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昏暗潮湿,只有喜阴暗潮湿的植物因为某种矿石的影响,散发出微弱荧光,隐约照映出周围轮廓。
石壁上缠绕交错着无数藤蔓,在微弱光线中呈现出大团的墨绿、浓黑的影子,偶尔有几根从上方垂下,像纠缠不清的蛇。
突然,一只身躯粗壮有洞穴一半大小的蟒蛇横冲直撞的闯入,它身上的鳞片在昏暗的洞穴之中泛着鲜艳诡异的色彩,扭动着身躯不断深入洞穴。
它才从一场搏杀之中逃出,身上横七竖八的有无数伤痕,虽不致命,却显得十分狼狈。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地,心神松懈,丝毫不知另一场危险已蛰伏许久,如今正悄然降临。
下一秒,大团的藤蔓突然鼓起一个深色是黑影,眨眼间裂开一个口子,像是巨兽张开了嘴巴。
一个瘦弱,但爆发力十足的身影从中弹出,手中一把不知由什么材质打磨而成的匕首状的利刃寒光一闪,便狠狠扎进了蟒蛇的脊背七寸处。
一击得手的人影一个闪身,踪迹再次隐匿在藤蔓之中。
巨大的疼痛使得蟒蛇不断翻滚撞击这石壁,无数岩石碎裂簌簌而下。
而那个人影早就逃到了安全的地方隔岸观火,直到蟒蛇彻底没了动静她才从藤蔓之中钻了出来。
洞穴潮湿,藤蔓之上也全是黏腻的水和泡黄的还未彻底腐烂的旧叶,盛火借此掩藏身形,浑身早已湿透,脸上还有不少软成一滩的腐叶,混着额前碎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
盛火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杂物和头发捋开,等确认蟒蛇已经死的不能再死,才走过去手握着骨刃上端。
一股蜿蜒的黑色气体一缕缕缠绕着刃身,源源不断的被盛火吸入体内。
洞穴中仿佛响起某种阴森的低喃声,极为诱惑人心。
直到黑色气体被吸收完,盛火才将骨刃拔了出来,一脚将蟒蛇踢翻了个转,露出心腹之处,在骨刃锋利刃口的帮助下,三两下就从一堆血肉里面挑出一颗血红的兽丹,收到了腰间的袋子中。
骨刃上黏腻的鲜血拖曳着滴落,啪嗒一声落进地面一处水洼中,盛火随手一甩,骨刃上面的鲜血被甩到石壁上。
盛火看着鲜血在潮湿的石壁上晕染开,将骨刃撇回了腰间。
她蹲下身,凑近一株散发微光的植物前,在巴掌大的袋子中翻翻捡捡,清点着这些年的收获。五境兽丹十二颗,四境以及之下的兽丹八十八颗,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颗兽丹。
这一百颗兽丹,足够支撑起开启无生间禁制的庞大能量。
只不过想要真正出无生间,除了兽丹,还需要一样东西。
盛火清点完成,将袋子重新挂在了腰上。袋子是最低等的储物袋,里面带着一丝空间术法,空间不大,但正好适合装兽丹这种不占地方却不好收放的东西。
她熟门熟路的往洞穴深处走去,最深处的地方和这甬道不同,更为宽阔。
盛火曾经在这里生存过一年,休养,适应,修炼,直到两年前离开这里,开始四处收集兽丹。
只是没想到再次回到这里已经没了那人踪迹,连洞穴都被妖兽占据。
走了一刻钟,盛火就停了下来。
她脚下踩到了一样东西。
一具人的骨骼。
昏暗中,盛火望向那具骷髅,藤蔓已经扎根在骨骼深处,在肋骨处交缠,从眼眶、稀疏的牙齿间钻出,属于潮湿阴暗处的苔藓已经蔓延覆盖了骨骼大部分,而他原本的衣物已经被腐蚀成一滩面目全非的破布。
盛火看着他,看了很久,依稀看得出人在死前是打坐的姿势,最后她平静地蹲下身去,将一块兽皮铺在地上,拨开了骨骼上的藤蔓,拭净上面的杂质,最后一根根的放到兽皮上。
盛火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
最后盛火将兽皮包好,捡起在骷髅旁边一块石头上用一块厚厚布料包着的包袱,站起身来。
石块避开了潮湿地面,包袱没有腐化的太彻底,只是有些潮湿,这具骷髅在生前将自己随意安置,却给包袱挑了个地儿。
