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正时分,一辆牛车缓缓走向城外。
路过城门口,面对这辆没有任何族徽的牛车,士兵照例询查盘问。
“里头是什么人?”快要宵禁,这个时辰还要出去,士兵的语气不大好。
也是有看人下菜的习惯。盛京风气奢靡,虽因战事紧张,牛车盛行,但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行还是用的马车,这种丝毫不起眼的牛车,向来也不会是什么高门士族……
车帘中递出一块玉佩,车夫接过来,对士兵道:“我家主人要赶去访友,还请快快放行。”
目光触及玉佩,士兵面色一变,脸上连忙堆起笑容,恭敬让开,躬身道:“您请。”
牛车不疾不徐出了城。
半路时候,奚澜给了车夫一袋沉甸甸的米粮,车夫感恩戴德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车夫下了牛车,将米粮揣在怀里,对着牛车离去的方向跪下磕了个头,然后美滋滋地归家去。
剩下一半路,奚澜自己接手。
松雪皱眉道:“安成郡主竟然在宋家外头安插了眼线,真是……”
“不择手段。”阿烛接了一句,在她脸上看不出半点紧张,还安慰松雪道,“松雪阿姊不用担心。她盯得再紧,我们不还是照样出来了?”
“困兽之斗,不足为虑。”她道。
松雪微微一笑,对外头赶车的奚澜道:“辛苦奚二郎君,一会儿还是奴来吧。”
奚澜正要答应,忽觉身后车帘挽起。
阿烛扶着一旁,跪坐于前,一边打量着沿途风景,一边儿捧着脸赞叹。
“奚二郎君,真人不露相,你还会赶车诶。”
奚澜咳了咳,回头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语气不自觉柔和。
“你也想学?”
“阿烛。”里头传出松雪的声音,十分严肃,“当心,别摔下去。“
往青龙山的路有些颠簸,牛车比马车更舒服。
阿烛乖乖坐好。赶车看上去有点难,学也可以,说不定日后就能用上了呢?
奚澜道:“我可以教你。”
阿烛想了想,先道谢:“谢谢奚二郎君。”
一刻钟后,松雪提出换人,“奚二郎君先进来歇一歇吧。”
结果被奚澜一口拒绝。
“不必,还是我来吧。”
“……”松雪的目光落在阿烛身上,若有所思。
奚照兄弟二人朴素和气,但也只是相较于其他士族子弟才会如此,论起傲气,也是半分不少的。松雪何德何能,这辈子竟然还能坐上奚二郎君亲自驱赶的牛车。
阿烛是真的觉得赶车的少年郎君有一种沐浴在金光之下的朦胧美。
好想、好想摸一摸他的脸……
会被当成登徒子抓起来打吧?
阿烛紧张地吃手手。
“饿了?”松雪拍了下她的爪子,从食盒中取出几碟奶酪制的点心。
带着浓浓的奶香。
在松雪眼里,阿烛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她和十三岁的宋枝枝坐在一起,看着都格外瘦弱娇小。
阿烛啃着点心,还不忘给奚澜递一块。
余温尚在,奶香扑面而来。
奚澜生在南方,很少吃这种东西。不过这是阿烛给的,他接过来,温热指腹轻轻擦过她掌心,阿烛下意识迅速缩了回去。
“好痒……”她嘟囔了一句,心里升起一丝说不上来的怪异。
奚澜抿了一口奶糕,神情自若,如果忽略那泛红的耳廓。
牛车在青龙山脚下停,提前接应的人将牛车从方便运输的小道送上去。松雪离开一段时日,踩着青石板,眼神流露一丝想念。
她身轻如燕,加上早已习惯这段上山下山的路,丝毫不觉得累。阿烛也还好,锻炼显成效,她觉得没有第一次来那么辛苦。
松雪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奚澜,他走在阿烛身后,时刻注意着阿烛,好几次下意识探出手扶她,之后还是默默躲了回去。
松雪道:“三娘他们还在路上,兴许要戌正时分才会到。阿烛若是饿了,就先用食,不要等着。今日大家都休沐,你也好好玩。等一会儿我让人给你抓一只刺猬或是山里的野兔。”
阿烛“奥”了一声,懂事道:“松雪阿姊若是忙就先去吧,不必管我。“
“我一会儿再来寻你。”松雪快步流星,几个呼吸功夫,就消失在阿烛眼前。
阿烛不禁流露羡慕。
奚澜:“……”
这点不管是在梦还是现在,确实都从未变过。
阿烛很崇拜武艺高强的人。
还有一小段路,大概一刻钟,就到别院了。
奚澜捏了捏袖中的纸条儿,假装不在意道:“需要帮忙吗?”
