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的地面如同火烤。细雨斜飞,下一阵歇一阵。起不到半点救火作用,反倒又添几分烦闷。
奚照在屋内作画,只差最后一点,再题上字,便可大功告成。奚澜跪坐一旁,低头思考什么,时不时写出几个人名,又默不作声划去,墨迹晕开,字迹糊的瞧不分明。
兄弟二人独处,秉承一贯安静。
奚澜尚未提及母亲当年亡故隐情,奚照自然求之不得。
难得弟弟这样乖顺。
脚步声自长廊响起,小童小跑着,接近房门方才停下,站在外头,恭敬有礼喊道:“少煦师兄,奚二郎君。”
“五郎?”
小童是宋豫前些年买来的,他在家中排行第五,前头四个兄长不是被交换给别人当粮食,就是活活饿死,彼时他尚在襁褓中,眼看骨瘦嶙峋、奄奄一息,眼看死路一条,没想到峰回路转,碰上宋豫。
奚照笑道:“怎么了?可是老师有吩咐?”
小童看向奚澜,挠了挠头道:“好像是奚二郎君要寻的人寻到了。”
奚澜抬起头,皱了皱眉,好半天才想起来,对兄长道:“是那个道士!”
他迅速起身,满是大片大片墨痕的麻纸被疾风掀飞,奚照问了一句:“你去哪?”
“找阿烛!”奚澜头也不回。
“秦娘子在老先生那习琴,公主也在呢!”小童忙避开,回头就见奚照走下来,捡起那张奚澜用过的麻纸。
“呀,都看不清楚了。奚二郎君写的什么呀?”
“想必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奚照微微一笑,将麻纸放回原处,揉了揉小童的脑袋,温声道,“去玩儿吧。”
“奥!”
小童笑嘻嘻跑了出去。
奚澜知道阿烛这个时辰在习琴,远远就听见了琴音,不算悦耳,但至少可圈可点,有所进步。
想到小童说裴明时也在。
奚澜迟疑了一下,心想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便走了进去。
“阿烛。”他喊了一声,神情有些严肃。
琴音骤然一停。
阿烛分神了,心虚地看了眼一旁闭目养神的裴明时。
奚澜道:“我有事和你说。”
裴明时淡淡道:“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奚澜沉声道:“那个为如意县主看病道出只有阿烛心甘情愿的心头血才能救的道士,找到了。”
什么?
阿烛下意识起身,惊喜交加:“找到了?”
快步走到奚澜面前,阿烛急忙追问道:“人在哪?还好吗?在哪里找到的?”
裴明时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思索着什么。
奚澜低头看着阿烛,“消息既然传来,那自然是活着的,现在应当是安置在一处小院里头。”
顿了顿,又问:“你要和我一同去看看吗?”
阿烛看向裴明时,乖声道:“阿姐,我可不可以和奚二郎君一起出去看看呀?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裴明时瞥了奚澜一眼,思索片刻,道:“把松雪带上。”
“好搭。”
阿烛眉眼弯弯,去找松雪,不忘和奚澜道,“奚二郎君,你等我一会儿。”
等他们离开后,奚照走进来,含笑道:“公主就这么放心他们出去?”
裴明时嗤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以为我是你?奚少池这么大了,还将他当作没断奶的孩子看待?”
奚照:“……”
就不能不提这事儿吗?
裴明时在阿烛方才习琴的位置坐下,满是茧子的手轻轻拨弄琴弦,雄厚琴音响起,比阿烛弹得不知道高出多少。
她淡淡道:“那道士恐怕是个硬骨头,又狡猾能藏,否则也不会这么久才抓住。”
奚照道:“既如此,恐怕不会吐露实情。”
裴明时望过来,似笑非笑道:“那就得看奚少池的本事了。”
“少池?”
看出奚照的讶异,裴明时微微挑眉,问道:“你还真将他当孩子看?他是十五,不是五个月大。亦或者你觉得你弟弟还是那个蛮不讲理的跟屁虫?”
琴音渐止,裴明时不疾不徐道:“他性格固执,心狠手辣。这种严刑逼供的差事对他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不过,好歹在阿烛面前还会顾忌一二。”
不然,她也不会同意阿烛一起跟着去了。
奚照弱弱为弟弟辩解:“少池的脾气确实有些倔强,但心性不坏……”
心狠手辣什么的,那不是他家那个傻子弟弟!
肯定不是!
顶多就是有那么一点儿偏激嘛。
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裴明时忽而冷笑,“什么算好?什么算坏?好坏之间,从来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一女郎被人所玷污,自绝身亡,其胞弟心怀仇恨,将其满门烧死。这算好人还是坏人?孤苦无依的母子俩,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能活下去,偷了别人家的孩子,杀害煮熟,一同分食,这算好人还是坏人?两户人家为求活命,又不忍对自己家孩子下手,便相互交换,这算好人还是坏人?”
她站起身,高挑身形极具压迫感。
“替长姊报仇雪恨,却牵连其他同样无辜的人;怜子心苦,却能毫不犹豫对旁人的孩子下手;为父母者,对子女有权定生死,是无能为力,还是自私自利?”
“你能言说分明是非过错、善恶因果?”
“你不能。”
裴明时语气加重,道:“我亦不能。”
未经他人苦,难劝他人善。
高高在上的怜悯与劝阻,有时候也是一种残忍。
裴明时认真道:“与其将他们庇护在羽翼之下,不如放任他们自己去闯,即便磕磕绊绊,也好过一生不知风雨。你也不想奚少池迟早有一日与你这个兄长分道扬镳吧?”
奚照:“他敢!”
裴明时笑了一下,经过他身边,轻柔道:“他又不是你的所有物,凭什么这辈子都要跟着你的脚步走?醒醒,别做白日梦了。”
“……”
或许对奚照来说,承认自己的弟弟性格的不足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尤其是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
总觉得裴明时不是在剖析奚澜,而是在批评他。
奚照幽幽叹气。
弟弟不争气,他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