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这么说?”
“对呀!”小童复述的一字不落,就连那认真严肃的语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
他仰头,看着奚澜。少年郎君站在廊下,眉头紧锁,唇瓣微抿,似抱怨地喃喃道:“她故意的吧?明知道……”
小童好奇道:“奚二郎君,你做了什么才惹得秦娘子生气?是得罪公主了吗?那你要不要去道歉呀?”
奚澜冷冷道:“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道歉?
这辈子都不可能。
看着奚澜离去的背影,小童挠了挠头,嘟囔道:“不道歉就不道歉嘛,这么凶做什么。”
阁楼上,宋豫和奚照相对而坐,一个沏茶,一个眯着眼看宋枝枝抄好的书。
“老师。”奚照将茶水递过去。
宋豫边接过来,边笑呵呵道:“少煦要不要与老夫下注?”
奚照唇畔含笑,“老师请说。”
他们二人坐在这许久,耳聪目明,自然听见了奚澜和小童的对话。
宋豫颇有兴致道:“就赌奚二郎肯不肯低头道歉。”
奚照撇去浮沫的动作一顿,笑道:“他会的。”
少年时期的情谊懵懂而纯粹,像是藤枝上的小花,密密麻麻,生命力无限。轻易难以摧毁。
尤其对奚澜而言,阿烛于他,有着不同寻常的情感和意义。
“奚二郎可不是个会低头的主。尤其是对三娘。”宋豫说完,又促狭一笑,“不过也说不准。毕竟他向来喜欢口是心非,指不定你一会儿回去,他就来讨教如何低头道歉。”
奚照对弟弟的脾性不说了如指掌,也能摸清个七七八八。一想到他现在正在房中皱眉苦思如何,就忍俊不禁。
果不其然,奚照一回隔壁小院,刚坐下没多久,就听见外头细微脚步声,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掀帘而入。
“大兄。”
“去哪儿了?”奚照似随口问了一句。
奚澜没多想,跪坐其中,不大好意思地给兄长倒了一杯水,仿佛闲聊一般,开始套话:“大兄跟裴……公主相识这么些年,就没有闹过矛盾吗?”
奚照握着茶具,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把人险些看毛,方才幽幽道:“有过,还都是因为同一个人。少池猜猜那人是谁?”
奚澜:“……总不至于是我吧哈哈。”
奚照温声道:“真聪明。”
奚澜:“……”
这天聊死了。
他顿时坐立难安,又忍不住抱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作何如此斤斤计较?未免也太小肚鸡肠了些。”
“你也知道公主是成大事者,斤斤计较的到底是谁?”
“……”奚澜道:“大兄就是偏心!”
只知道帮裴明时说话!
奚照点头道:“是,既然知道,那我就不多留你了。”
奚澜面若寒霜,“大兄!”
安静片刻。
奚照道:“你究竟想说什么?是为你那些年的幼稚而愧疚,抑或是在向我忏悔?”
奚澜:“……”
他没有。
愧疚和忏悔是何物?
奚澜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
他低头将茶具摆放整齐,神情不大自然道:“我就是随口问问,大兄从前是怎么和公主道歉的。”
奚照忽而一笑,“奚少池,你知不知道,你是真的不会套话。”
奚澜的脾性大半随了其老师,孤直冷峭,油盐不进。
即便是对着自己亲爹也没个好脸色,难得他也有今日。
奚澜面色顿时涨红一片,“我、我。”
我不出个所以然,奚照慢悠悠道:“既想讨教,就该好好拿出虚心求学的态度。你这样还想学人道歉?不被打出去,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了。”
奚澜不乐意了,轻嗤道:“说的好像大兄在裴明时面前能有多大脸面似的。”
这下轮到奚照神情一僵:“……”
他深呼吸,手指外面:“你给我出去。”
“出去就出去。”
奚澜出去了,等到傍晚时分又来了。
他思来想去,不就是个道歉吗?