像是笃定她会回来一样。
盛火拿着两个包袱向着山洞外走去,山洞长且曲折,石壁上藤蔓堆积深厚,相互倾轧着空间。走动间杂乱生长着的藤蔓不断刮蹭着脸颊,冰凉的水滴沿着枝叶流淌到脸上,她蹙起眉头,腰间的骨刃隐隐泛起红光。
然后洞穴之中的植物像是感受到天敌一般,在盛火经行过的时候像潮水一样退去,蜷缩在各处。
——
三年前,盛火侥幸坠入无生间没死。
她恢复意识的第一个感觉是麻木的痛楚,浑身皮肉,骨骼深处都扎根着一种似乎溃烂的感觉。
“醒了?”一道平和的声音传来,声音有些沙哑,篝火晃动的火光映亮了他的脸庞,“你的命比我想象的还要顽强,我还以为你也会死掉呢。”
盛火睁开眼,眼神空洞的望着身前的方寸之地,橙黄的火光在她眼中像细碎的流沙,在昏暗的洞穴之中,晦涩难明。
过了好一会,盛火意识才彻底归拢,她看着火堆旁的人。
是一个胡须染白的光头老人,盘膝端正而坐,双手置于膝盖处作莲花状,穿着一身陈旧的武僧练功的服饰,露出两只古铜色肌肉健硕的胳膊,皮肤泛着冷硬的光泽。
盛火看了他很久。
老人笑了笑。
盛火声音嘶哑的说道:“也?”
老人看着盛火,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和你一起掉下来的那个年轻女孩。”
盛火闻言,怔怔出神,这才想起来如今她在什么地方,往事走马观花,她全想了起来。
“他人呢?”
“埋了。”老人指了指洞穴外面,“就在外面。”
盛火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体内翻涌的虚弱感,轻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老人很有耐心的回答着盛火的问题:“从我见到你算起来,到现在已经八天了。”
八天。
若是没有老人帮忙,尸体应该都腐烂在荒野之上了。
盛火知道,米霖入土为安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她看着老人说道:“谢谢。”
老人不再以打坐姿势坐着,一腿伸直,一腿屈起将手臂撑在上面,背部倚靠在石壁上,从方才规矩的僧人成了肆意不羁的模样。
他十分随意地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他最初见到地上躺着的两人时,另一个人早已死去多时,而这少女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浑身被血水染透,若是寻常人早就死了,偏生她还有一口气吊着,还紧紧抓住同伴的手腕。
起初他以为可能是仇敌,两人同归于尽,可当他怎么也分不开那紧握的手掌时,本身她就伤痕累累,他也不能使用蛮力,无奈说了句,“你且放手,我帮你将他埋了。”
紧握的手才悄然松开。
他觉得有些好笑,也对这女娃生出点兴趣。
在这无生间杀人容易,救人却难如登天,原本他只想着人总不能死在他洞穴门口,没想过要救人。
他将那个死去的女孩挖个坑掩埋后,转头看着地上的人影,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就将她挪进了洞穴之中,替她接了骨头,又找了些寻常伤药捣碎敷在伤口上面。
也没强求,只顺手做了能做的,能不能活,全看她的造化。
等到做完这些他才回过神来,对自己的举动感到一分茫然。也许是他在这无生间一个人太久了,竟然有了救人的闲情逸致。
沉默良久,盛火才开口,“一个因我而死的人。”
盛火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尝试的动着自己的身体,最后发现连四肢都无法挪动,更别提撑起身体,便放弃了起身靠着石壁的念头。
老人没有说话,山洞里一时寂静下来,只有火星溅跃出来的噼啪声。
“可偏偏我也许是个不该活着的人。”盛火躺着,视线看着洞穴顶上奇形怪状凸出来的石块,“我活着没有任何意义,还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也许我的母亲早早就察觉到了,所以才厌恶我。”