讨得欢心第一步——
体贴入微。
阿烛有点走不动了,晕乎乎的,她想起上一回上山,是裴明时拉着她。
“你可以拉我吗?”阿烛弱弱道,实在没力气了,垂头丧气道,“我想歇一歇。”
奚澜心中一喜。这和天降甘霖有什么区别?
他轻轻拉了一下阿烛的手,在她疑惑回头的时候,认真道:“我背你。”
阿烛的脑门缓缓打出一个:“?”
她就是有点累而已。
“不用了!”她一挥手,豪气万丈,“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上山路难,才刻骨铭心……”
奚澜打断道:“劳其筋骨不差这一小段路。”
“不背的话,我拉着你走?”
阿烛不假思索道:“拉我拉我!”
奚澜一步两个台阶,走到阿烛身前,伸出悄悄用帕子擦了好几遍手汗的手,镇定道:“走吧。”
阿烛有点不好意思,“奚二郎君,我可不可以……”
奚澜一口答应:“可以。”
“……我还没说呢。”
奚澜忍着热意,低声道:“只要你说的,都可以。”
讨得欢心第二步——
百依百顺。
阿烛停住脚步,忽然之间觉得奚澜的手滚·烫无比。
她慢慢缩了回去,奚澜诧异回头,不明所以。
他哪里说错了吗?
是……太孟浪了?
阿烛警惕地看着他,迟疑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情?”
奚澜:“???”
阿烛嘀咕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奚澜:“……”
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心虚,奚澜憋红了脸,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先行一步,你慢慢跟上来吧。”
对啊!这副样子才正常啊!
阿烛连忙拉住他袖子,“我错了错了,奚二郎君,你别走。”
奚澜瞥她一眼,手掌托住她手臂,将她拉了上来。
阿烛恨不得整个人靠上去,眼皮子开始打架,自以为悄悄地将大半重量都压在奚澜身上,几乎就是被拖着走的。
阿烛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眼睛,含糊道:“我等下不吃东西了,我想睡一会儿。奚二郎君,你、你能不能和松雪阿姊说一声,半个时辰后喊我……我要去接阿姐。”
奚澜说好,又问:“真的不用背你?”
阿烛不好意思,她摇了摇头,困倦的同时心想:如果是阿兄就好了。她可以趴在阿兄的背上安安心心地睡觉。
终于到了别院,松雪没想到阿烛走个路都能把自己走睡着,几乎是脑袋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梦乡。
奚澜坐在外头用了饭,目光却总是望向屋里。
地面微微震动,还有壮年男子被打趴下的闷哼声。
后山那一片,都包括在别院之中。
是裴明时养的部曲。
戌初,松雪急匆匆走来,低声道:“奚二郎君,三娘他们在半路遭遇流寇,奴要带人下山,请您照看阿烛一二。”
奚澜眼孔皱缩,迅速起身,幸而他外出向来剑不离身。
“在哪?我去、你留下。保护好她。”
松雪来不及阻止,少年郎君得了地点便飞快赶往。
无需部曲,他一个人足以。
等阿烛迷迷糊糊醒来,什么时辰了?松雪阿姊为什么没有叫她?裴明时他们还没有回来吗?
松雪看见阿烛走出来,并没有瞒她,面容之下隐藏着担忧,道:“三娘他们遭遇流寇,要迟一些到。奚二郎君只身前往,我叫了几十部曲一同前往。阿烛,没事的。”
短短几句话,让阿烛脸上的血色一寸一寸消失,变得苍白无比。
她张了张嘴,她只是打了个盹的功夫,怎么就、怎么就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已经过去很久了吗?”阿烛摁着心口,努力平缓呼吸。
“过去半个时辰。眼下已经是亥初。”
阿烛随便吃了点东西,努力保持镇定,问道:“为何不能再多派一些人?”
