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岁月长,深雪覆踪迹,枯枝碎叶,独剩寒凉。
学堂中,读书声朗朗。
素衣长发的女郎持卷念书,咬字清晰、语调轻缓。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一众学子紧跟其后,大声诵读。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崔元曦轻声道:“今我何时当然得,一去永灭入黄泉。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年幼的孩子摇头晃脑,跟着重复夫子的话。
虽面颊稚嫩,但神情尤为认真。
崔元曦顿了顿,温声询问道:“诸学子可有人知道后面两句?”
小萝卜头们面露茫然,都是五六七岁的年纪,才初初入学,哪里记得住这么多呢?
阿婵举手,“夫子,我来。”
她是青山书院的第一批学生,吃住都在山上,这里就是她的家。平时也是最刻苦用功的一个。
崔元曦惜才,对真心实意爱读书的学生总有一种优待。
她温声道:“阿婵,你说罢。”
阿婵边接着往下背,逐字逐句道:“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崔元曦面露欣慰,颔首道:“很好。坐下吧。”
其他小萝卜头看见一贯清冷如雪中神女的崔夫子露出笑容,还夸奖了阿婵,一个个都投以羡慕的目光。
崔元曦道:“再背一会儿。”
一个脑袋从屏风后头探出来,“该用食了,崔夫子~”
阿婵迅速回头,严肃的小脸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她抿着嘴,眼眸亮晶晶地看着来人。
崔元曦收起书卷,看着明显松快不少的学堂,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今日就到这,去用饭吧。”
小萝卜头们起身,双手交叠,弯腰作揖,看着笨拙又可爱。
“恭送夫子。”
崔元曦自然而然地走到阿烛身边,就见阿婵已经紧紧握住她的手,满眼的亲近依赖。
阿烛照例问了阿婵今日学了些什么,听她说完,才笑:“元曦,你教这些,她们能听懂吗?”
崔元曦与她一同走下楼梯,前往膳堂。
“懂不懂不要紧,会背就行了。等年纪渐长,总会懂的。”
“阿姊,我已经懂了。”阿婵拉着阿烛的手,仰着脑袋,有些害羞,但更多的还是期待阿烛的表扬。
阿烛摸了摸她的脑袋,超给面子:“哇,我们阿婵好厉害呀!”
崔元曦看她一眼,轻声道:“阿烛,家中来信,我和阿娘明日便要回去了。”
除夕将至,清河崔氏家规严谨,崔元曦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自然不可能还留在外头。
去年冬日,青山书院建造完工,阿烛就立马写信给家人朋友们报喜。奚常倒是很给面子,带着百里夫人过来亲自道贺。豫章郡的小娘子们,还有戚真儿,因着都定了亲事,不好过来,只让人送了薄礼。
倒是罗玉敏和宋梧月,一前一后赶到,还是老样子,见面便是针锋相对地拌嘴。宋梧月爱说教的臭毛病一点没变,罗玉敏也不知道和她是不是命里犯冲,非要驳她几句才高兴。
彼时谢夫人接了亲妹妹和外甥女在家中小住,听说之后便带了厚礼不请自来,本是想借着散心的名头,好好见一见那位传闻中“花容月貌”的百里夫人,没成想崔夫人真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青山绿水,一片桃林。女子们虽出身贫寒、身世坎坷,可都不卑不亢,一身正气。
在这里待了几日,崔夫人的心境都开阔不少。
谢夫人心疼妹妹,问过宋枝枝之后,便做主让人去给清河崔氏送了个信,以“养病”为名,安排崔夫人住在青山书院。崔元曦也借着服侍母亲的由头一并留下。
别的不说,离开了清河崔氏那一大家子,崔夫人的身体确实大有好转。
崔元曦在这里待了一年,身上的书卷气息越发浓重,若说从前是广寒宫中的仙子,如今便更像是一个山中居士。
她低声道:“阿烛,过了年,我就十七了。”
士族高门贵女,如她这个年纪,就算没有嫁人,也该早早许配人家。而不是像她现在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平白耽误了大好年华。
崔元曦不愿嫁人,可身在大家族,总是身不由己。
阿烛问:“已经定下亲事了吗?”