一句话的事情,能掉几块肉。
又不会叫外人看见,面子也能保住。
当然,最关键的是,奚澜自己想不出那么多弯弯绕绕,只能向兄长讨教。
“大兄教我。”他理直气壮。
“我会试着去发现公主的长处,以后也会客气有礼。”想了想又补充道,“只要她不伤害大兄。”
奚照眉头一松,笑骂了一句:“还有你这样求人的?”
奚澜这辈子就没低过头,梦里的自己宁愿与兄长各为其主,也不愿意服软认错,由此也能看出其不讨喜的性情。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奚澜不想走上梦中自己选择那条路。
虽说从小没少挨揍,但有谁一年到头难得兄弟见次面就挨揍的?
还有阿烛……
奚澜每每想起梦中那个冷漠的眼神,就背脊发凉,汗毛竖起,心有余悸。
他不想走到那种地步。
众叛亲离,也不过如此。
奚澜神情一黯,低声道:“大兄真的不回奚氏了吗?”
虽然告诉自己看开,但一时半会哪能做到不耿耿于怀?
奚照在奚澜心中,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他总觉得兄长就该如金乌一样光芒万丈、扬名天下,而不是甘居人下,做一个小小的谋士。
奚照揉了揉他的脑袋,又轻轻拍了拍肩膀,低声道:“等到天下大乱,士族也不能置身事外。少池,我们能做的,只是保住奚氏。”
奚澜想到梦中发生的片段,一颗心不由沉重起来。
倘若如梦中发生一切来看,裴明时的做法确实是对的。只是,奚澜不明白九江奚氏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与兄长各自为主,九江奚氏是独善其身,还是会联合其他士族推选出其他人?
奚澜从前从不管这些,所以消息不算灵通。
奚照看他时而皱眉时而叹气,难免心疼,温声道:“好了,不必去想,大兄还在,用不上你操心。”
“等明日公主到了,你当着阿烛的面赔礼道歉,阿烛会原谅你的。”
奚澜抬起头,“真的吗?”
奚照道:“放心,不是谁都如你一般小肚鸡肠。”
奚澜:“……大兄非要这样记仇吗。”
他不就说了裴明时两句。
全都要还回来。
奚照瞥他一眼,不与他计较,“你明日就这样说……”
奚澜不喜欢裴明时,裴明时也不见得喜欢他。毕竟她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奚澜小的时候,抱着兄长的腿不撒手,她还坏心眼地拎着奚澜后领,将他转的晕乎乎,这才扔回奚照怀里。
但凡奚照提起他那个宝贝弟弟,裴明时就只有嫌弃。
一点儿也不讨喜。
哪有她的乖乖可爱?
隔日,裴明时从宫里出来,才踏进宋豫的院子,就看见奚澜站在廊下,闭了闭眼,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裴明时嘲笑了一下:“奚二郎君这是在做什么?被你大兄骂了,准备上吊呢?”
奚澜:“……”
一个人不能,也不应该这么讨厌!
他深吸一口气,远远就看见阿烛和宋枝枝往这边走来,眼皮一跳,迅速道:“那日澜多有冒犯,还请公主见谅。”
剩下该怎么说来着?
奚澜一个紧张就给忘了。
他急中生智,脱口而出:“公主若还不解气,让大兄以身相许还债!”
裴明时:“……”
你没事吧?
屋里头。
宋豫哈哈大笑。
奚照煮酪浆的手一抖。
宋豫抚须道:“好极好极。”
“不行!”
没想到最激动的是阿烛。
她三两步走上前,着急道:“我阿姐大业未成,就算是少煦哥哥也不能影响她!”
