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枯萎,柳绿更胜前夕,墙上的蔷薇粉白相间,开得嫣然灿烂。
告别皇后,绵期依然坚持步行,故抬轿的福喜、德顺等只抬着空轿子远远地跟在后面。
走了百十来步,至一处木拱廊桥处,绵期刚上桥,就见着桥尾有一处粉色身影恰好转下桥去。
她疾走了几步至廊桥中后方的一处悬窗旁,呼喊青石砖路上正渐渐走远的女子,“白安侍留步!”
远处的女子听见声音,姗姗停住脚步,转身过来,见到绵期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她冷凝的脸庞,立时提起一个笑容。
绵期微整衣装,携着星玉率先上前去,一出了桥便看见白安侍也正朝自己走过来。
白安侍面色清冷柔弱,但走路的姿势却是娇媚异常的,每一步,必是脚尖先落下,脚跟再跟上,踏地的位置也不是鞋子的正前方,而是偏向内。
这样走起来,她的臀胯便不自觉地跟着摆动,和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儿,从小被要求的规行矩步是完全相斥的形态。
一个的言谈和表情皆可以收敛装扮,但仍旧有一些小细节是避之不及的。
上一世,逃亡在外的时候,绵期曾有机会见到过青楼女子,现在她再看白安侍迈步的动作,倒是和青楼女子有几分相像。
这就不对了,白安侍若是天生习惯这样走路,不是早该被白府里的教养嬷嬷辅正过来了?
“刚刚杜姐姐不是和皇后一道?怎么倒往这边走了?”白安侍笑染双魇,和适才簌宁轩冷眼旁观的她截然不同。
绵期舒眉莞尔,“想着皇后娘娘可能要回去练习书法,我看时辰也不早了,自然不能再叨扰皇后娘娘,于是就知趣地告退了。”她随便找了一个借口。
“哦,多亏姐姐细心了,嫔妾怎么就没听说过皇后喜好书法呢?”
绵期自觉失言,她现在是刚进宫一月的妃嫔,自然不应该知道皇后的喜好,这样说出来倒显得是她刻意调查了皇后一样。
“今日懿轩宫里,我向皇后娘娘请安,看见她右手中指左侧有茧,身上又有一股素日积攒的墨香,故我推断娘娘应是喜好弄墨之道。上午前去时,娘娘正为你和楚常在的事情烦扰,现在有了季连芳柔帮助,娘娘下午得了一点空,自然很有可能是要继续练习的。”绵期轻言曼语,昳丽容颜没有一丝慌乱。
“姐姐真是个细心人。”白安双眸垂下,不由哀叹,“嫔妾若早知道就不该去拜访楚常在,更不该和她争辩前朝才子许逸安的事情……也不会到了现在还要烦劳皇后娘娘、季连芳柔为臣妾惹上的糊涂事而费心……”
簌宁轩里她何其镇定,现在却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绵期将她的反应看到眼里,并不点破。
“妹妹多心了,皇后和季连芳柔她们不仅是为了妹妹,更是为了早日帮楚常在寻到丢失的孤本。你也莫要担心,我相信此事,待后日季连芳柔查明真相,定会还妹妹一个清白的。”既然对方喜好做戏,那她便陪她做全吧。
白安侍缓点了两下下颌。
因雨珠阁方向在东边,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又结伴往前走去。
然而她二人皆是不知道,此时正有一个男人站在高高的廊桥上凝视着她们——
“皇上,飒嫔娘娘还等着您呢?您怎么……”钰得顺自然不敢对皇帝多加质问,只是现下天色将晚,若是皇帝去到爽犀宫的时间晚了,飒嫔还不知道要怎么挤兑自己。
皇帝并没有理会钰得顺,他目光依然投注在斜下方的青砖路上——走着的几名女子身上,最前面左首边的那名妃嫔背影,让他觉得好一阵没来由的熟悉……
看了半晌,皇帝到底没想不起是谁,只得在钰得顺翻来覆去的提醒下,不耐烦得往爽犀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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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青灰,弯月还挂在不远处的天际,还有一个时辰才是破晓,簌宁轩内外都还是一片寂默。
这际—
“吱呀——”一声,通往簌宁轩最外层一个院子的门,被从里打开,一个长相不起眼的老嬷嬷从里面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不知她意欲做何事。
这名嬷嬷并没有马上动,而是站在原地,小心仔细地观望了一圈四周——
外院中除了被微风吹得摇晃的细草外,其他无一处不是安静的,确认了这一点,她才悄悄地向南边火房去了。
匍匐在房顶上穿着黑衣的两名侍卫,看见老嬷嬷进了屋,彼此交换了一个神色,双双施展轻功腾起,不过眨眼功夫,两人已落到了火房顶上。
他们像蝙蝠一样从房顶倒挂下来,不动声色地监视着火房中的一切——
老嬷嬷丢了些干草到炉子里,然后取出两枚火石,敲击着打出火星,引燃了干草。
侍卫们皆是心生疑窦,这离天亮还早,这名嬷嬷不好好睡觉,怎会到这儿来生火?
