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提水桶的阿则和周继出去以后。
站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框边的虞晚才开口说话。
“明礼早在小半个月前就请镇上渔民打捞海参,没能过来给伯娘庆生,他心里总觉得不合适。”
郭贞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得更是热络,“明礼是个孝顺孩子,他在部队事忙,还是要以工作为重,生日跟其他日子一样,就是好菜多了两道。”
“坐火车累了吧?快坐着歇会,等你大伯回来就开饭。”
虞晚是侄儿媳妇,在郭贞眼里其实是儿媳妇,跟在后面进屋的沈明沁,看到她妈拉着虞晚说不停,连连摇脑袋。
前几天,她妈给大舅打电话,让帮着购置穗城最时兴最好的婴儿衣服,还有婴儿床被。
难不成她要当姑姑了?
沈明沁满脑子瞎猜,眼睛有意无意地往虞晚肚子上瞧。
家里有个喝奶的小不点,也挺好玩。
虞晚被伯娘拉着坐到沙发上,诉说饭菜相思,“伯娘,我真的好想吃你做的饭菜,做梦都在想你做的油煎肉、板栗炖鸡,还有你炒的各种小青菜。”
“馋很了吧?大湾那边的条件是有些艰苦,等会你多吃些。”
说话间,郭贞没忘细细打量虞晚,觉得她脸都小了一圈,没肉没菜的日子是实打实的难熬,要不是家里给寄东西过去,还不知道小两口要饿成什么样。
“这几天住在家里,伯娘给你多做些好吃的补身体,身子太瘦可不好。”
*
中午饭全是郭贞的拿手菜,有板栗炖鸡、清蒸金线鱼、辣椒炒油煎肉、香辣酱豆腐还有两道不认识的炒青菜。
一整桌菜,都是虞晚喜欢吃的。
吃饭时,大伯沈长年问起大湾那边的事,虞晚一一作答,等问到沈明礼有没有劝说陆老回京市。
她也跟着犯愁,陆家姥爷固执得不得了,让回京市养老,跟要他老人家的命一样。
“劝了,劝过好几回,姥爷不怎么想回去。”
沈明沁最钦佩那种为光辉事业,付出一生的人,陆家姥爷就是她的榜样。
“不回就不回,有什么好劝的?为石油事业奋斗不息,是陆老的一生志愿,我们大家都应该支持,怎么能拖人家后腿?”
郭贞听得直笑:“你少说两句话,多喝点鸡汤补一补。”
听到陆老不愿意回京市,沈长年就没再问,转而语气和善地关心侄儿媳妇。
“小虞在大湾那边还适应吧?这次回来多住一段时间,那边最近比较乱,明礼可能顾不上你。”
沈家的女人,除了虞晚,都不清楚山雨欲来,战火将起。
所以也没听出沈长年话里的乱,是什么乱。
国庆节之前,华越友谊桥上被枪杀的巡视士兵消息,对外并没有公开。
被枪杀的士兵照片,从边境送到沈长年手里,他也只是拨了一通开展秘密追悼会的电话。
八月初,西昆第28军庄政委被枪杀。
九月份,边境桥巡视士兵被枪杀。
两件事发生的时间,过于巧合。
*
饭后,虞晚主动帮伯娘收拾碗筷。
郭贞却不要她做这些事,“你来小日子肚子总不大舒服,平时要少碰生凉水,洗碗有勤务兵,你不用动这个手。”
说起经期,虞晚也有些头疼,那毛病真是怎么都治不好。
在现代的时候,她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是要等结婚生了孩子才会自然好,现在婚是结了,孩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临走的前两晚,她拉着沈明礼折腾了七八回。
把容易怀孕的姿势,都试了一遍,第二天天亮,沈明礼起床都没什么精神,要是还怀不上。
虞晚真心怀疑沈明礼是不是有死精症。
不然月月在危险期同房,怎么能怀不上?
