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现在处于一种很奇妙的状态。
他能听见,能看见,甚至能够感受到风的温度,但是却说不了,动不了。
这种状态类似于上帝视角,但是又不完全是上帝视角。
他先看到一座城,城池不大,约莫一二百万人的样子。他看到这座城的时候,天空正下着雨,雨势很大,也很急。然后,他看到一个好似城主的中年人,这个中年人给他的感觉和吕青辰很像,于是,在他的视界里,这个人就慢慢变成了吕青辰的样子。
他又看到一个在四大宗几乎销声匿迹的职业——和尚,气息浑厚,精气如同狼烟,凝结成整整十七条真理锁链在他身后狂舞。周易注意到,和尚的十七条真理锁链已经开始了部分融合,这说明他即将迈入显道境的门槛。
他看到和尚的时候,和尚正虎视眈眈的看着那座城。
和尚之后,他的心神被以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拉扯到另外一个地方。这里也有人被他看到,但凡被看到,那里的人就动起来,或者变成他熟悉的朋友,或者变成他听过名字却没见过的人,然后光阴流淌,演绎种种奇妙幻象。
“请参加考试的同学先读题,耐心等待建模完成。”
一个好听的声音在周易脑海中响起。
随即,一则则信息、一幅幅画面走马观花一样继续在他心中生成。
首先是这方小世界,确实属于那个消失的文明——中央联合政府,不过这方小世界距离中心太过遥远,乘坐飞船的话,起码需要两个月才能抵达中央联合政府的首府——仙都城。
是的,这里的首府和万象魔宗的首府叫同一个名字。
中央联合政府由七十三个大大小小的世界和洞天组成,其中达到行政星级别的是两个,人口大概有一千二百多亿。这里的人对修行境界的划分与外界一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功法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缺失,这就导致了中央联合政府修行的日趋衰落。
按照周易得到的消息进行估算,整个中央联合政府加一起,估计也就够地魔宗打一打。
不过,虽然修行衰落了,这里的宗派却多如繁星,与外界一样,万象魔宗、月亮湖、道德山和紫薇王朝高高在上,但是没有天魔宗、地魔宗、天师府这样的次一级宗门。
相比普通的小世界,这些宗派实力出色,可以吊打百分之九十的居民,所以,普通小世界一直在忍受宗派的高压政策。
不过,周易进入的这个角色起点很高,他知道这一切只是表面现象,是中央联合政府刻意制定的养狼计划,为的就是让中央联合政府的居民时时刻刻保持对宗派的敬畏、抵触和适应,防止有朝一日,重见天日,各小世界不至于措手不及。事实上,那些大宗派的高层也全部都是中央联合政府的高层。
他对自己的身份背景也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一个孤僻的、性格乖张的年轻人,在中央联合政府管辖的这片土地上拥有不俗的才名,但是也犯下不容宽恕的大错,出于种种考虑,暂时被关押在一个偏僻小城。
周易蓦然变得有些浮躁,因为随着看的地方越来越多,他赫然发现自己的心象宝塔竟然变得兴奋起来,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从三座心象宝塔上传出。他暗中试了一下,在这里心象宝塔能够调集的能量起码比在仙都城多了五分之一,而布下幻境的速度则提高了将近三分之一,这让他迷惑的同时,又有些惶恐。
“同样是虚实转换,难不成是因为红尘天幕的问题?”
他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默默的想。
随即,小世界中的剧情正式展开。
狂风如刀,斩过远城县,呼啸而过,只留下一地细碎的狼藉。
紧接着,雨落如瀑,噼里啪啦,高亢奔放,就好像吹响了一首极尽幽怨痛苦的哀乐。
马路上没人,连车也见不到一两辆,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街头巷尾,弥漫着一层像是锅灰一样的黑色。
远城县县长吕青辰登楼远眺,将一切尽收眼底,眼中充满痛苦。
这是他调任远城县县长的第八年,这些年,他在远城县殚精竭虑,苦心经营,把远城县从一个没落的矿产县带入到全省百县十强,眼瞅着再过两年任期满了,就可以藉此提拔,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竟然祸事天降。
笃笃笃!
