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还是那一辆牛车。
裴明时闭目养神,奚照教阿烛下棋。
奚澜在一旁“指手画脚”。
“别下这,下这里无用。”
“直接堵他后路,杀他个片甲不留。”
“走这,对。”
阿烛其实不懂,但她听话,奚澜让她下哪她就下哪。
最后变成了奚照兄弟二人博弈。
一盘结束,阿烛十分积极地开始数棋子,“……黑子一百八十一子,白子一百八十子,我们赢了诶!”
“不算。”裴明时忽然睁眼,瞥一眼棋局,“黑子先行一步,你们这也好意思算赢?”
阿烛似懂非懂,没有被打击到,跃跃欲试:“那再来!”
奚澜刚要开口。
“奚少池。”
奚照抬眼,语气轻飘飘,“你皮痒了是不是?”
奚澜:“……”
阿烛低下头,忍笑忍得很辛苦。
“阿烛。”奚照招手,示意她看棋局,温声道:“有时候,我们能减少不必要的损失,就莫要不择手段、步步紧逼。两败俱伤没有任何好处。”
奚澜别过脸去。
阿烛很认真地听着,问:“少煦哥哥的意思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可取。因为划不来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能达成目的,又有什么关系?”奚澜道。
裴明时闭了闭眼,道:“下棋如排兵布阵,一兵一卒皆是性命。今日你为赢而不择手段,将他们尽数牺牲,来日身临险境,又该如何?”
“妇人之仁!”奚澜嗤之以鼻。
“冲锋陷阵是主将的事。”裴明时目光如炬,锐利无比,“奚少煦说的是不择手段,而非其他。倘若有更好的办法,徐徐图之,又何必做出不必要的伤亡?”
矛头直对,奚澜眼神转冷。
奚照默默收拾棋盘,并不准备掺合其中。
阿烛张了张嘴,想说话。
“冲锋陷阵自然是主将之责。”奚澜冷冷道,“既然如此,公主是主帅还是主将?”
一句话,令牛车中气氛瞬间冷凝。
奚照捏住手中的白子。
好久迟迟未动。
“少池。”他道。
“我说错了吗?”奚澜语气不善,大抵是被弄出了火气,也或许是债多不愁,他咄咄逼人,直接将矛盾摆在明面。
“我不过是想知道,大兄心服口服甘愿辅佐的人,是徒有其表,还是名副其实。”
阿烛拉住他的手,隔着一层衣料,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她好像听懂了,但不知道为何有些害怕。
不是下棋吗?
怎么针锋相对起来了?
裴明时笑了笑,道:“帝王将帅之才,我皆兼备。奚二郎君看我不惯,无非因我女儿身。所以不论我怎么做,都无法满意。”
手腕忽然收紧,阿烛抓着他的手,怒目而视。
她抿嘴道:“奚二郎君,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奚澜:“没有!”
裴明时似笑非笑。
奚澜又改口道:“以前有,但现在不是。”
阿烛慢慢松了手,“哦……”
奚澜轻轻拉住了她的袖子,“我……”
“少动手动脚。”裴明时冷声道。
阿烛默默把袖子扯回来,转过身子,耷拉着脑袋背对奚澜。
裴明时抱着她。奚照与她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她这样温柔似水。
“不要紧,我们不理他。乖乖别生气,生气伤身体。”
阿烛觉得自己又受到了欺骗,将脸埋在裴明时怀里,闷声不响。
她不想再和奚澜说话了。
奚照给了弟弟一个“活该”的眼神,奚澜抿了抿嘴,垂下眼帘。
他是不会当着裴明时的面服软的。
裴明时将阿烛几人送到宋家,自己回了宫。
“阿烛!”
奚澜原以为他们同路,他打了个一路的腹稿,在看见她就这么径直向宋枝枝的院子走去时全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奚澜慌了一下。
阿烛低着头好似没听见。
奚澜自然不能追上去,此处时常有人经过,他不想让人误会阿烛。
奚照将他带回去,关了门,问:“你知道错了吗?”