抱着这点猜疑,到了10月30号,大伯娘的生日当天。
家里来了许多客人。
虞晚全不认识,伯娘忙着招呼客人,沈明沁给她一一介绍,这是谁谁谁,那是谁谁谁。
全是伯娘郭贞的朋友和从穗城过来的亲戚。
等寒暄完,一直在文工团呆着的沈明鑫和王婵,也一块儿进了院门。
看到两人一起出现在院门口,虞晚还有些诧异。
沈明沁比她更意外,拉她到树下说悄悄话,“明鑫旁边站着的人是王婵,你可能没见过,但你应该认识。
她是陆家小舅的继女,在西昆文工团当女文艺兵,两人一直不对付,今天凑到一起,多半是要闹笑话。”
“你别跟她俩靠太近。”
说着,还不放心地看向虞晚的肚子,别把小娃娃给撞没了。
今年生日,郭贞没打算过,架不住朋友还有娘家那边亲戚的热情。
考虑安全,过生日的场地选在院子里。
从文工团请假回来的沈明鑫,在路上遇到王婵,两人一块儿进了院门。
又分开,各找各的人。
沈明鑫抻着脖子到处瞧,直到看到树后的一抹杏色裙摆,才迈着小碎步走过去。
“姐。”
她有意忽略沈明沁旁边站着的虞晚,故意不跟她打招呼。
瞥清虞晚身上穿的格子衬衣和白长裤,又似得意似炫耀地喊了声,“嫂子,你也在啊?什么时候从大湾回来的?我看你好像都瘦了些。”
沈明鑫今天特意穿了身红白条纹连衣裙,配一双白色凉皮鞋和水晶袜,有种精雕细琢的美。
加上她留长的过耳发,耳后还别上了一枚钢丝发卡。
怎么看都是新时代干练女性。
“……”
虞晚没留意沈明鑫的小心思,掏出裤包里的手帕捂在鼻尖,快速往后退了一大步。
沈明鑫到底抹了多少擦脸膏?
香得能闷死人。
“啊嚏,啊嚏。”
一连打了两个喷嚏,沈明沁看虞晚被熏得厉害,扭头问沈明鑫,“你身上擦了什么?以前也没见你这么爱打扮。”
沈明鑫觉得她姐有病,不用理会,认为虞晚是故意恶心她。
“我用的是穗城那边买来的新款雅霜,洗澡用的是茉莉花香皂,裙子用桂花肥皂洗了一遍,别人都说好闻,怎么可能熏人?”
“怪不得,弄那么杂,是够呛人的。”
沈明沁认为沈明鑫最近两个月的变化有点大,以前是一身军装不离身。
现在开始穿连衣裙打扮自己。
就是怎么瞧,都有种杂乱无章的不协调。
她长相普通,身材也普通,以前穿军装,还能夸一句英姿飒爽,现在怎么看都是不伦不类。
这会儿还学小虞擦香膏,人家擦的是薄荷,洗衣服用的是白菊牌肥皂,靠近了闻,也只是一股极淡极淡的檀香味。
跟她站在一处说笑,是眼睛舒服,鼻子也舒服。
“不懂欣赏。”
沈明鑫掸了下连衣裙裙摆,眼睛翻到另一处,看到凉亭里正巴结她妈的王婵,觉得这人也讨厌得碍眼。
脸皮厚得跟城墙一样,平时节假日不来,专挑她家来外客的时候上门。
存的什么心思,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啊嚏。”
虞晚又打了一个喷嚏,实在受不了沈明鑫身上的各种香味混合,捂着手帕一个大跨步退到人少的台阶处。
王婵进了沈家院子,先去跟沈夫人打招呼,“姑母。”
小姑娘知书达理的模样,让郭贞的大嫂封念初一下注意到。
封念初年近六十,多年养尊处优,没为生活奔波过,看起来也就五十出头,长着一张圆脸,凤眼厚嘴唇,鼻头有肉,眉中间还有颗芝麻大小的黑痣,大耳垂上戴着一对莹白珍珠耳环。
因她长得一副慈悲善面,外人都称她一声郭夫人。
郭夫人素来最爱婉约灵秀的小姑娘,有心问上一句,“这是谁家姑娘?以前怎么没见过。”
郭贞笑着看了眼小姑娘,“她是我弟妹陆玉珠弟弟的女儿,叫王婵。”
王婵?一个王姓,让郭夫人没了细问心思,小姑子的妯娌姓陆,眼前的小姑娘却姓王。
客套夸了声,“是个伶俐好孩子。”
转过头,又跟小姑子郭贞说起穗城那边的新鲜事。
王婵知道自己差在姓氏上,笑着退到边上,主动帮几位长辈添倒茶水。
凉亭里围坐的七八人,除了郭夫人,还有郭二夫人,郭二夫人是郭家老二郭淳的妻子,郭淳是穗城邮政局局长。
对坐的三位,分别是军区大院霍军长和王军长的家属,另一位是保卫科科长周奇真的妻子,刘茹女士。
挨靠在最边上的一位,是军区医院梁院长的爱人,吴净敏,也是郭贞的好友之一。
八杆子打不着的一群女人凑到一起,就是登台唱大戏。
郭贞没让侄儿媳妇虞晚跟在身侧,是怕她应付不过来,没留大女儿沈明沁在凉亭说话,也是因为没有要给她找婆家的打算。
至于养女沈明鑫,更是不可能给她嫁进高门闹幺蛾子的机会。
偏偏沈明鑫今天不知道抽了什么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走了过来,“妈,舅妈。”
“霍夫人,王夫人,吴阿姨好。”
打完一圈招呼,还露出自认很得体的笑。
院长夫人吴净敏看了眼沈明鑫,又看了眼远处台阶上的人影,笑着放下手里茶杯,继续和倒茶水的王婵说话。
“月初国庆节,你们团里出的挤牛奶女工歌舞节目还不错,是谁编排的?”