“其实,我以为我要死的时候,我很高兴,我想死很久了,被人逼死好像还好过自己寻死。”
能够骗自己并不是自己懦弱,而是世道待人不公。
“只是没想到我还能活着。”
老人静静的听着盛火讲述,撑在膝盖的那只手掌不断捏紧成拳状又松开,乐此不疲,而他垂眼看着手掌之中虚无的空气。
在须发皆白的年纪,又沦落到进入无生间,不用想也知道老人这一生的惊心动魄和苦楚,会比盛火这种人生还只有十几年的小孩子沉重多少,十多岁,顶多沉溺在得不到或者能力小无法掌控自己人生的痛苦之中,而走过半辈子,见识的不断失去,经历的信任和背叛,才是躯体上深可见骨的疤痕。
但他没有轻视盛火的痛苦,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在骗你自己,你其实根本不想死,你在昏迷时求生意志比谁都强,你才能从天悲界掉下来还留着一口气,你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 ,所以你才能在几根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草药药效下醒过来。”
“你才十几岁,你这个年纪一切都还来得及,你应该有什么坎都能迈过去的信念,死了,才是万事都成定局。”
盛火皱着眉,有些恍惚,视线中是一片虚无。
她垂在身侧的五指收拢,只握住了满掌空气,什么都抓不到。
就像是她原本的人生,她的人生是空的。
但现在有什么扎根在里面。
不过那老人突如其来的笑了下,有些嘲讽的说道:“不过这些都是建立在一般情况下,你现在是在无生间,活过来容易,活下去难,想要离开这里更难,真死了说不定还算得上是好结局,你要是还想自我了结,我也不会拦着你。”
盛火深深吸了口气,说道:“不,从我醒过来开始,我就已经不想死了,你说的很对,现在都还来得及。”
盛火几乎耗费身体积攒下来的所有力气,才将头缓慢转过去,她甚至能听到自己骨头转动的咔咔声,她看着老人:“我要离开这里。”
老人侧过头,和盛火对视,半晌,才说道:“希望你能如愿。”
老人没有告诉盛火他的名字,只说他是一名游僧。
盛火伤势随着时间逐渐恢复,另一个问题却开始出现。她开始没来由的极端躁虐,性情大变,控制不住自身举动,可是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像个旁观者在看着自己一样。
盛火这个异状自然逃不过游僧的眼睛,只是游僧一概当没看见,我行我素。
直到有一次盛火彻底失去对自身的掌控,对着他出手了。
盛火连一点修为都不曾有,自然不可能伤到游僧一根毫毛,他背对盛火的偷袭,慢悠悠一抬手,便将盛火手腕紧紧攥住,使她动弹不得。
游僧不紧不慢的吃完了另一只手中的烤肉,才转过身来,盯着盛火泛红的眼眶说道:“你入魔了。”
随后,他周身气息一震,抓着盛火手腕的五指松开。
盛火被激荡的灵气震的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撞在树干上,才靠此止住了身形,她缓了好一会儿,神色恢复清明。
她仰头看着游僧。
游僧身材魁梧,用一种端庄肃穆的神情居高临下的看着盛火,“我修习的功法皆是至刚至烈,不传女子,我传授不了你任何东西,如今你如何活下去,又如何活到出无生间,那是你自己的路,我干涉不了,全看你自己要如何走。”
盛火低下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游僧轻轻叹气,放缓了一丝语气,神色复杂地说道:“无生间也有魔修,魔道在无生间中未必不是一条可以行走的道路,这里只看实力,只要你能活下去,没人会在乎你用了什么手段,但是若是有朝一日出了无生间,外边的七洲是决不允许魔修成长起来的,如何取舍,你自问心中。”
