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北的雨季,是每年的3月至6月。起初的雨不大,雨声淅淅沥沥的,像个磨人的小孩。到了端午节前后,雨开始越下越大了,每隔几天就要下一场暴雨,到处都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水汽,似乎随便伸手一抓,就能握住满把水滴。
暴雨一下,木樨河就进入了汛期。入汛的木樨河,水位暴涨,横跨河上的那座连拱石桥,桥墩已被淹没,大拱两侧上面的助泄小拱开始过水,河面也宽了数倍,河上激流汹涌,浊浪排空。此时的木樨河就像一条狂放不羁的巨龙,向着闽江一路奔腾咆哮。
木樨河一发大水,平日里铺满鹅卵石的河滩被淹了,河岸边的菜园子也被淹了,河边人家的屋子里也进了水。每年一到这个季节,村民们就忙开了。家住河边低洼处的,忙着搬家;家里有鱼网的,忙着扳罾捕鱼;勤劳又胆大的,则忙于捞水流柴。最有意思的,是那些家庭主妇,一听说发大水了,早饭后碗也不洗就从家里出来,呼朋唤友地跑到大桥上去看洪水,好像去迟了就看不到了似的。
汛期里的几场洪水,让木樨村的村民们坐不住了,我的父亲比谁都坐不住,他除了忙着扳罾,还要忙着捞水流柴。
罾,是一种用木棍或竹杆做支架的鱼网。父亲扳的罾,是我外公送的,用猪血染过,暗褐色。外公是织罾高手,他织的罾,线韧网牢,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木樨河流域,可受欢迎了。
父亲扳罾的地点,通常会选择鹰嘴下。鹰嘴下是地名,位于瓦厂和采石场的的交汇处。陡峭的岩壁上,突兀地伸出一块鹰嘴似的岩石,因之得名。鹰嘴下有个大湾,平时是河滩,上面荒草丛生,放牛娃喜欢把牛赶到这里来吃草。汛期一到,河面变宽了好几倍,鹰嘴下便成了水乡泽国。但这里水流平缓,是个扳罾捕鱼的好地方。
要去扳罾了,父亲披着蓑,戴着笠,肩上扛着支撑罾网的竹杆木棍,走在路上,十足的渔夫形象。不用上学的日子,我也头戴斗笠,身披雨衣,提着鱼篓,全副武装地紧跟在父亲的后面。
到了鹰嘴下,父亲先把两根弯成弓形的竹竿系成十字架,把正方形罾网的四只角固定在竹竿的四个端口,然后将一根长木棍用绳子与十字架捆绑在一起,再加上一根起罾用的粗绳,罾网就套好了。
开始扳罾捕鱼了。父亲选择一处水深流缓的水域,把罾网慢慢沉入浊流中,然后静静等待鱼儿入网。每隔一段时间,估计有鱼虾游到网上了,便拉绳起罾。起罾时父亲先慢后快,网底总会有活蹦乱跳的鱼虾,每次都有收获。有时运气好,还会网到两三斤重的大鱼。
扳罾的过程对于父亲来说,应该是很享受的吧,平日里严肃的他,扳罾时是面带微笑的。罾网沉入水中了,等待鱼儿入网的时候,父亲习惯嘴里衔着一杆竹烟斗,烟斗里点燃的烟丝,随着父亲的轻吸慢吐而明明灭灭,缕缕蓝烟在细雨中轻盈飘荡。
记得有一次,一条七八斤重的河鳗钻入网里,父亲起罾时河鳗拼命挣扎,我赶紧跑去帮忙,差点把整个罾架子拖倒。那么大的一条鳗鱼,我背来的鱼篓哪里装得下?父亲去岩壁上折了一根檵木条,双手握住檵木条使劲拧了拧,拧过的檵木条很柔韧,用来穿河鳗再好不过。父亲将河鳗挂在竹杆上扛着回家,那条大河鳗就像一面旗帜,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羡慕的目光。
除了扳罾,汛期到来的时候,父亲还喜欢到河边去捞水流柴。
水流柴,从上游被洪水裹挟而下的木头、树枝或竹子。在我的家乡,人们把水流柴唤作“水流泊”,“泊”在闽北方言里发“破”音,我总觉得这个名称好听,不仅发音清脆,而且把水流柴随水漂流、沿途停泊的特点也表现出来了。
捞水流泊,需要准备一根长长的竹钩一一长竹竿的一端套着铁弯钩的那种。这种长竹钩我家是必备的,因为父亲每年汛期都要去捞水流泊。
父亲去捞水流泊,会选择水流比较湍急的河段。父亲站在岸边,手握竹钩,见奔涌的浊流中有黑黑的物体在水中浮沉,便赶快伸出长竹钩,将其钩住拖回,要么是树枝,要么是木头,小半天便能打捞一大堆。有一次远远看见有一庞然大物被洪水裹挟而来,父亲赶忙伸出长竹钩准备打捞,到了近处,才发现是一栋小木屋。父亲觉得单凭自己的力气,是不能够将其打捞上岸的,只好收回竹钩,眼睁睁地看着那小木屋往下游漂去。
父亲将那些横七竖八的水流泊,砍成长度相当的柴段挑回家,在院子里码成方塔形。这样的柴堆,每年汛期在我家院子里都要码上好几堆。这些被洪水冲刷过的木柴极干净,晒干后泛着灰白色,并且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气息,我知道,那是河水的气息。柴堆紧傍的矮墙边有一株栀子花,绿油油的叶丛中,藏着几朵硕大的花朵,白鸽子一般。天放晴久了,院子里便只能闻到栀子花的浓香了,水流泊呢,则静立在阳光下,无声也无息。
四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已辞世多年,我也离开故乡到异地谋食多年。年年汛期,今又汛期,难忘故乡入汛时的木樨河,难忘木樨河边父亲忙碌的身影,更难忘那如歌如诗的往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