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顺平二十三年九月十二。
月夜下,林梢轻轻的摇曳着,树丛中扬起的尘土在明亮的月光中清晰可见。马蹄声徐徐逼近,猛然一骑跃出,又是绝尘而去。风拉扯着来人的青丝、白纱束带和雪白的衣衫,却在马鞭的挥舞下显得无力。来人突然扬起头,舒展了一下上身,回头观察了一下月亮的位置,似乎在确认着时辰,疲惫且略显邋遢的脸上竟生一双剑眉星目,整个人连同他腰间的古剑一般透着一股子英气,宛如古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乌云缓缓溢过月亮,给皎洁的明月笼上了一层纱。青年猛得勒紧了缰绳,白马躁动地踏着前蹄,喘着粗气,仿佛它也闻到了血腥的气味。没了主人的指示,它又不安的原地转了三个圈。这青年倒也不在意,扶着下巴犹豫了一番,下马便往道旁林中探去。走了百尺,便觉得血腥味更重,月光也黯淡了不少,又走了数十步,一座古亭慢慢从薄雾中凸显出来。
“先生让我好找!”
伴着陌生且冰冷的声音传来,月光恰逢其时地也透了出来,打在了亭中二人的身上。说话之人端坐在台前,一副白衣书生打扮,身形挺立,凌厉的双眼上生着一对细长眉毛。桌上落着一壶茶,茶杯里还冒着些许热气。一位妙龄少女抱着一张古琴站在他身后,不施粉黛,却也生得极为标致。
青年提剑拱手道:“还未请教......”
“荀门,百千殇!”
青年还未说完,那书生便冷声作答,但他双眼却只是盯着眼前的茶杯。青年见此人无礼,便也冷冷回道:“原来是荀门师兄。你引我至此为何?”
少女心领神会端起了茶壶,斟上了两杯茶,举手投足不似丫鬟却像大家闺秀。白千殇满意的点着头,不紧不慢道:“既然同为儒门三大源流,自当结识!”
青年此时已经发现了血腥味的来源,不由得面露寒光,用剑指着不远处的三具尸首,冷道:“那此又是何意?”
白千殇冷笑一声道:“呵!他们?只不过是些欺世盗名之辈罢了,何足道哉!”
青年略一皱眉道:“在下另有要事,就此告辞!”
白千殇闻言微微一怔,右手轻轻按在了剑柄上,喝道:“先生既然都来了,茶也不品未免失礼!”
只闻“当”的一声,却是那少女出了手。她那纤细的小手捏住茶杯往青年甩去,茶杯便如同飞镖一样旋转着射向青年,杯中的茶水却未洒出半分。
青年只觉得暗器声响古怪,竟有了好奇之心,回头欲接,却发现不过是个茶杯。他不免觉得失望,想着这白千殇竟然说自己无理,又觉得好笑,便生了较技的心思。于是他手中长剑一挺一垫,侧身横剑一拉,一气呵成,同样没有损撒半分茶水。
少女看着用剑托住茶杯的青年,略有些吃惊,不过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难不成你怕有毒?”白千殇冷言相讥道。
青年微微一笑,嗅了嗅香茗,便徐徐饮下,眼睛却打量着白千殇的双臂,心道:这书生好生奇怪!按理说佩剑横挎在后腰上的多是短剑,长剑都是配在左右方便拔出。纵使白千殇双臂修长,但如此临敌难免失了先机。
白千殇端着茶,人却如同一墩石雕,只有精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剑柄,不规律的节奏令人不安,随之而来的杀气扩散,如同铺开悲凉的挽歌。直到这肃杀的前奏结束,他才开口吟道:“‘断桥主人’慕容白,不愧‘冠绝六艺’之名,今日一会,不虚此行了。”
这慕容白正是儒门青年翘楚,早年可谓名满江湖,只是不知为何归隐山林,自号“断桥主人”,就连这名号也只有少数儒门中人知晓。这白千殇也是这几年名满江湖的青年人物,出自儒门旁支“荀门”。“荀门”虽是旁系,行事风格却与儒门正统大相径庭,杀伐果敢,激进严苛。这两青年此时可谓是儒门人中龙凤,今日首次相见,却是争斗之相。
慕容白举杯还礼道:“我虽仍在归隐,却也知道‘无缺公子’的名号,只是未想到连白公子的侍女都有如此身手。”
白千殇面露不屑,冷道:“先生盛名之下,恐怕其实难副!”