“人多反倒不利,声势浩大容易暴露。”松雪耐着性子与她解释,“这些个部曲,是去年才开始培养,三娘要他们另有用处。阿烛不必担心,三娘也算到了这些意外,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的脚步声。
是阿姐他们回来了吗?
松雪听声辩人,脸上不由露出笑容,见她没有反对,阿烛赶过去开门,浓重的黑影将她笼罩,黑夜之中,阿烛看不清楚,只凭着感觉抱了上去,哽忍不住哽咽声。
“阿姐!”
空气之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奚澜手脚僵住,整个人立在原地。
本来还搀扶奚照的裴明时:“???”
阿烛认错人也就罢了,你怎么回事?好意思腆着个脸鸠占鹊巢?!
裴明时扔下奚照,没踹他一脚完全是看在他是个伤患的份上。
正巧这时松雪举着灯走出来,“三娘,没事……吧?”
尾音落地,松雪瞠目结舌。
这、这!
再是情难自已,也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阿烛还没发现不对劲,揪着奚澜的袖子抱着他哭唧唧:“阿姐,你有没有事呀?你是不是受伤了?”
裴明时的脸更黑了。
奚照默默往边上挪了挪,一个部曲扶着他,小声道:“奚郎君,我先将您送回房。”
此处不宜久留。
奚照不是没给奚澜使眼色,但这头猪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喜的冲昏头脑。
完全没感受到周围杀意。
松雪回过神来,咳嗽一声,举起灯笼,提醒道:“阿烛。”
裴明时冷冷看了奚澜一眼,握住阿烛手臂,将她整个人拉到自己怀里,想敲脑袋,又没忍心下手。
这怎么会是阿烛的错?
要怪也是怪奚澜厚颜无耻。
被认错也不出声解释一二。
阿烛还在想阿姐胸口怎么这么硬,以为是锻炼的缘故。裴明时生的高挑,和奚澜差不了多少,加上天黑,阿烛自然以为走在最前头的就是裴明时。
此刻借着灯光,她满脸震惊,看看一言不发的裴明时,又看看满脸通红的奚澜。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咽了咽口水,反复几次,小声问道:“我要负责吗?”
奚澜:“……”
还有这种好事???
裴明时冷笑一声,“天黑好做梦。”
阿烛觉得自己就是个登徒子,对奚澜连连道歉,心虚目光时不时瞥向他的胸口。
——希望他不要发现上面全是眼泪。
“乖乖别理他,阿姐没有事。”裴明时抹去她眼角泪痕,语气不由自主柔和,“不哭了。”
奚照喊了一声,“过来用食吧。阿烛用过了吗?”
阿烛红着脸,将脸埋在裴明时肩膀上,哼哧哼哧道:“用过了。”
阿姐老喜欢当着别人的面喊她!
裴明时拉着她,细细叮嘱:“那些个心怀不轨的浪荡子、登徒子,阿烛看见一遍便打一遍,不用担心,我会赔钱的。”
“浪荡子”开始反思自己怎么会对裴明时改观:“……”
“登徒子”低下头十分愧疚,她怎么会认错人,真的不是色迷心窍吗?
大家都坐在院子里。
阿烛才发现奚照似乎一瘸一拐,奚澜也顾不上裴明时的冷嘲热讽,围在兄长身边,“大兄怎么坐在马车上都能受伤?”
奚澜赶到的时候,裴明时一个人就已经解决了大半,他来的及时,将剩下的一半制伏,一行人便往别院赶。压根没注意兄长的情况。
阿烛靠在裴明时身边,眼神好奇。
裴明时完全没给奚照留面子,冷笑一声,“你大兄正要下马车,忽然崴了脚。可真是比士族小娘子还要娇贵柔弱。”
娇贵柔弱的奚郎君:“……”
其实、也没必要,说的这样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