秘书张远志推门进来,提醒说:“县长,车已经备好了,李主任让我提醒您该出发了。”
吕青辰眼睛通红,没有接这个话茬,反而问道:“高壑他们那边还没有回信吗?”
张远志说:“这次灾害突发,不管是风力还是雨势,都远远超过了远城现有基础设施的承受能力,通讯局的工作人员除了几个值班的,其他人员已经全部抽调到现场进行抢救,但是抢救的速度依然赶不上损坏的速度,高主任那边估计就算是接收到了咱们发出的信息,按照正常途径,想要回信也回不过来。”
顿了顿,张远志又忧虑的说:“最重要的,我担心事情如果真的像咱们猜测的那样,高主任就算想做点什么,只怕也无能为力。”
吕青辰情绪低落的问:“安全部门那边确认了吗?”
张远志说:“根据现有的消息,有八九成把握可以确定是精神重建。
发动之人身份也已经大致确定,是一名法陀寺致良知境界的弟子,至于事由,不外乎借此显道。”
这话里的信息十分详尽,等于是确凿无疑了。
吕青辰颓然坐下,眼中透出深深的绝望。
张远志目露不忍,劝说道:“县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而且,此次远城沦陷,非您之过,我相信上面会有所考虑的。”
吕青辰嘴角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意,痛苦的说:“远志,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
张远志说:“县长是4021年7月12日出生,再过一星期就是您的生日,届时,您刚好48岁。”
吕青辰抓了抓头发,说:“是啊,我已经48了!我40岁来到远城,苦心孤诣在这里经营8年,只要再过两年,就可以调到三商市,完成生命层次上的一次跃迁,迈入显道境的门槛。可是,现在却要舍弃自己的根基,成为一条丧家之犬,更重要的,没有了远城,我就没有了跃迁资本,我这一辈子才有几个8年?我又去哪里再找个地方能容我8年?最重要的,没有了显道境的修为,这个世界还会不会再给我8年?”
张远志沉默片刻,说:“县长,您的病,其实并不一定就只有中央政府的基因药剂可以治疗,宗派之中,比之优越的手段比比皆是,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帮忙引荐。”
吕青辰摆了摆手,意兴萧索的说:“不用了,如果愿意委身为奴,当初你提起的时候,我就已经答应了。”
张远志说:“县长,其实宗派并不全是你想象的那样。”
吕青辰自嘲一笑,说:“远志,人有好坏,宗派自然也有好坏,你在我身边担任秘书多年,你的人品我是知道的,能教导出你这种弟子的宗派,即便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只是,人各有志。”
张远志欲言又止,但是看到吕青辰的表情,又沉默下来。
吕青辰说:“你先出去吧!”
张远志抬眼看了看外面,说:“县长,如果确定了是精神重建,按照现有的监测数据进行推算,还有10个小时,最多12个小时,意识流就会形成。彼时,也是法陀寺那名弟子动手的时刻,请您务必早做决断。毕竟,以往的案例表明,这个阶段,百姓的理智天人交战,在法民和宗派弟子之间反复摇摆,很容易被人煽动,做出违法乱纪的事来。
而您,就是新旧秩序交替的关键节点,所有的矛盾、所有的情绪,都将集中在您的身上爆发,一着不慎,便是血溅当场的下场。”
吕青辰说:“我知道了。”
张远志轻轻掩上门。
在他走后,吕青辰拉开抽屉,抽屉里摆着一个尚且带着些许湿意的红色信封,信封上赫然写着“高壑”两个字。
红色,按照他们之间的约定,意味着这封信的内容非常规、不可控、极其可能造成灾难性后果,属于能不用就不用,要极力避开的情形。
如同战略武器,不可轻启。
启动的程序极其复杂,需要他们那个团体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人投票,赞成率还要达到总人数的三分之二以上才可以。
但一旦使用了,也就意味着面临的情况,非按此信内容去办不可。
尽管对信上的内容已经烂熟于心,吕青辰还是重新打开了信封,信的第一页内容十分简单,只有一个人名“周易”。