崔元曦轻声道:“父亲已经和琅琊王氏商议好,等开春之后,我便嫁过去。”
“嫁谁?”
“琅琊王氏的嫡次子,王遇之。”
阿烛不知道该说什么,已经走到膳房,小萝卜头们排着长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宋枝枝盛饭的缘故,她们格外老实。
宋枝枝和崔元曦都是喜欢读书的人,前者教已经及笄的女子念书,后者启蒙孩童。不过若要问她们最喜欢谁,那还是属阿烛当仁不让。
因为阿烛会带着她们蹴鞠、抓野鸡!
今日是宋枝枝盛饭,崔夫人打菜。
崔夫人是个极其温柔的性子,每个孩子都要问一遍,“这个菜要不要多一些?这个呢?”
这些无父无母,或是和母亲一起被宋枝枝救下的孩子,都格外喜欢崔夫人,只要得空就往她身边钻。
——崔夫子的阿娘跟崔夫子一样好好看!还比崔夫人温柔!
终于轮到阿烛她们。
宋枝枝给阿烛多添了一勺饭,阿烛垮着脸:“我吃不完的……”
宋枝枝温声细语道:“你吃得完。你早上只吃了一个烧饼,一定早饿了。”
阿烛:“……”
崔夫人笑道:“阿烛多吃一些。”
“阿娘。”
“吃吧。”崔夫人看了女儿一眼,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笑了笑,道:“不要紧的。”
宋枝枝和崔夫人已经用过了,给她们打了饭,便一前一后离开。
崔元曦望了一眼母亲的背影,不知为何,手中的烧饼仿佛没有从前好吃。
她低声道:“阿烛。”
“在书院的这段日子,是我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可惜,再也不会有了。
崔夫人进了屋,终于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七娘……”
宋枝枝扶着她,神情担忧,低声道:“夫人,您不该瞒着元曦的。”
崔夫人笑了笑,忍着喉咙的酸涩,道:“我得撑着,看着她嫁人,我才能放心地走。”
否则,她若是不争气,她的十二娘又要守孝三年。
三年之后,十二娘就只能给人做继室了。
崔夫人握着宋枝枝的手,勉强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让十二娘嫁人。七娘,她与你、与阿烛,是不一样的。”
“你们有宋家、九江奚氏作依靠,长辈宽厚,兄弟帮扶,便是一辈子不嫁人,往后也没人敢欺负。可是、可是十二娘不一样。”她哽咽道。“我若是走了,清河崔氏不会有人在意我的孩子,十二娘就真的孤苦无依了。”
崔夫人喃喃道:“崔氏,这个吃人的地方,困了我一辈子。一辈子啊。”
她又怎么能再让女儿受到他们的连累?
宋枝枝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她知道,崔夫人是为了崔元曦好。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她还爱崔元曦。
可是,这样的隐瞒,对崔元曦来说,真的好吗?
崔夫人轻声道:“不能让十二娘知道,她若是知道,哪怕最后一段时日都要陪在我身边。”
宋枝枝于是没有再说了。
宋枝枝本就不擅长劝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答应崔夫人替她保守秘密。
她是个信守承诺的好孩子,正是如此,崔夫人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翌日,崔夫人母女带上收拾好的行李,在一众小萝卜头泪眼汪汪的注视下,上了车舆。
马车掉头,崔夫人忽然想起什么,将阿烛唤至身前。
“崔姨母,怎么了?”
崔夫人捂着嘴闷声咳了咳,而后从匣子里取出一块羊脂玉。
“这暖玉有两块。是我阿翁早些年得来的宝贝,特意让工匠一分为二,给我和阿姊做陪嫁。我阿姊没有女儿,便把玉给了十二娘。”崔夫人将暖玉放在阿烛的手心,“这一块,就给你了。”
暖玉实如其名,哪怕在这大雪纷飞的冬日,握在掌心,也能感觉源源不断的暖意流入身体。
是稀世罕见的珍宝。
阿烛要拒绝,被崔夫人紧紧握住手。
崔夫人定定地看着阿烛,她知道阿烛的身份,知道她是江州牧的掌上明珠,哪怕这辈子不嫁人,也有底气肆无忌惮、快快活活地过完这一生。
所以,她恳请阿烛。
“就当我提前给你的及笄礼,好吗?”