慕容白成名时,可谓辩才无碍,儒门大夫之上都知道他逞口舌之利。如今他已隐居数年,心性品行皆有内敛,却仍是笑道:“说出这话的人必然是把自己排开了。”
白千殇横眉冷对,脚一蹬石桌,足一点亭柱,已飘向慕容白数丈,衣袂飞舞如同风中一朵花蕊,剑却冷却静,如同夜幕中划出的一道流星。
慕容白转身不避,负剑在背,剑鞘中心不偏不倚顶住了白千殇剑尖,生死之间却未曾回头看那白千殇一眼。
白千殇虽傲慢却也不禁赞道:“阁下好神通!出剑来!”
慕容白衣袖一挥,卸下剑劲,劲风扫却浮尘,地面竟露出一道一尺长的剑痕。他略侧过脸,冷道“在下还有要事,不克相陪!”言罢嘴角微扬,转眼又踏出数步。
白千殇面带怒容,手中剑势一转,身形转眼拦住慕容白去路,随即喝道:“慕容白休走,今日你不与我分个高下,怕是走不得了!”只见他运剑如飞,手中剑却是愈发明亮,方圆百尺剑光乍泄,恍如巨大的水晶反射着月光。
慕容白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手中长剑横在胸前。百千殇所使乃是儒门正宗-明圣剑法。敌手既非易与,慕容白右手剑指顺着剑柄一挥,沛然内功引动宝剑旋体急驰,引动四周飞沙走石,亦是明圣剑法。既然大家分属同门,慕容白也不愿全力施为,好心提醒道:“白兄留神!”
百千殇闻言,剑招反倒多添三分杀气。
两人形如鬼魅,身形交错,斗了三招,突然闻得“锵”的一声。
寒光隐去,风烟俱寂。
两名剑者背对而立,白千殇佩剑已倒插在古亭之中,高下已分。
白千殇此刻面无血色,冷汗直流。刚刚在这“锵”声之中,两人竟交错了两剑。若不是慕容白剑下留情,他的手腕必定被削去。他稳住身形,右手却不住地颤抖,他强按住手腕,脸上却充满怒意,愤道:“你为何留手?”
慕容白缓缓将剑收入鞘中,只觉得白千殇好不识趣,答道:“下月初六乃是儒门考学之日,阁下天纵之姿必有斩获。你我同属儒门,怎可加害!”
白千殇闻言脸上顿时多了七分恼意,随即仰天大笑,喝道:“好一个慕容白,我白千殇一代天骄,岂会容人相让!”说罢,衣袖一卷,亭中剑竟疾驰而来。白千殇左手接剑,一剑撩断了自己右臂。
慕容白大惊,唇齿微张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白千殇面色苍白,双唇发颤,仍是一字一句说道:“你让我一手,我便还你一臂。今日今时今地,你我恩怨已清!来日再来拜领阁下高招!”说罢,他便扶着肩膀跌跌撞撞离去。那侍女倒也镇定,急匆匆跑出来抱上了他家主人的断臂,向慕容白略施一礼,便消失在夜幕中,只余下白千殇刚才的话语在山中飘荡。
慕容白心道:荀家中人,果然傲骨铮铮,连一门中侍女也是如此气度,合该我儒门中兴有望!我若不是身负儒门重任,断不会如此速胜。此事必有后话,且不作多想罢。
于是他收敛心神,跃上白马飞驰而去。
神州天下,有德者居之,受命于天。神皇之气,据说位于九天之上,每逢贤君现世,凡间必有异相。承接神皇之气之人,命应紫薇,可成伟业,史称“圣子”。争夺“圣子”牵引天下局势。古来此等天命之人据“儒门秘史”所载有二十三人,其中十三人于承接之时便被击杀,另有七人行迹无踪,仅三人能开辟一代王朝。令人讽刺的是,十三名夭折的少年悉数丧命于那三人子孙之手。
慕容白此行目的便是为了抢夺“圣子”,成就儒门中兴之兆。此地距栖霞山尚有百里,而根据数部大夫荆夫子的星象易数推演,九月十三日午时“圣子”将出。此刻东方发白,只剩半日时光可供他赶路。
栖霞山下,道门人马早已围了个水泄不通。栖霞山方圆百里的孩童皆被安置山顶,静候天命。太清、上清、玉清三界主门下三十二主宰、八十一统领也已镇守在此。如今道门把持朝政,争夺圣子尽得先机,延续道统如探囊取物。
山顶之上,三主宰清明子正命人将孩童赶到开阔之处。此人身材颀长,形如枯槁。他站在高台上,看着台下同门人头攒动,眼中冒着精光。他想到此后数十年仍将是道门为尊,脸上不如同枯木逢春一般散发着笑意。清明子背着手,踱步来到高台中央,实在难以按捺自己的兴奋,举臂高呼道:“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台下的道士们也跟着他大呼:“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声音此起彼伏,虽不统一,也算是声势浩荡。