裴明时:“……”
乖乖也先住嘴。
宋枝枝拉了下阿烛,她鼓起腮帮子,面色微红,低头闷声不响走进去。
宋豫今日着重提了北方流民的事情,阿烛和宋枝枝虽然听的懵懵懂懂,但还是很认真。
当下局势混乱,豪强割据一方,士族作壁上观,在没彻底乱起来之前,如九江奚氏、陈郡谢氏等士族是不会轻易趟浑水。但这乱世之中,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偏安一隅。
奚澜低头在麻纸上写了几个人名,搁笔沉思。
阿烛咬指头,她和宋枝枝对局势不太敏感,唯一知道的就是干大事需要人和粮食。
“不许吃手。”裴明时时刻盯着阿烛,将她揽到身边,以帕子把她的手擦的干干净净,才团团包裹,紧紧握住。
裴明时的手掌都是茧子,也不似寻常女郎秀气纤细。她抓住阿烛的手,包裹的严严实实,手心的热意跟着一起送过去。
奚澜恰好看见,心里泛酸。
宋豫吓唬道:“再咬手指头,小心烂嘴巴。”
宋枝枝驳道:“阿烛的手是干净的。”
“干净的也不行。”裴明时的指腹轻轻摁揉着阿烛的虎口,这里有昨日练剑的时候留下的红痕。
虽说是木剑,但对阿烛来说依旧有些吃力。
阿烛乖乖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宋豫的美髯。
看得人直发毛。
宋豫连忙开始赶人:“三娘和少煦留下,你们都出去罢。”
宋枝枝要去宋豫的书房抄书。
阿烛刚想与她一起,就被人叫住。
宋枝枝回头,看了看不大好相处的奚二郎君,又看了看反应过来后又开始生闷气的阿烛。
她迟疑道:“阿烛,那你一会儿再过来找我吧。”
阿烛才不想理奚澜。
“你想说什么?有话快说。”
奚澜皱眉道:“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
他还差点把兄长给送出去。
奚澜想起来就后悔。回去也不知道会不会挨揍。
不过他都这么大个人了。
兄长应该也不会好意思在打他。
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奚澜拿出一包还热乎的红豆饼,从袖子里拿出来,香气瞬间扑面而来,勾人得很。
他认真道:“你还生气吗?我已经道歉了,日后绝不会再针对裴明时。”
你别生气了,原谅我吧。
这句话憋在肚子里,怎么也抹不下脸说出口。
阿烛低头看脚尖,“你道歉一点都不诚恳。自己做的错事,为什么要少煦哥哥给你还债?”
“……我错了。”
这句话说出来后,整个人就松快许多。
奚澜拉过阿烛的手,把红豆饼放在她手心。
开口不难听出妥协,少年郎君真心实意道:“我们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不想让你不高兴。”
阿烛抬头道:“你老是骗我。”
家人是阿烛的底线。
她在这个世上,只有阿姐一个家人了。
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比的。
阿烛莫名觉得有些委屈,“你每次都答应的好好的,然后和公主过不去,你是不是轻视女子,觉得我阿姐不配少煦哥哥付出?”
“没有。”他很快否认,鬼使神差地轻轻捏了一下阿烛的无名指。
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丹凤眼睁大,阿烛呆呆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蝉鸣聒噪,声声入耳。
少年郎君绷着脸,忍着羞意,低声承认自己的错误:“是我心胸狭隘,我觉得世上没有任何人能配得上大兄。我知道那是大兄自己的选择,可我还是迁怒了裴明时。是我不对。”
阿烛捏着手中的红豆饼,那股子酥麻似乎还未淡去,脑子里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忽然问:“七娘说,这个红豆饼得卯初就去排队等着。”
奚澜愣了一下,他这么认真地剖析自己,怎么就说到红豆饼了?
虽然弄不懂,但他还是回答:“怎么了?你今日不想吃吗?”
阿烛又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拿白绢包着,是不是太奢靡了?”
奚澜不明所以,又琢磨不透,试探着道:“那我以后,节俭一些?”
阿烛瞅着他,瞅他泛红的脸颊,云霞的颜色自耳根蔓延至脖颈,被她这么一看,双手都背在身后,更显拘谨。
奚澜道:“阿烛,你还生气吗?”
阿烛摇了摇头。
不生气了。
奚澜如释重负,眼中流露出喜悦,笑意点点。
“那我们,和好如初?”
“好。”
阿烛点头,将红豆饼还给他,道:“你等一下。”
她急匆匆地去找离开,去找小童拿了一盒专门擦烫伤的药。
等跑回来时,奚澜还立在原地。
手中的红豆饼快没了温度。
他没有被撇下的委屈,只道:“这个要趁热吃。”
只是方才他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她。
阿烛把烫伤药给他,认真道:“奚二郎君,下次不要去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