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林丰的一番话，众人只当是听了个异事，全没放在心上，唯有田妈妈，侧头看向我；
我略显不安的垂下眼睑，生怕有人看到我微红的眼圈，盯着眼前的茶盏，本想着喝口茶来掩饰我激动的心情，可这手已然抖得厉害，怕是端起茶盏都会微微作响的，悄悄的将手放于桌下；
一只温热粗糙，带着老茧的手，握住了我冰冷发颤的小手；
熟悉的温暖来自田妈妈，她慈爱的扬起笑脸，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眼神；
遂清了清嗓子，说道：
“得了，这些事与咱们无关，也歇够了，陪着珊姐儿去收铺子吧。”
众人都收敛了心思，忙起身；
我也重重的呼出一口气，调整好心神，同田妈妈起身，先让郑大和林丰在此等候，便带着一众人出了茶楼，进了灵海书斋。
一进门，空气中墨香尚能闻到，可隐约也能闻到发霉的气味，店内与门面如出一辙的陈旧不堪，这是多少年不曾粉饰过了。
一身锦缎棉袍的男人见我们进来忙迎面打着招呼：
“哎哟，几位是……田嬷嬷，您怎么过来了？”
本殷切热络的笑脸，瞬间敛去笑意，颇为惊讶的问道；
田妈妈素着一张脸，正色道：
“屠掌柜，今日是带六小姐过来查看书斋的。”
“六小姐？啊？哪个六小姐？不会是您照看着的那个傻……”
屠掌柜惊讶之色又盛了几分，但见田妈妈身边站着的我，话脱口而出，却也反应够快，只说了一半，‘傻子’没说出口；
田妈妈微怒道：
“屠掌柜，请甚言。”
“哎，哎，我，小的这不是没说出口嘛，啊，六小姐安好，快，快请里面坐，都别站着了。”
屠掌柜忙陪着笑脸应声，给我见礼，问了声安，张罗着请我们往里间而去；
书斋分外间里间，外间店面陈设摆放颇没规矩，本就不大更显拥挤，里间应是屠掌柜平日里所呆的地方，纸张，书本，笔，墨，砚，更是杂乱无章的堆在角落里；
书斋有两个小厮，一个正照顾着外间，一个随我们进来张罗座椅，上茶；
安座后，屠掌柜忙又张罗起饭食：
“眼瞧着已近午时，六小姐定是饿了，小的这就去定桌席面来。”
我笑若春风，轻声道：
“屠掌柜快别忙活了，眼下都不饿，不如咱们坐下来说会子话。”
屠掌柜应了一声，便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眼睛却是没有离开过我；
“屠掌柜，不用太过惊讶，幸得元风师太相救，我终是去了痴傻，心窍皆通，得以分明的，还有两日就过年了，我今日来就是瞧瞧这个书斋，十几年了，真真是辛苦你劳心劳力了。”
“在六小姐面前可是不敢言辛苦，您大好了，小的看着甚是高兴，真是恭喜您了。”
“呵呵，屠掌柜，咱们也都别客套了，不耽误时间，你把今年的账册拿给我看看吧。”
此言一出，我紧盯着屠掌柜，想看到他眼神的变化，可他也就一刹那的微惊，便笑着应声，起身在书案的抽屉里将一本厚厚的账册双手捧到我面前。
田妈妈接过交给我， 转头，冷眼看着屠掌柜，淡道：
“这本是今年一整年的？”
屠掌柜点头应是；
我低头仔细翻看着账册，眉心收紧，好家伙，这账记得，如同这里间堆放的货物一般杂乱无章；
只见上面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偶尔还有个别几处，墨汁被弄得糊成一块，殷透了纸张不说，还把下一页的内容也给模糊掉了。
我假装微微诧异，随即问道：
“屠掌柜，这账册平时是否由你一人负责书写？”
屠掌柜闻言，恭敬回话道：
“回六小姐的话，这账册大部分是由小的记录，偶有忙时，才会由身边的茂生代劳。”
说话间抬手指了指在外间招呼客人的小厮，名唤茂生；
我微微一笑，点头道：
“原来如此，难怪我看这上面的字迹都不相同。”
说完，我将账本摊开，唤屠掌柜坐到我的面前，指了一笔明细模糊的账目，询问道：
“劳烦你帮我瞧一瞧，这笔二十五两银子进得纸张，为何看不到售出，也没见有余库，去哪里了？”
屠掌柜忙躬身上前，未坐弯腰，看了一眼，答道：
“啊，是小的一时手抖落墨太深，模糊了字迹，上面的明细怕是看不清了。”
我的脸上仍是笑盈盈的，随即又翻看了几页，再次伸手指出一处五两的装订绑绳，询问道：
“那这处呢？你可还记得清楚？”
屠掌柜有些犹豫起来，抬头看了一眼我的脸色，微微沉吟道：
“回六小姐的话，这笔账都是大半年前的，小的着实有些记不清了。”
我笑着合上账本，温言道：