道士们仰头高呼中,只见一道身影随令人炫目的金光降下。他们还未来得及看仔细,那身影突然如流星般坠入台上,“轰”的一声,石台崩裂,砂石飞射,尘土四散。只见尘烟中清明子身形飞出十来丈,脸上仍带着笑意却早已没了气息。来者出手之快,实属当世罕见。
“阿弥陀佛,天魔外道,在此妖言惑众。汝等再妄言,休怪贫僧金刚怒众生!”密音入耳,众人只感耳膜刺痛,声震肺腑,五内翻腾,一时连呼吸都忘记了。
群道此时噤若寒蝉,望将台上去,放话者竟是一西域番僧。此僧头戴千佛冠,袒胸露乳,双手结金刚印于胸前,手臂上裹花蔓璎珞,一裳金色裙摆风中曼舞,好一派恢弘气度。
“域外密宗大悲掌,原来是西域番僧鸠摩罗!”人群中传来浑厚的嗓音,显然是由内力催动发出的。群道的不适感也随着这声音消失了,看来发声者也是一名高手。
鸠摩罗睥睨台下众人,随即合上眸子,自负的说道:“识得我名号,也算尔等劣道尚有明悟之机。今日尔等若交出圣子,我便不妄开杀!开示佛法,广利众生。如若不交,尔等若见了琰魔法王,勿忘诸佛名号,冤有头债有主,更别忘了吾名!”
群道此时自发的让出了一条路,人群中走出了一个紫髯大汉,道明僧者身份的正是此人。大汉猛的向僧者冲去,喝道,“哈哈哈,贼秃休得夸口,接我一掌罢!”
这大汉正是二主宰太明子,一手太阴掌独步天下。太明子看似迟钝,手上功夫却一点都不慢,转眼就化了三十六掌虚路。鸠摩罗双眸微抬,吟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鸠摩罗深深纳气,右掌捏了个印式缓缓推了出去,仍是清明子殒命之招-大悲掌。这掌看似平淡无奇,却直击在太明子来掌的实路上。两掌相接,便是强搏强力搏力。只闻得“轰!”的一声,太明子身形倒退数丈,只觉丹田气血翻涌,双掌发麻。
“贼秃好手段!”太明子言罢抬起衣袖拭去嘴角血渍。
鸠摩罗曲躬合掌道:“承让!即使如此尔等便退下山去。待天命至,我便携圣子前往西域,如此也能避免中原一场纷争。”
“哈哈哈,好番僧,既然如此便接我和师弟一掌,你若能不退,我等即刻退下山去。”人群中一个赤发中年男子大笑道,随即跃到鸠摩罗面前,此人正是大主宰太皇子。
太明子稳住气息,应道:“师兄来得正是时候!”
太皇子拂尘一挥,从怀中掏出个碧绿色的药丸,嘱咐太明子服下。太明子服药后,只觉得丹田之内的气血安定了许多,竟然恢复了九成实力。
鸠摩罗冷眼扫视着台下众人,叹道:“好吧,但你们如果妄图拖延,就休怪贫僧了!”心中却恼:本是打算为佛门立功独自前来,不想此地尚有诸多高手。若是一齐上,怕是自己难言胜机。此战需全力施为,务求两人当场殒命。
太皇子、太明子对视一眼,多年默契已是不用多言,拂尘挥动,掌间真力各自气派。
鸠摩罗眼见两掌之间似有配合,夹着源源不绝之势,便急提佛门真气,双掌合十自天灵分开,划出无数手臂虚影。
“呼,千手如来掌!”鸠摩罗双掌运式,如奔雷闪电,竟是千掌同出之相。掌力恢宏,力从地起,竟崩碎足下三尺青砖。
强招相接刹那,鸠摩罗眉头一皱。此时看似自己力占上风,却似乎无法击退两人。此二人合掌阴阳并济,竟有以柔克刚之势。鸠摩罗维持了一息时间,顿时气海翻涌。心知来掌玄妙,当即撤掌求个轻伤自保。太皇子二人万万没想到鸠摩罗放弃如此果决,并未来得及将其掌力吸纳反噬,饶是如此鸠摩罗也咯出一口鲜血。
鸠摩罗赞道:“二位主宰掌法玄妙,贫僧佩服!告辞!”说罢,翻身跳入悬崖,果决非常。
太明子见状,急忙向太皇子说道:“师兄,此人是佛门一等一好手。如若追杀,必定是大功一件。”
太皇子收起拂尘训道:“穷寇莫追,眼前圣子便是天大的功劳,不可因小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