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恩不曾见过青青,但这种想要攀高枝儿的姑娘家实在不少见。他打量沈华亭的脸色,示意锦衣卫将这拎不清的女子赶紧地拉走。
彩楼里斑斓的灯火,照着青青发白的脸色,被锦衣卫拉走之前,她突然挣开趴伏在地上,急急地道:“太傅!太傅!青青有消息禀太傅……”她抖着手指着宝船,“事关……”
冯恩眼色一寒,立时打断了青青的话:“谁容许的你,当着太傅的跟前大呼小叫。”
青青浑身一抖。
“说吧。”冯恩摈退了旁杂人。
“是……”青青将低垂的螓首缓缓抬起,放小了声音:“宝船顺着河道开进御湖前,驸马带青青登过船,青青无意中,发现了他们在此艘宝船上,藏下了兵,兵器……”
私藏兵器,是为谋反!
这艘船,今夜皇帝本该也在!
起初的时候她也惊得无以复加,险幸才没被发现。也算是她命好。后来冷静下来,青青想,也许这是老天爷给她安排的机会。她不能再呆在长公主府,她怀上了驸马的孩子,公主一旦发现定不会饶过她。
青青的嗓音带着颤抖,“青青所言绝对属实,不信的话,太傅可以,可以派人到船底找一找……”
冯恩深深地盯了一眼青青,他仍是那面带笑意的样子。细细的沉声问道:“除了这艘,其他的,你还发现到了什么?”
青青摇了摇头,“驸马只带我登了这一艘……”
“这件事情,你可还向其他人说起过?”冯恩笑了笑道。
青青伏了伏身,“绝没有…”
冯恩嘴角笑意逐渐变得诡异,他踱步走向青青,将袖子挽了挽。
“你既然知晓这宝船有危险,为何不去皇上跟前告发?偏只来禀给太傅听。”
她倒是无意中撞见了不该见的。却不知自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拿了这点子秘密,就想要来太傅的跟前讨好。野心是不小,可惜,只会耍小聪明。
青青痴凝向沈华亭,抬袖拭了拭自己一脸的泪意:“青青早已对太傅芳心暗许,如今不敢求名分,只求能在太傅的身边,做一个侍奉太傅的婢子……”
“青青姑娘向太傅表忠心,值得称赞。咱家扶你起来……”
冯恩的脸上攀着笑容,他弯下身,朝着青青伸出手。青青眼前一亮,只当自己脱身有望,只是冯恩的那只手,却鬼使神差的握在了她的脖子上,轻而易举地将之拧断。
冯恩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后折叠好又收回袖子里,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睁着双眼,还来不及喜悦的青青,细沉着嗓子道:“将人拖走。”
看着锦衣卫将人拖走之后,冯恩朝沈华亭躬身,笑意又回到了嘴角:“禀太傅,人已经处理了。”
沈华亭手里捏着只空盏,不紧不慢地转着。
冯恩笑了笑,眼底带着嘲意的说:“这女子,不知这兵器正是咱们所藏。她倒好,找上门来送死。”
沈华亭将视线投在湖对面另一艘宝船上,侧首问:“离子时还差多久?”
冯恩瞥向一旁的更漏:“禀太傅,离子时,还差一刻钟的时辰。”
子时贺岁,满城燃灯放炮。
那些个藩王的性命也到头了。
谁又能想得到,那些人会胆大包天到在宝船上藏下火药,拿一船的藩王的性命,来嫁祸沈华亭图谋不轨。
而这艘船上的兵器,并非刺驾所用,而是反击所用。
沈华亭眸光渐渐暗了下去,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御湖之上,笙歌鼎沸的宝船。
“叮”地一声,一支长箭钉在了雕楼上。这种箭射程远威力轻,只用来传递消息。锦衣卫拔下箭,取下纸条,毕恭毕敬递给冯恩。
冯恩展开一看,神情随之一凝:“刚得来的消息,林家长子次子,已于前夕偷偷入京……”冯恩抬首,惊诧道,“两人许是在宝船上?”
沈华亭下意识抬首,望向茗萃园的方向。
“林家兄弟入宫,莫非是……”冯恩心思一转,沈华亭却比他更快想到了什么。
林家兄弟冒险潜入宫中,不会是为了别的事情,必然是想要趁着除夕夜,这个最佳的机会,与妹妹林舒见面。
若一切,有人在背后安排。那这个适宜的见面地点——便是在藩王乘坐的那艘宝船上!
冯恩瞳仁骤然间一缩。
身侧那一抹身影已纵身跃下了高高的彩楼,朝着另一艘宝船急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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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底下,林舒听着哥哥的回答,她轻轻蹙眉,眼神逐渐凝起。
“大哥,二哥,你们说发配这一路上,沈华亭一直派人要刺杀你们?是阎阁老救了你们?”