“许副团。”
“噢,难怪表演效果那么出彩。”
吴净敏有心给小姑娘介绍对象,一边问文工团的事,一边打量她。
前段时间调了远房侄儿吴楷到西昆军区医院,中间出了岔子,没能安排成门诊大夫,反成了个没出头路的法医。
为了这件事,吴净敏连着好几天没休息好。
她父亲,跟吴楷的爷爷是亲兄弟。
几十年前,吴楷的爷爷为救吴净敏的父亲,瘸了一条腿,跛脚的男人在婚事和事业上肯定都有影响。
欠下的大恩情,也成了他们这一房,需要背负一辈子的债。
现在人家要他们还恩情,事情又没办好。
想着介绍一个条件不错的结婚对象,也算是给吴家隔房那边一个交代。
王婵会从京市调到西昆文工团,为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惜月亮不好捞,还有沈明鑫从中作梗,于是只能转头先拼事业。
如今事业拼出起色,年龄也上去了,又开始着急解决婚姻大事。
可她条件尴尬,只是陆家的继女,跟陆家差不多条件的人家瞧不上她,条件一般的,她跟她妈也看不上。
总之就是不上不下,左挑右拣都遇不到合适的。
还是看到同为继女的虞晚嫁进沈家,王婵才受了启发,女同志拼事业要靠主动争取,想要找个条件好的丈夫,也要主动出手。
她之前为什么会失败,就是因为主动又不够主动,总觉得女同志在婚嫁上面该矜持,主动到了西昆,主动到了军区大院,就是王婵认为的主动。
可这点主动,跟进了饭店,坐上饭桌,却不点菜,不拿筷子夹菜吃是一个道理。
好在现在醒悟还不晚。
院长夫人和王婵说着话,一点点透出那么些意思。
两人都没留意冒出来的沈明鑫。
郭贞睇了沈明鑫一眼,平淡语调中透着点不喜,“文工团临近年底不是很忙吗?怎么还专门请假回来?”
养女皮肤晒得偏黑,穿一身红白条纹连衣裙,显得整个人无比艳俗还有种脏感土气。
真是一不管她的穿衣打扮,回来就给她丢人现眼。
“今天是妈的生日,再忙我也得回来陪您过生日。”
“明鑫就是孝顺懂事,瞧瞧,才多久不见,一下就成了大姑娘。”
“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老话的确不假。”
……
两位军长夫人的夸奖,出自真心,时兴的连衣裙配花骨朵儿一样的年纪,可不就是最好看的。
夸奖话落到郭贞耳朵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总觉得是被人看笑话。
郭夫人和郭二夫人都知道沈明鑫不是亲生的,对她的态度,也就有些不冷不热。
对视一眼,笑着没说话。
沈明鑫立在圆桌边,站了一会儿,确定凉亭里的人都看清她的打扮,然后才笑着走到亲妈旁边的空位坐下。
刚才隔得远,还好。
一下挨近,那股浓烈的各种花香混杂的香味,熏得郭贞眉心一拧,连着坐在另一边的郭夫人和郭二夫人,也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