藏在大袖中的手不知不觉就抓红了掌心,奚澜沉默不语。
好半天,才道:“我不该在阿烛面前和裴明时对着干。”
他明明早就在梦里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却还是控制不住情绪。
奚照说他活该是对的。
“少池。”
回应他的是一声叹息。
奚照知道他固执,但没想到他能固执到这种地步,简直是冥顽不灵。
奚澜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自己错在哪儿了。
“你告诉我,你是因为我讨厌公主,还是因为阿烛?亦或者两者都有?”奚照冷声道,“说实话。”
“……”
奚澜不情愿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大兄为什么会在这么多人中选中裴明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阿烛见到她就挪不动脚步。”
奚澜最在意的两个人,都跟被裴明时灌了迷魂汤一样。
奚澜道:“裴明时是女子,她要走的路注定比旁人难千百倍。大兄到底是认可她的能力,还是因为喜欢,所以盲目信从?”
奚照反问道:“在你心中,我是那种会为了喜欢而牺牲一切的人?”
奚澜满脸写着“难道不是吗?”。
奚照:“……”
“那我今日认认真真告诉你,不是。”奚照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每个人的选择不同,要走的路也不一样。少池,选择她是我今生最大的叛逆。我知道,阿耶不会愿意,族中长辈一定反对,但我没想到,意见最大的会是你。”
奚澜忍不住道:“说的好像我的意见很重要一样。”
奚照坦然道:“是不重要。我从不要求你理解我的选择,但我希望,你可以尊重,即便冷眼旁观,也不要横插中间叫我为难。”
“她到底好在哪?”奚澜固执道。
奚照在心里回答:她好在强大的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心。士族寒门,乃至旁人口中的贱民,她都一视同仁。
她这些年来从未有过一日懈怠。
她要打压士族气焰,拔除宗室蛀虫,她不求人人平等,她只求百姓丰衣足食,自己问心无愧。
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来结束这一切,她愿意顶着所有压力站出来。
倘若有仁厚之君,她也甘愿为臣扫平一切障碍。
可是没有。
他们曾站在城楼之上,裴明时问他:“何为天命所在?”
奚照答不上来。他也觉得她想做的事情太难了。
士族门阀根基深厚,宗室中人依靠祖宗荫庇享福,这也导致朝廷之中没有寒门子弟。难便是难在此处,恶性循环。有钱的人越来越有钱,可最底层的人连活着都那么艰难。
捡着士族高门倒进水渠的泔水桶,这仿佛就是许多人最幸福的吃饱时刻。
可裴明时却指着外头的流民,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即是天命!”
奚照心头一震。
至今无法忘却。
“这、这话随便来个人都能说……”
“没有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奚照盯着他,轻声道:“没有人。”
“我在她身上看见了我想要的未来,所以,陪伴左右,出谋划策,我甘之如饴。”
“大兄不觉得委屈?”
“你在阿烛面前伏低做小,委屈吗?”
一击毙命。
奚澜顿时涨红脸,“我没、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委屈?还是没有伏低做小?”
“我那怎么算伏低做小?!”奚澜恼怒道,“我想讨她欢心,多做一些不是应该的吗?”
奚照眼中流露笑意,温声道:“哦,原来如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少池。
奚澜:“……”
“我跟大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奚澜憋出一句话:“阿烛在梦里是喜欢我的!”
奚照脸上的笑容一寸寸裂开:“……?”
安静片刻,他目光心疼,温声细语道:“大兄现在就去给你请大医来看看,别怕,这病会好的。”
奚澜脸爆红:“……”
里子面子全丢尽了。
“别去……大兄,我做梦还不行吗?”
奚照变脸很快,唾弃道:“异想天开!龌龊之极!”
“……”
奚照冷哼一声,“你问我公主好在哪,那我问你,阿烛又好在哪?她与公主一见如故,你呢?你与她相识不过短短几月,你可不要告诉我,这就情根深种了。”
“倘若我要你离开阿烛,阿烛配不上你,你又该当如何?”