林潜沉默地瞧了一眼妹妹的神色,他没把话说完,便是想看林舒的反应。
林舒斩钉截铁,“不会是他。”
林潜又说:“来刺杀我们的人,正是锦衣卫的暗卫。并且我们在这些暗卫的身上,发现了一些古怪,与不寻常。这些人都曾经是江湖上的杀手。”林潜盯着林舒的眼,“锦衣卫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的进去。除非,是沈华亭私底下招佣了一批江湖杀手为己所用,替他干一些肮脏见不得人的勾当。”
林舒微怔,她心里发慌,脑子发乱,却还是强迫自己镇静,抓住了林潜话里的重点——锦衣卫暗卫里有杀手?
林舒转眸望向兄长,“我不清楚这些杀手,是如何混进的锦衣卫。但他们不会是沈华亭的人。”她说,“因为他最恨这些江湖杀手。”
林琢也看了看她,“菀菀,也许是他蒙蔽了你。”
林舒的眼里闪着坚定的光,她把手轻轻压在心口的位置,望着他们说:“我相信他,哥哥,我信他。我不止信他,还喜欢上了他。”
兄弟两人深深望着她,沉默了片会。
林舒望望林潜,又望望林琢,“大哥,二哥,我现在没有办法,将一切都说给你们听。这里不是地方,今晚也不是时候。但我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看得十分清楚——他并非是世人口中,朝臣眼里那个他。”她明亮的眼睛愈发清亮,“我所看到的他,博学睿智,知人善用,知恩图报。他对我体贴,细心,温柔,他从不逼我,也从不强迫我。他自小经历坎坷,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过去,和沉重的责任。为了替那些人沉冤昭雪,他做了一些不得已之事,世人不理解之事,他不惜背负骂名,独自一个人默默前行,只是——为了求一个公道。”
林潜脸色深沉,眸光咄咄,“但我们回到上京,所听,所见,都是他在迫害官员,霸占官宅,以权谋私,为祸上京的消息。”
眼泪轻轻浸湿了林舒的眼角。
她的目光仍旧坚定,认真地说:“大哥二哥与父亲发配之日,他在城外替你们安排了车马。他说,他以阎阁老的名义,让你们不得不接受,日后好让你们后悔难受。可我觉得,他并非真心这么想,不过是看我们林家蒙冤,看我们林家清正,念祖母曾对他有点滴之恩。这就是他,从来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他……”
说到这里,林潜和林琢兄弟两人又都沉默了片会。
林潜叹了口气。
他凝视林舒认真的眼睛,说道:“起初,我们的确怀疑沈华亭与右相为一丘之貉,是他想要铲除我们。但后来回到了上京,得知了沈华亭保住了你还有咱们的家人。大哥与二弟便知道,不会是他。”
林舒攥着裙子的手,微微松开。
林潜目光沉沉,“是右相想要对我们斩草除根,假借锦衣卫之手,暗中下手。幸而阎阁老暗处出手帮忙,我和二弟还有父亲才得以活着返回上京。”
林舒想说,也许出手帮忙的人并非是阎阁老,而是沈华亭。
可她拧拧眉,也有些不确定。祖父年轻时算得上是阎阁老的门生。阎阁老虽然早已经致仕,年事已高,深居简出,若闻林家出事,暗处帮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重要是,父兄都平安无事。
林潜望着林舒,胸膛里漫过些苦涩。
他将林舒头上蹭的一点灰尘轻轻拍掉,仔细打量了一眼妹妹少女的面庞,似乎那个无忧无虑的妹妹,变得不同了。他从不希望妹妹是在这种境遇中去变得懂事。
“菀菀,纵然你说沈华亭并非是个草菅人命,为祸朝堂的乱臣贼子,他也绝非一个良人;纵使他保住了你们,但他终归没有好的名声。你为了家人投身于他,是迫不得已,也是大哥二哥还有父亲没保护好你们。等事情过去,大哥和父亲,都会再努力给你找一个好的归宿。”
林舒知道,即便她说了方才一番话,兄长也不可能立即对沈华亭改观。
要他们接受沈华亭,便更加的不容易。
她没有着急反驳林潜,内心却坚定不移,除了沈华亭,她这辈子都绝不可能再喜欢另一个男人。也就绝不可能嫁给旁人。
林琢将林舒眼底的坚决看在眼里,他默默的没再说什么。
“所以,莫非是阎阁老安排大哥和二哥入的宫?”林舒将话题转回了疑惑上,“只是你们这样冒险回京,万一……”
林琢笑着道:“横竖林家这样了,就算不回京,我们也活不到发配地。既然阎阁老肯帮我们,不如冒险回京,搏一搏。真是斗不过右相,我们也打算把你们一起带走。怎能让你们留下受苦。”林琢说,“二哥在外花天酒地的时候,还算结交了几个仗义朋友。到时候,我们一家子,隐匿江湖也还是能在一起。”
林舒微微愕然,她知道这有多难,但心头还是一暖。
宝船上传来歌舞升平的年夜欢闹声,隔着厚厚的甲板嗡嗡地钻入船底。
林舒忆起今夜将发生的不平事,那股压制的不安与慌乱又再一次涌上来。
她抬眸担心的说:“可大哥和二哥不该今夜入宫,我不清楚杨嵩要做什么,但一定不会是好事……”
兄弟二人拧眉。
“杨嵩?”
林琢突然间神情一变,三人都听到了空气中一道咯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