“十二娘性子孤僻,没什么好友,若她嫁了人,你也替我……时常去看看她,好吗?”
阿烛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
她有种不详的预感。
崔夫人的话,怎么这么像遗言?
崔夫人轻轻一笑,松开了手,柔声道:“雪下大了,快回去吧。好孩子。”
“崔姨母……”
帘子被放下,里头传出压抑的咳嗽声。
崔夫人和崔元曦不是一辆马车。
“阿烛!”崔元曦忍不住挽开帘子,看见她手中的暖玉,倒是不惊讶,反而还有些高兴,“阿娘把她的玉给你了?”
她从衣领里拿出自己贴身挂戴的暖玉,上头刻着“平安”,阿烛手中的那块,刻的是“无恙”。
平安无恙。
这是一个翁翁,对两个孙女最淳朴的祝愿。
崔元曦叮嘱道:“阿娘既给了你,你便好好佩戴。我们……来日再见。”
来日再见,或许就是她的婚宴。
崔元曦的眼神黯淡下去。
阿烛看着渐远的马车,有那么一瞬间,心口骤疼,下意识追上去。
“等等!崔姨母、元曦!”
“阿烛!”宋枝枝追上来拉住她,一脸担忧,“你怎么了?”
阿烛愣住了。
对啊,她怎么了?
阿烛动了动唇,艰涩道:“我不想元曦她们离开……”
真是幼稚又好笑的话。
比小孩子还要不如了。
宋枝枝安慰她,“你不是同我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们可以帮,却无法过多干预。没事的,阿烛。她们……会好好的。”
阿烛喃喃道:“我觉得,崔姨母好像有些不对。”
宋枝枝温声道:“或许只是舍不得我们吧。”
阿烛迟疑道:“可是……”
宋枝枝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就如同从前她拉着她在长廊奔跑一般。
“没事的。”不知是安慰阿烛,还是安慰自己,宋枝枝道,“她们都会好好的。”
阿烛一步三回头,心跳如雷。
脑海中,是崔夫人哀伤又温柔的目光,挥之不去。
像是最后一面。
暖玉静静地躺在手中,源源不断地给她注入力量。
这一别,命运按照既定的方向旋转。
一直到若干年后,宋枝枝都在深深悔恨。
她为什么要帮崔夫人瞒着崔元曦呢?
她为什么,要阻止阿烛追上去。
不让她们离开,那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这是宋枝枝最后悔的一件事。
清河郡。
大雪封路,将近半个多月,崔夫人母女才回到家中。
崔老夫人拄着拐杖,看见她们母女,便是当头呵斥道:“一个枝清河崔氏的当家主母,一个是清河崔氏的贵女,不好好在家待着,却跑到外头去,也不嫌丢人现眼!”
崔老夫人身边的小娘子笑道:“祖母,您就别怪十二娘了,听说她在那个什么青山书院教书呢。”
提起这个,崔老夫人的脸面都完全挂不住了。
她狠狠地玩了一眼崔元曦。名满清河的才女,不好好待字闺中,反倒在这籍籍无名的小山头教小孩儿念书!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们清河崔氏的名声,都要被她败光了!
崔老夫人道:“十二娘,你都快要出阁的人,就好好在家待着,多看看女戒女书,如嫁到庾氏的宋三娘一般,恪守本分。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崔元曦冷着脸,道:“谁是不三不四的人?”
崔夫人拉住她,淡淡问自己婆母:“宋公的小孙女是不三不四的人,还是江州牧的掌上明珠是不三不四的人?母亲,祸从口出的道理,您不会不知道。”
“可莫要有一日,害人害己,还拖累整个崔氏。”
“你!”崔老夫人被气得不轻。
崔夫人带着女儿回了自己的院子。
对于这一大家子,她是看一眼都嫌脏。
若是可以,她真想将他们一并都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