信的第二页是高壑另外叮嘱的一行字:“青辰,两千年前,世界接壤,宗派降临,宗派意欲以江湖替代政府,奉行弱肉强食,做蓝星所有人的老天爷。我中央政府恪守法制,呵护弱小,反对霸凌强权,自此双方积怨日深。奈何宗派势大,个人素质远超我等,同样之人,宗派弟子一人当百,其长老一身修为更是惊天动地。眼见我中央政府大厦将倾,天可怜见,商都遗迹中的烽火台突生异变,震慑宗派,之后,我中央政府倚靠科技武器震慑,以玉石俱焚的威胁勉力维持和平局面,却也签下诸多丧权辱国条约。
精神重建便是你我皆知的其中一项精神拔河,一旦拔河失败,远城县立成宗派领地,远城县百姓立成宗派拥趸。但是,倘若你能在这次精神拔河中获胜,挽救远城县一县百姓,使其不至于沦落为宗派附庸,你也可借助此次危机砥砺精神,升华命格,即便没有基因药剂,攀登显道也易如反掌,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只是,精神拔河,中央政府与宗派相比,胜率聊聊,两千年来,胜局不过一掌之数。这两日,我在仙都城遍寻故旧,终为你觅得一丝生机,便是远城监狱内的一名在押人员周易。
此子在远城县虽声名不显,不为人知,但是两年前,却在仙都城搅起好大风云,其最光彩夺目的经历便是成功度过一次精神重建。
所以,若无周易此子,我定劝你早日脱身,前途尽丧总好过丢掉性命。有了此子,你便有了一丝获胜可能。
只不过,有件事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你:种种线索表明,此子或与仙都城一位高层的陨落有关,更深的线索,掩埋在层层幕后,我竭尽全力也未能探查清楚,还差点引来杀身之祸,幸得贵人相助,才得以脱身。
谨记,此子虽然多智,却心性未定,佛魔只在一念之间,用之当慎之又慎。你去寻他,倘若他肯助你也就罢了,若他不肯相助于你,你将另外一封信交给他,他看了之后自会改变主意。
青辰,上面那段话俱是贵人嘱托,真假,我得来的消息有限,也无从辨别。但是,我想,到了这个境地,便死马当活马医吧!”
信很短,大概因为长途传送的因素,高壑在信里也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但是细究下去,字里行间的内容却让吕青辰感觉心惊肉跳。
在精神重建这类拔河中,无数经验丰富、为人狠辣果决的饱学之士、资深政客尚且纷纷折戟,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是如何取得胜利的?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放着似锦前途不要,又怎会盲目牵扯进一名仙都城高层的死亡事件?偏偏牵扯进这么大的事件之后,竟然还能安然存活于世?
仙都城就是中央政府的首都,仙都城的高层就是中央政府的高层。
吕青辰只觉得脊骨发凉。
循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那个佛魔只在一念之间的评价又是何人作出?这是要害他还是要帮他?
吕青辰目光闪动。
他能在40岁接任远城县县长,并且以一己之力带动远城县重新焕发生机,自然不是一个庸碌之人。尽管高壑说的不多,但是信息已经给足,将周易所牵扯之事一一表明,其中利害关系自然凸显。
也正因为是这样,他有些犹豫不决。
与这样一个牵连甚多的人牵扯到一起,值得吗?
雨水哗哗而下,纷乱犹如他的心情。
突然,一股深沉的眩晕袭来,吕青辰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眼前一黑,身子酥软,差点摔倒在地。吕青辰紧紧抓住靠椅的扶手,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额头落下,顷刻打湿了衣领。
候在门外的张远志听到动静,立刻推门走了进来,一见他的情况,迅速来到跟前。在红色信封上一扫而过,张远志打开旁边的抽屉,从中取出一枚褐色药丸,塞入吕青辰嘴中。
吃了药,吕青辰呼吸趋于平缓,五分钟后,疲惫的睁开眼睛,说:“远志,陪我去一趟远城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