“……”奚澜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他,“大兄,你好像个恶婆婆。”
亏阿烛一口一个“少煦哥哥”!对他这么尊敬信任!
奚照:“……”
他纳闷了,“奚少池,你怎么有脸说这话?”
“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影响不了我的选择。同样,你既知道你要讨阿烛欢心,多做一些是应该的,那么就该清楚公主在她心中的地位。她待公主如亲姊,你辱她亲人,还指望她给你什么好脸色不成?”
奚澜没说话,好半天才低声道:“我这不是已经在努力接受了吗……”
奚照走到他面前,放缓语气,“想通了吗?”
奚澜霍然起身,“我去跟阿烛解释。”
他不是觉得裴明时不好,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裴明时的优秀。
他觉得没有人能配得上兄长,更没有人能让兄长甘之如饴屈于人下。
他知道自己狭隘、偏激。
所以从始至终,梦里的少年郎君始终不愿表明心迹。
他知道阿烛知道,所以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
奚照看着他急步出门,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他阿烛现在或许已经在去往郡主府的路上的事情。
年轻人总是要多经历一些磨难,才会明白人世间的残酷。
奚澜让闲着没事逗蛐蛐的小童去请阿烛。
小童很快回来,边跑边喘气,满头大汗道:“不、不在啊。”
“秦娘子出去啦!”
“……”
阿烛回院子换了身衣裳就出门了。松雪陪着她一起。
烈日之下,郡主府的门房无精打采,就是看见阿烛来了,也懒懒散散。
阿烛走进去之后,便发现整个府里萧条无比,和从前完全就是两个景象。
安成郡主已经好些日子没出门了。外头沸沸扬扬的流言足以将她淹没,她企图栽赃嫁祸、浑水摸鱼,让人掩盖过去,但青州罗氏、汲郡温氏等大族焉会放过她?
这水越搅越浑浊。
安成郡主早已不能置身事外。
她如今每日提心吊胆,虽说拿不到证据,但人言可畏,难保陛下不会为了平息众怒将一切都推在她头上。
安成郡主瘦了一大圈,面色几乎苍白如纸,阿烛看见都忍不住心疼了一下,都这样了,还想着为宝贝女儿谋算着。
真是太不容易啦。
安成郡主不知道松雪是裴明时身边的人,只当她是宋家的仆婢,看见阿烛的那一刻,脑海中冒出第一个念头便是将她捆起来、放血!
如意的病不能再等下去了!
那些东西几乎长满了半个身子,再下去一定撑不了多久。
安成郡主甚至没有与阿烛虚情假意,提了提嘴角,道:“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啊。”
“阿娘。”阿烛是个孝顺孩子,即便她已经听说安成郡主或许是害死她阿耶的凶手,但她依旧道:“阿娘,我来看你了。我有一事不解,想请教阿娘。”
钱妈妈在一旁虎视眈眈,就等安成郡主张口,她立马喊了人把阿烛她们捆了!
安成郡主冷冷地看着她,“你是想问,你阿耶是不是我杀害的,是吗?”
阿烛神情复杂,有难以置信的悲伤,还有无法描述的愤怒。
她道:“所以薛三夫人说的都是真的?阿娘真的害了阿耶?为什么?我一直不肯相信,阿娘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成郡主冷笑道:“温九娘向来嫉恨我,她这个贱人朝三暮四,早些年就对你阿耶心生爱慕,偏又瞧不上你阿耶出身,这才嫁给薛三郎。她的话你若是相信,又何必来找我?你既来寻我,那就该明白,谁才是你阿娘!我辛辛苦苦生下你,便是让你听从旁人挑拨来质问我的吗?”
阿烛在心里道:好一个黑白颠倒,倒打一耙!
“我自然是更相信阿娘的。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心甘情愿为如意治病?”
“好,那你现在就救如意!”安成郡主彻底撕下那张虚伪的面皮,她一把擒住阿烛的手,要抓着她去留珍阁,“只要你乖乖听阿娘的话,阿娘最爱的人永远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