“鬼修由冤魂造就,邪修由杀业而成,魔修则是因恶念而生,几者看似不同,其实本质没什么区别,都会被凶煞气息影响最后神智尽失性情大变。”
“如果你选择修习魔道,前提是你能在魔障的影响之下维持清醒,否则你便不再是你,而是沦为被心魔操控的傀儡。”
“最后我有一句话要告诫你,李生大路无人摘,必苦。”
游僧确实说到做到,往后的日子,除了两人时常能见到对方的身影之外,各自行事都互不干涉。
盛火最后还是选择了修魔,最初的半年不断和心魔的意识抗争,能在魔障肆虐后维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久。有时盛火会彻底失去意识,这时候游僧偶尔会将其震醒,偶尔将像疯子一样盛火禁锢起来放任不管,等最后盛火清醒时已经精疲力尽。
直到有一天她能够死死压住心魔的影响之后,便开始时常外出,尝试猎杀低等妖兽。那把骨刃,是游僧给盛火的唯一一件防身的东西。
盛火逐渐掌握对抗妖兽的技巧,便决定远游历练,出发前夕,游僧破天荒的拉着她促膝长谈。
两人坐在洞穴门口,游僧烤着猎来的一种妖兽的腿肉,笑呵呵道:“你这半年都在这附近,未曾遇到过人,你有没有疑惑,这无生间看起来并非传言这么危险。”
盛火坐在游僧身边,对于他一个出家身份,却每日食肉的举动习以为常,甚至觉得游僧吃起肉来,整个人似乎散发着一种别样的精神气。
但现在,盛火觉得自己可能产生了错觉,游僧似乎像是一个后辈即将外出而放心不下,却又不好表露出来的长辈。
盛火摇头,十分有自知之明的说道“没有,我从来都没有小瞧过无生间的危险,如果无生间真如我这半年来接触的这般,那想要我死的人,早就已经进这里斩草除根了。”
盛火轻轻笑了两声,这半年整日沉浸在修炼里,以及对走上这条路是否正确的怀疑之中,但此刻忽然就有些想开了,正不正确没有意义,因为她没有其他选择。
“我猜这里之所以这么安稳,是因为前辈您吧。我虽不知道您是什么时候进入无生间的,但以您对这里的了解程度,我猜测您来这里的时日已经不短了,能够在无生间活下来,甚至有一片安稳之地,实力必定不低,我不过是借了您的光。”
盛火仰头倒在草地上,盯着漆黑夜空,“这也是我决定要独自历练的原因,我在这里,始终会把您当成倚靠,我觉得这样不行。”
游僧哈哈大笑,说道:“你这颗心倒是聪慧,你这个年纪能有如此心性,很好。”
游僧将烤的半熟的腿翻了个面,盯着火缓缓说道:“只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最好是记着。无生间到如今,逃亡来的,被人流放来的,甚至有前人诞下的后代,加起来已经有不少人存活在这里,不管是什么原因到了这里,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便是活下去。”
“但这里妖兽众多且实力强横,久而久之,为了在和妖兽的对抗中增加生存几率,人和人之间也组成了各种势力,这些势力盘根错节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横竖你是要出去的,没必要在此事上花费精力,你只需要记得,在这无生间中的人,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能不和其扯上关系就不扯上关系,若是万不得已合作,一定要慎之又慎。”
游僧第一次讲述其无生间的事情,盛火问道:“这些势力之间,是各自独立的吗?”
“独立?”游僧略微思索,才道:“那要看你怎么看待这个词了,在足够的利益下,哪怕是生死仇敌也有可能勠力同心。说到这个,在这里有一处类似于人间集市的地方,用来给众人交换物品和消息,由几个最大的势力共同举办,每到固定的开放日子便派人驻守在集市周围,防止妖兽扰乱里面的人,在集市中,基本不需要担心妖兽的威胁,无生间中人族的情况比妖兽复杂得多,你最好不要节外生枝去接触这些地方。”
盛火双手垫在脑后,闭上眼睛,缓缓说道:“好,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