会不会是楚常在夜里饿了?
央人来做吃食?
如是揣测着,他们才没有马上下去盘问,而是持着观望的态度继续观察。
老嬷嬷坐在火炉前一动不动,待火势长起来,才动作迟缓地从自己衣襟子里取出一本蓝封的书册丢进了火中——
两名侍卫这才意识到不对,如迅雷般从檐下飞进来,一人去挽救那书册,一人去擒住这嬷嬷——
最后,人是轻松捉住了,可书册却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
两名侍卫简单合计了一下,侍卫甲便去懿轩宫向皇后禀报,而侍卫乙则是押住了老嬷嬷,找到了簌宁轩的管事太监,让他进去请楚常在起身。
一个时辰后,皇后伴随着第一缕曙光驾到簌宁轩。
绵期告诉过皇后,宫人们也常年被拘在后宫中,见识有限,季连芳柔的本事就算在宫外也是难得一见,她和季连芳柔演的那场戏,对于绝大部分不知内情的人来说,都会多多少少的被骗住。
尤那本就心虚的窃书贼,这时会因为内心的恐惧而做出一些反常行为。
胆子小的就是惶惶不可终日,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或者过分得激动;胆子大的可能就想着怎么逃出宫去,因此只要派侍卫密切关注各人反应,揪出窃书人的可能性便有七八成。
不过皇后早上得到消息,她真的没想到偷书的是个老嬷嬷。
如果是个小太监或年轻宫女,贪图富贵偷书去卖还合理,一个老嬷嬷辛劳了一辈子,早应该看透世事,如果还会做这窃书的不明智举动?
皇后迈步入到厅中,发现楚常在并没像昨天一样激动,而是默默坐在上位一言不发,而默默跪在下边的老嬷嬷,应该就是那窃书贼没错了。
见皇后来了,楚常在明显滞了一下,才起身请安行礼,“给皇后娘娘请安——”
“抓住了偷书之人,楚常在的脸色怎么反而越来越糟了?”皇后不解地问。
“只因此人是从小照看我的奶娘,当初,臣妾义无返顾挑选她陪我进宫来,谁知道她……”背叛了她。
“哦?下跪之人——”皇后略略吃惊后,转向了跪在地上的老嬷嬷,“楚常在说你是她的奶娘,既然是从小伴着她长大的,本该衷心于她,你又何故做出这种事?”
“回皇后娘娘,老奴的确自小主尚在襁褓中的时候,就开始伺候小姐了,去年小姐要进宫时,挑选了老奴,老奴这把老身子骨,也活不了几年了,在哪没了不一样?便就答应了。”
“半月前,有公公来通知老奴,说宣武门外有老奴的亲人等候相见,到了一看竟是我那老家的不争气儿子,他说做买卖欠了一屁股的债,偏他媳妇又给她生了一对双珠儿,他家里大的小的都要吃饭,是来问老奴要钱的,可是老奴的积蓄早就在进京前就都给他了,现又问老奴要,老奴哪里还会有……”
皇后听完心中不是滋味,问这老嬷嬷,“你既然需要钱,为何不跟楚常在讨,偏生要偷她这本心爱的书?”
听了皇后的一问,老嬷嬷声音愈加低沉下去,“老奴问小主要过,可小主说她刚进宫,各处都需要打点,没有闲钱给老奴……老奴这才心生了歹意,恰逢那天白安侍来了,小主取出这本书来让白安侍鉴别真伪时,老奴正在一旁,小主走后,白安侍和自己的随侍宫女一直赞叹这本书怎么真怎么好,是以等白安侍走了,老奴便悄悄拿了书……”
“殷嬷嬷,我倒是不知道你专捡贵重东西偷呢!”楚常在蔑视地哼了一声,丝毫不同情这名带大她的嬷嬷,眼里仅仅流露出对书惋惜,“就是可惜我那许逸欢的孤本佛经了,竟然被你烧了!”
“昨日见季连芳柔的绝技,老奴十分害怕,老奴这贱骨头死了没什么,老奴是怕连累自己的儿子和媳妇。”
是以她才会趁寂静无人时去烧了书,若万一被季连芳柔看出来,她身边搜不出书,至少她可以抵赖周旋一番。
皇后看着老嬷嬷不由有些心酸,其情可悯,不过她身为后宫之主,如她直接赦免了殷嬷嬷,以后的事情都循此例,未免乱了规矩。如若楚常在能以孝义请求,那就会好办许多。
故她有意问楚常在,“佛经虽已经被殷嬷嬷烧毁了,但她毕竟是你的奶娘,楚妹妹是否觉得处罚可以稍减?”
楚常在半天无语,盯着殷嬷嬷的头顶看了好一阵,方启唇,“皇后娘娘,就算她是我奶娘,这规矩还是不能乱的。”
皇后听她这么说,不由惊了惊,垂下眼来,默了默,最终还是挥了两下手,便有两个太监上前来,将殷嬷嬷拖出去受板子去了。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规律的板子落在人肉手上的“啪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