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华亭牵着马,经过之处,锦衣卫逐次驱赶着抄家的队伍往两旁让开。
宣阳街上呈现奇异的安静,甚至,只有这嗒嗒的马蹄声,落在所有人的耳朵里。没有人开口,却好似有无数个声音响起。
——沈太傅为一个女子牵马!
甚至,林舒心虚下没坐稳,秀气的小脚从不合脚的黄铜马镫里溜出来,身子随之一歪。沈华亭还停了下来,弯下身,用手托住了她溜出的脚。他也不嫌脏,握着她的鞋,放回了马镫里,又将马镫调整了高度。
待林舒重新坐稳了,他才又牵着马继续朝前走,说:“坐稳。”
那些认得沈华亭的人无不惊得目瞪口呆。若非亲眼所见,旁人怎么述说也绝不可能相信。
——沈华亭甘为一个女子充当马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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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本要去赴一位熟客的约,也被堵在了宣阳门的附近。她只能下马车,在侍女的陪同下走着过去。
她对上京城里谁谁家里又让抄了并没有什么兴致。上京里每日都有不公的事情在发生。她早就看透了。这也不是她该管的事情。
只是,若是有锦衣卫在街头经过,她会忍不住驻足多看一眼。
想要看看里头有没有他。
林舒追着抄家队伍跑的时候,香香便认出了林舒。她有一些意外。不禁,想起来十六楼的那一晚。香香永远也忘不了。
只是也没有想到,她又看到了这样的一幕。看到譬如沈华亭这般的男子,会纡尊降贵地当街为一个女子扶脚、牵马?
香香以为,点一楼灯,已是广为流传的谈资,羡煞上京多少胭脂场的姑娘们?
而今,这一幕,才真是羡煞旁人。
“……那是前御史大夫林大人的女儿林舒,听说林家抄家,林舒为求自保,仗着美色勾搭上沈太傅,非但不以为耻,竟然还如此招摇过市,她一个清流家的女儿,简直是寡廉鲜耻,不要脸!”
“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竟然令沈太傅为她如此卑躬折腰,看着温柔乖顺模样,私底下还不知是否又是一副样子。”
“人家这才叫做有手段,我们这种女子,怎能比得过?”
香香轻轻一笑。她转过身,看向身后几个穿金戴银不知谁家的大小姐,摘下紫色的兜帽,说:“你们这种女子?哪种女子?是忌妒自己不如人家,便当街造谣诽谤的良家女子;还是你们也巴不得爬上太傅的床,便嫉妒抹黑人家,想要取而代之的女子?”
“一个掌着生杀权柄的男人,朝廷一品大员,见识不知多少。你们这样嘴贱刻薄的,劝你们还是打消痴心妄想的好。”
香香也不等几个大小姐恼羞成怒,她掖了一掖让寒风吹散的鬓发,轻轻一笑,转身走入了人群。
她就不嫉妒?
不,她也会的。
甚至,她也曾如她们一般有过愚蠢想法,认为上京男人都该为她的千种风情所迷倒。
只是,她却最看不得女子因三两妒意便扭曲了性子,那才是真正丑陋不堪。
香香回了回头,望了望沈华亭与林舒的背影:一个敢于在流言蜚语的漩流中,仍不顾世俗目光只做自己的女子,这份勇气,几人能有?
香香回过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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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骑在马上坐了一会,绷直的脊背轻轻放松下来,连那点心虚也随之消散。人群在惊讶过后,朝她投来了异样的眼光,和指点的话语。
她仿佛没听见,小心翼翼地将身子往前伏了伏,尝试着摸了摸沈华亭的黑马,微笑着问:“它叫什么名呀?”
沈华亭这匹坐骑常日里脾性极大,倒是对林舒难得露出温顺的一面,嘶嘶地叫了两声。
“一匹拿来让人骑的马而已,本官没这个兴致替它取名字。”
黑马咴嘶叫了起来。
沈华亭视若罔闻。
“那就叫无名。”林舒摸摸无名的鬃毛,微笑的说,她歪了歪头,“太傅觉得可好?”
沈华亭偏过头看向林舒,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眼里的神情。
原本他们骂的是他沈华亭为所欲为,迫害朝官,与乱臣贼子狼狈为奸,逐渐这些人开始去戳林舒的脊梁骨。
可偏生她像是没知觉一般,甚至,还能和他的马谈笑。
可林舒当真没知觉?
不见得。
她却堂而皇之的要上他的马。
沈华亭忍不住去捉摸林舒脑子里的想法。大概是,在如潮的唾骂声中,她想要站出来,与他同担骂名?
何必这么做。
她该和上京人一样,指着他的脊梁骨对他口诛笔伐;和这些被抄的清流一样,唾骂他为非作歹,不得好死。
今日这些人骂得越痛快,那一日,他才更痛快。
可偏偏这些人中,有了一个林舒这样的蠢人,竟想要与他并肩。
林舒,你怎么能和本官并肩?
不,不。
本官只想把你捧在掌心里,含在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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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领着初一他们几个人随在后头。冯恩留下来押解抄家的队伍。
到了锦衣卫衙门前,沈华亭将林舒从马上扶下来。云胡立即上来牵起马缰,沈华亭撇了一眼黑马,吩咐:“告诉铁匠在蹄钉上烙上它的名字,无名。”
林舒才刚站稳,人愣了愣。
沈华亭正欲牵起林舒走进衙门,一群官员涌了上来,身穿锦绣服的锦衣卫拔刀拦下。
“站住!锦衣卫衙门前,你们难不成想要造反?”
“沈华亭,你快把人给放了,哪朝哪代也没有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随随便便捏造罪名,就把朝廷官员抓进大狱的道理!你——你如此迫害朝廷官员,你要遭报应!”
锦衣卫冷冷道:“诏狱是皇帝钦命收系朝廷百官有罪之人的地方,所抓官员,个个罪证确凿,有冤,有冤就去皇帝那儿告去!再敢在锦衣卫门前闹事,一概严惩不贷!”
“大庸这是没有王法了!!”一群官员抢天呼地的闹起来。
林舒蹙起了眉头,她凝了一眼这般荒唐喧闹的场面。锦衣卫和一些武官甚至动起手来,现场顿时有人头破血流。
她垂下眼,内心五味杂陈。
才这么久,上京竟变成这样?
沈华亭视若无睹一般,牵着林舒走进了衙门,任凭外头闹得天翻地覆。
林舒坐在温暖的火盆边烤了烤火,外头实在冷,骑马更冷了,她捧着初一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两口,暖了暖身子。沈华亭走去铜盆架子旁洗了手,解开斗篷递给云胡,回来捏着林舒的脸。
林舒坐在椅子上,被迫抬起头,脸上所有的表情,悉数呈现在沈华亭的眼中。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
他的手指缓慢摩挲,笑了笑,沉着声音说:“爱妾就不想质问质问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