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俱已尘埃落定,海音师太也起身告辞。
文成侯与文夫人躬身相送。
“多谢海音师太今日为小女讲经说法、点化智慧,甚至还肯来此,为小女作证。正是有师太作证,虚实分明,无可置疑,事情才得以那么快尘埃落定。请受鄙人一拜。”文成侯深深一个大礼。
“侯爷言重了,贫尼与她有缘,她颇有慧根,我们亦师亦友。”师太脸上祥和慈宁。
文成侯赞赏地朝苏亦翘点点头。竟不知,他的女儿受海音师太如此青睐,幸甚至哉。或许这就是“天公疼憨人”吧,他的女儿憨直不讨巧,老天却总有几分偏爱,人欺天不欺。
靖嬷嬷小心翼翼端着一个托盘近前,托盘上一鼎鎏金莲花子银香炉做工精妙, 熠熠生辉。
文夫人双手接过托盘,恭敬地呈到海音师太面前:“师太,信女偶得这法器,愿奉给师太礼佛。”
海音师太谦恭辞道:“多谢夫人一片好意,只是贫尼不受金银,还请夫人见谅收回。”
“这……”文夫人与文成侯相视一眼,又见海音师太坦然坚定,确实不为所动,只好作罢。
海音师太步出正堂,文成侯与文夫人想要再往前相送,被婉言谢绝了:“文成侯爷、文夫人,就此停步吧,没那么多讲究的。贫尼告辞。”
海音师太合掌前行,清瘦身姿,在院中青松翠柏的掩映间,别样脱俗自在。
苏亦翘朝父亲母亲福了个身,缓步在海音师太之后。苏礼、苏禄不远不近地跟着。
默默同行了一小段路,直至山门外。
海音师太才早有意料般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将袖中一个素布娟包递予苏亦翘:“这支簪子你且收好吧,希望我还能多帮你几次。”
苏亦翘会心一笑,双手接过簪子,簪上发髻。
这支祥云白玉簪还是海音师太未出家时所用。
苏亦翘轻轻抚了抚头上发簪,思绪回到多年前。
那时,海音师太还是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女。
那时,她的俗名唤作郭灵儿。
那时,她扬鞭驭马,快意恩仇,对酒当歌,好不快哉。
谁知在一次江湖比武中,对上了一个初出茅庐的莽撞少年。
少年不讲章法,不按套路,步步紧逼,桀骜挑衅。
郭灵儿一气之下,竟失手断了他一臂。
此次比武是文比,讲究点到为止,如今却重伤对手,血溅擂台。
郭灵儿愣在了原地,一时也不知所措。
看客已作鸟兽散,空旷的擂台上,十六岁的郭灵儿天旋地转。
从此江湖于她不再是清风朗月,自在豪情。她的手上欠下了血债。
搀起少年求医保命,殷红热血染了她一身,断臂难再全。
两人至此结仇,冤冤相报。
更未料想,在刀光剑影的来回厮杀中,他们竟生出了别样的情愫。
刀剑无眼,情意莫名。
越是畸形的爱恋,越让人欲罢不能。
天定的虐恋,在最后一次的较量中,对手终究败于留情。
也以此证明,他比她多爱一分。
他死了,便是赢了。
她抱着他的尸体,不眠不休、不饮不食。
想着如此随他死后,魂灵是能跟他永远走在一起的吧。
奄奄一息之际,她等来了苏亦翘。
苏亦翘是懂的,动物的同伴死去,它们也会这样守着尸体;可是她又是不懂的,她分明感受到了爱,感受到了怨,感受到了悔,感受到了愿……
她就那样远远地静静地看了她一天一夜,终是将一缕精灵元气注入她的体内。
她活了过来,通了灵窍,前所未有的清明。
业缘不断,果报自受。
孽缘当断,修在来世。
或许是素有慧根,灵儿当即顿悟。眼前这只小狐狸尚且知道修仙悟道,人又怎能困于泥途而不自知自救呢?
勘破了这层心障,也就放下了前尘种种。
至此,郭灵儿入了这彤云山妙慈庵。卸下簪钗环佩,舍去彩衣华服。海清芒鞋,木鱼声声,苦行自修。
从此世间再无郭灵儿,只留佛门听海音。
这支祥云白玉簪是海音俗世父母所赐,生身养育之恩不敢忘,留以警醒:大道未成,当时时勤勉。小狐狸救了她,恩同再造,簪子给她,天经地义!
数十年光阴,除了潜心修行,每有天灾人祸,海音师太总是第一时间前往最前线,从不吝惜自己的血肉之躯。化缘赈灾、施粥赠药、救治难民,不辞劳苦、奋不顾身,一片赤城侠心未退。百姓颇有感念,敬爱有加。
更是在那一年,机缘之下,救治了前朝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的头风顽疾,而后又将太后赏赐悉数捐出,坚持不受金银。
太后敬她,颇为倚重,每有烦忧,自觉业障现前,便会不辞劳苦,亲自登山叩门,到这彤云山妙慈庵听海音师太讲经说法,求个心安神宁,散郁慰怀。海音师太是她凶险的深宫生活中,少有的可以称为朋友的人。
思绪拉回,苏亦翘与海音师太继续徐徐前行,走上了妙慈庵栈道,才又同时顿下了脚步。
多年老友,不讲虚礼,也能心意相通。
“今日如此惩治歹人,有何用意?”海音师太启问。
“多行不义必自毙。秦大夫如是,文玉堇亦如是。”苏亦翘望着山门外的无垠世界,悠悠地说:“秦大夫为虎作伥,终将落于虎口。文玉堇苦心孤诣,为害他人,也必是作茧自缚。善恶缘法,皆当自作自受。”
“一因化万果,诚不我欺。修仙之路,当断绝因果。为何偏要走这一遭,淌这趟浑水?”海音师太笑问。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苏亦翘顿了顿,又说:“有恩不报,成了神仙也难心安。这是天上地下共通的道理。这一趟,是一定要走的。”
海音师太笑了:“你的修仙之路又进一步了!”
“多谢师太现身相助,善念护生。”苏亦翘双手合十。
“非也非也,实非相助,不过是实话实说,具以情告。”海音师太一派畅然,“山下凶险,人心叵测,万事多加小心,不宜久留。远离凡尘,才能远离因果呀,圣狐。”
“多谢师太点化!”苏亦翘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睛,秋水剪瞳,一派天真。
海音师太踏着阶梯,转身离去。
苏亦翘与苏礼、苏鹿并站一排,极目远眺。
这青山悠悠,层峦叠嶂,仙气飘飘,清静雅致,实在是修行的绝妙之地。
他们生在这个地方,长在这个地方,也修在这个地方,何其有幸!
但是外面的世界总是充满诱惑,彤云山的三月春光虽美,可是那人间繁华,他们也好想去见识见识呀!
“走,我们到烟火人间去耍一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