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京海第一看守所,死刑注射执行室。
高启强看着针头缓缓刺进了他的皮肤,眉头微皱。
他命不错,省去了押往刑场的一路颠簸,但时间更短。
再经历了恐惧、颤抖、幻想、挣扎、悔恨后,高启强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死亡,将不可避免的降临。
此时,高启强的生命真正进入秒级倒计时,他突然发现,他的内心反而回归到了平静、释然,他的头脑和思维,也在加速运转着。
他的头脑里,鲜亮的记得五岁时爸爸放在掌心的蚱蜢,记得十岁时父亲大醉后的拳头,记得十二岁时母亲的笑脸与交不出学杂费时的愁苦,记得十三岁那年父母离世时的葬礼的惨淡,记得小盛、小兰的小手触碰他额头时的温暖,记得小盛、小兰考上大学时的喜悦,记得二十一年前的除夕夜,安欣如天使般泛光的脸和那碗热情腾腾的饺子;
记得三十岁时在树荫下,第一次看到的书婷的激动,记得跪地认干爹的屈辱与担忧,记得入主白金翰时的意气风发,记得瓦解莽村、撵走程程、挤掉干爹、改组建工集团、入选政协和企业家协会的高光时刻,记得书婷死亡当天晚上的无助,记得干死蒋天的得意,记得小盛惨死的憋屈,记得启兰和安欣……
他记得,他都记得。
往事一幕幕的涌上心头,即便他是一位地下大佬、著名企业家,这临时的境况,与三十岁时面对徐江的枪口时无异,与二十岁时面对下岗的歹徒时无异,与十三岁时父母离世时无异,更与五岁那年溺水无异。
该见的人见了,该说的也说了,该安排的都安排了,想见的不想见的,一会都会见到。
唯一的遗憾,就是……
药品缓缓的流进高启强的静脉,他平静看向对面的镜子,他知道安欣在后面。
他也知道,即便妹妹启兰回不来,安欣也会为他收尸、办理后事、保护好启兰,甚至会照顾好黄瑶、晓晨的。
这一点,他确信无疑。
高启强深情注视着,仿佛在看着一位老朋友。
他面带微笑,眼中含泪,用仅存的力气,右手抬起,虚握空气,再次举杯,一如二十一年前的除夕夜。
高启强小声说着,充满善意:“安欣,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来世再报答你,你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
祝你升官发财!
临了,兄弟帮你一把,拿我去换前程吧,谁让我欠你的。”
又在心底对挚爱的女人和兄弟说道:
“书婷、小盛,知道你怕黑,别怕,我来了!”
高启强的眼皮颤抖着,嘴角泛着微笑,手臂陡然垂了下去,屏幕上,脑电波从有规律的波动变成几条平行的直线。
至此,纵横京海二十年的地下王者,彻底闭上了双眼,跌落宝座。
他对竞争对手够狠,对手下够狠,甚至对自己及养子够狠,唯独对安欣,不够狠。
如他所料,单面镜后,安欣注视着高启强的一系列动作,他的眼睛一眨不眨,虽然听不见高启强的声音,但他却能读懂高启强嘴角的微笑、理解高启强的动作。
只因为,太熟悉了!
凝重、遗憾、伤感、空虚一系列复杂的情绪涌上安欣的心头,唯独没有快乐,就是一丁点的快感也没有。
当高启强的胳膊垂下,安欣那张扑克脸虽然早已被训练的处变不惊、古井不波,但此刻,面部明显有些抽搐。
这就完了?
他揉揉脸,借此遮住眼睛,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这,不能让旁边专案组的同事看到。
安欣心里默念:老高,你平静的去吧,我会为你办理后事的。
这也是高启兰起飞前的委托。
死刑犯的尸体,如果没有家属认领,多数会被再利用,比如医学研究等。
此时是2021年,我国已经全面叫停使用死囚器官作为移植供体来源。
临刑之前,安欣探望过高启强一次,两人谈了许久,如果没有安欣,高启强不会交代的那么彻底。
如果没有安欣,高启强不会输的一败涂地。
如果没有安欣,高启强一定会上诉,制造障碍,延长专案组结案时间。
如果没有安欣,高启强一定会激发所有手段,毕竟,他隐藏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后手,但,他没有激发。
这也许,就是高启强送给安欣的礼物。
作为交换,安欣必须作为“家属”来送他最后一程。
这是高启强的狡黠,也是高启强整蛊一般的报复。
他要让安欣走后门,要让安欣思考,要让安欣余生不安。
本次行刑的观摩和陪伴,这是专案组解散前,安欣“换”来的最后一次特权。
专案组结束前,徐忠极其放松的坐在办公室的桌子上,以胜利者的姿态笑问安欣:“你有什么要求?”
他本以为安欣会提晋升的要求,比如:京海市副局长或者分局局长或者监察室主任什么的,至少提一级,正科变副处。
徐忠知道,这泼天功劳,就是火线提拔成正处、也没人会说三道四,当然,考虑到组织程序和各单位“情绪”,这种破格提拔不会发生。
这职场人都知道,功劳是晋升的必要非充分条件,并不是唯一条件。
徐忠推测,以安欣的成长经验,应该会明白他的苦衷,以安欣的执行力和性格,应该不会要求“破格提拔”。
他没想到,安欣却说:“我要看着高启强离开,送他最后一程。”
徐忠的笑容凝固了,拍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开了办公室,留下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这份情义,轻则会成为你的羁绊,重者成为绊脚石。
自古汉贼不两立,早做决断。
多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高家人,都不简单……”
安欣愣了一下,很明显,领导话里有话,又像是提点自己。
可高启强人都死了,我和他还能有什么关联?
难道说高启兰?
她就是个单纯的医生,高家的事,她毫不知情。
……
签字办完手续,安欣还是忍不住看了高启强最后一眼。
当法警掀开白布的瞬间,异变徒生!
法警猛地掏出警械,安欣后方的方宁“啊”的一声尖叫!
安欣也是愣在了原地!双目圆睁,心里直突突!
高启强的眼睛睁开了!
高启强活了!
这算啥?
复活?
如果高启强活过来了,大概率是补枪,不是说死了一回就算了。
如果在过去的刑场上,大家谁也看不见,或者行刑者半睁双眼,可能,逃,也就逃了。
但这里不行。
等了几秒,高启强的瞳孔和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
法医近前来,摸着高启强的脉搏和心跳,上了仪器,再次确认他已经死亡。
安欣不放心,不是怕高启强跑了,而是怕他遭二遍罪。
他感受着高启强冰冷的身体,亲手合住了他的双眼,嘴角竟然泛起微笑,心里忍不住骂道:老高啊,死,也要吓我!
车子开出了高墙大院,安欣没带方宁,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安欣瞟了眼躺在副驾驶上的那本《孙子兵法》,这是高启强最后的、唯一的伴读遗物。
可能,他死到临头还在想破局。
不知,这本书是否给了他答案,弥补了他的遗憾。
安欣要上环海大桥,去看看大海,散散心。
那里是李响、孟钰常去的地方,只有想想别人,才能临时抵消高启强的影响。
可,高启强的遗言回荡在安欣的耳旁,久久不散。
安欣心情复杂沉重,心神不宁,老高你这个坏人,你做到了!
死,也要坑我一把。
安欣仿佛又看到了高启强贱贱的微笑:“安欣,我没办法,谁让你欠我的!”
高启强的遗言中,除了感恩除夕夜那顿饺子,还另外的一番坦诚却私密的谈话,算是,老高最后的遗言了吧!
遗言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