“屠掌柜是忙人，每日打理这书斋的事情那么多，记不清楚也是正常；这记账的好处，便是可以事无巨细，免得要过了两三个月之后，再重新回忆寻出由头来，糊里糊涂的说不清楚；再小的钱也是钱，一两二两地重重叠叠起来，也会慢慢变成大数目，何况，还是二十五两银子一笔的……屠掌柜，你说是不是？”
我方才看得分明，但凡是模糊不清的账目，每一笔几乎都在五两银子以上，且，月月都有，便是故意而为；把这些出处不明的银子加在一起的话，数目可是不小啊。
我今日来得突然，屠掌柜是万万都想不到我会好起来，更想不到我会来查账，他的确是没有准备充分，三两句话的功夫就被我说得面红耳赤起来；
我虽然言辞温和，却字字犀利，让他倍感难堪；
眼瞧着他面色开始发变，青一阵，白一阵，腊月的天，书斋内也没有多少暖意，可他这鼻尖已渗出了汗；
我心道，他应是打错了主意，想着许珊痴傻了多年，就算是眼下好了，也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罢了，久居庵中，今日来查账就是走个过场而已；不成想，我却是个眼尖心细的，一看就看出了上面的猫腻；
想李家十九家酒坊，五大酒庄，还有合作的酒楼，客栈，所有的账册我都要月月过目，就他这点子破账，这点子小伎俩，我只粗略翻看便已知晓；
我将账册推到他面前，吩咐道：
“这账做的明细繁杂又不清晰，乱糟糟的，看起来很是不便，店中应是有流水的，还请屠掌柜现在重新抄写一本。”
屠掌柜目光微闪，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
“六小姐，小的虽然一时不小心，弄脏了几处账目，但是每个月的总账和明细都是做得清清楚楚，又何必麻烦再重抄一遍呢？要不您在往后看看？”
我深意的看了屠掌柜一眼，脸上的笑容隐去，语气淡淡道：
“屠掌柜，我虽说一直混沌不明，可，不是脑子坏了，既然我已大好，这脑子还是好用的，区区这点子账册，还要我看上一整日不成？”
我微拢了拢身上的织锦斗篷，继续道：
“容我直言，这账册看着详细，却不够条理分明；笔墨纸砚，贵贱不等，损耗不同，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一一注明；每月都是有进货，每日有售出，看着出入明细都大致相同，但是等级价格却不尽相同；尤其是这进了一整年的十支紫毫……”
说到此处，略一停顿，我侧目瞄了一眼，一堆堆胡乱摆放着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眼带讥讽的淡淡问道：
“屠掌柜事多，怕是没空理货的，这里间都要成库房了，哦，不知这书斋的库房在何处啊？莫不是这库房也如里间这般无人打理？纸张一类的物件，不知能不能受了潮气？还有，屠掌柜可否把这月月都需置办的话本子拿给我瞧瞧，定是好看的，进量竟如此大！”
屠掌柜听得脸上又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半响说不出话来；
田妈妈冷声轻斥：
“屠掌柜是想怠慢六小姐不成，你可别忘了，这书斋可是咱们六小姐的，任谁也是拿不去的，你速答六小姐的话。”
屠掌柜只得硬着头皮，微微垂眸道：
“这，小的是惊着了，六小姐乃天人也，这头脑竟如此了得，小的在六小姐面前失态了，忘六小姐赎罪；库房是有的，不过，小的事多忙碌，这库房久未清扫，怕是污六小姐的贵足，等翻过年，再开市，小的着人，不，不，小的亲自清扫妥当，再去请六小姐过来查看。”
我被他的话逗笑了，可笑意间透着清冷：
“呵呵，屠掌柜，你自己记得账册，整年下来，盈余利润不过几十两进账，我实在是不知这书斋竟能让屠掌柜忙得如此不堪，久未清扫？能有多久？我这个东家连看都看不得了？莫不是……”
屠掌柜已然是手足无措，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滚下，抬手用袖管不住的擦着；
“莫不是库房里的货物过多，卖都卖不完？堆在库房积灰蒙尘，怕被我瞧见，责你白白浪费了货物？”
我不错眼珠的盯住屠掌柜，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哪怕是一个细微的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