀!”院外御林铁卫敲着盾牌喊道。
那几名弟子枯坐在地,呆若木鸡。
漫天箭雨遮住了赵清月眼前的天空......
“传我命令,将所有造反作乱的儒生投入湖中,夷平此地填平此湖!”
“是!”军士们喊声震天。
令狐德一脸谄媚道:“国师不是准我重建教廷吗? 这......”
那将军抱拳道:“阁下的教廷国师已准备在神都中,我等还要执行命令,请阁下自便!”
军士按照原部署各行其是,无一人搭理令狐德,令狐德此时苦笑得像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