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嫣病了,人烧得厉害。
王大庆不满林嫣暗处有人保护,几次三番坏了他的事情,乃至上一回害他被杨嵩狠狠教训了一番。还是虔婆出面,使了些法子,讨了杨嵩的欢喜,又在杨嵩耳旁吹风,道是来日方长。杨嵩方才饶过了教坊司。
王大庆回来后,对林嫣心存报复,便总想找机会治治林嫣。
虔婆这人谨慎小心又精明,提醒王大庆林嫣背后之人来头不小,常日里给林嫣些苦头尝尝也就罢了,可别做过分。
偏王大庆心眼狭小,这一日,他将林嫣身边陪伴了她一段日子的猫捉住下手打得半死不活,扔在了林嫣的眼前。
林嫣还是个孩子,吓得尖叫一声,喊着要去将小猫抱起。
王大庆让人拦着她,又当她面前,在奄奄一息的小猫身上残忍地淋了一盆热水。
林嫣吓傻了。
夜里做起了噩梦,人便病了,一整宿都在流泪说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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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小的时候,喜欢追着哥哥后头问东问西。后来被舅郎卖进内务府,净身成了阉人,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便变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人。
为了报答太傅,他自愿成了太傅手底下一名锦衣暗卫。常年游走在上京的黑夜中。
他开始见惯了血腥,见惯了掩藏在黑夜下进行的各种肮脏交易。
从此他所见的,都是上京丑陋的一面。
直到那一日,他见到林嫣,在这个小姑娘的眼里,再次看见了充满生命力的明亮光芒。
那是他在上京见过最干净的一双眼。
林嫣追着他喊“哥哥”的时候,不喜总能想起幼年时候的自己。
不喜又想,到底是小姑娘,一点点甜头便可以暂时忘却身陷困境的难过,安心地睡个好觉。
他每晚进来看着她入睡时酣沉清甜的样子,不喜不知有多么的羡慕。他已经许多年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了。
“哥哥,不喜哥哥。”林嫣虽未见着,却总能感觉到有人陪伴。她便每晚睡前,对着窗外轻声呼唤,低低呢语,“我安歇啦。明天……明天你还会在的对吗?”
不喜从未回过她。
林嫣却每晚都如此问一遍。
那日不喜将林嫣从马车“劫”走,带她逛了上京的夜市。他对那商贩老板道出阉人身份的那一刻,他在想,林家这个小姑娘可还会认一个阉人做哥哥。
回去的路上,林嫣出奇的安静。不喜习惯了道明身份后那些人突然而来的冷淡,他笑笑。她大概是在后悔。
林嫣拉着他的衣袖站住,满眼认真的问:“不喜哥哥,你还疼吗?”
不喜唇角瞬间凝固。
“不疼。”他回她,望着林嫣干净懵懂的眼神,又说了一句,“很久前便不疼了。”
林嫣小小的身子,仰望他,“哦。”
不喜忽然怀疑,林嫣年纪,是否明白阉人是为何人。他张了张口,却作了罢。
“哥哥是阉人也没关系。”林嫣忽然说,眉眼甜甜的笑,勾住他的手指,“天不早了,哥哥,你送我回去吧。”
不喜低头看了看那根小小的手指。
林嫣其实不太懂阉人和常人有什么不同,她知道阉人是不完整的人,被人称为“宦人”。
可她看见了那位商贩老板一瞬间淡去的笑容,和眼底流露而出的一丝嫌弃。
林嫣大致明白了,阉人在上京城里低人一等,被人所瞧不起。
可林嫣不明白,被人割掉身上的一点东西,却还要被人瞧不起,不该如此不是吗?
不该是心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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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不喜傍晚的时候去给林嫣买虎皮肉。他隔两天便会给她买她爱吃的食物回来。
不喜心想,林嫣十一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教坊司克扣她的膳食时,她夜里睡着了,会舔着舌头喊饿。他想着,小姑娘的饭量实则挺大的。
这日,不喜买了林嫣爱吃的虎皮肉回来,路上让一伙人给堵着了。
不喜赶回来的时候,林嫣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抱着那无辜惨死的野猫哭得伤心不已。
“哥哥,它死了。”林嫣眼里的光暗淡了下来。
不喜沉默地看了一眼小猫的尸体,他的心底在冷笑。上京城中的肮脏污秽,又比锦衣卫诏狱好多少呢?
林嫣这般单纯的年纪,本不该看到这些血腥的一幕。
王大庆不该丧心病狂到伤害一个孩子。
一个干净的孩子。
不喜心知教坊司乃归礼部,是右相的地盘。他身为锦衣暗卫,只听从命令行事,不该有其余的想法。
可他头一次擅自做主,废了王大庆。
虔婆唤出教坊司所有护卫,也没能拦着不喜抱着病中的林嫣走出教坊司。
踏出教坊司大门的那一刻,上京又开始落雪,絮絮的雪花落在不喜的肩头,他怀里的林嫣裹着厚厚的斗篷,紧紧挨着他。
他一手抱着她,一手横握着剑。
“她如今身份归了教坊司,你带着她走出去,便是逃奴。”虔婆冷眼的对他说,“你真以为你带她离开,便能帮她脱离身份?”
“真是为了她好,便不该这般将她带走,那样一来,林家的境地只会更加不好过!”虔婆望了望不喜,又望了望林嫣,换成了语重心长的口气。
教坊司可不是一般的地方,丢了一个人,她要负大责。
自打林家这小闺女送过来,便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让虔婆心里好生怨怼。
“你真心为她好,除非有朝一日,有本事替她赎了这身份!”虔婆见不喜心生了一丝犹豫,撂下重话。她掌管着教坊司这种地方,见过形形色色不知多少的人,怎会一点看不出来不喜的心思?
不喜的目光一沉。他垂眼望着脸色煞白,烧得浑浑噩噩的林嫣,林嫣拉拉他的衣袖,仰面说:“不喜哥哥,我……不走了。”
她不想连累家人。
也不想连累他。
不喜沉默地望着她,他将林嫣抱起,走回了教坊司,虔婆安排了一间清静的小屋让林嫣住下,并请来了大夫。并叮嘱护卫和下人:“今晚之事谁也不可对外传,若有谁多嘴多舌,便别怪我没提醒。”
虔婆到底还算拎得清事情轻重,怪只怪王大庆擅作主张。一个右相府,一个太傅,哪头又是好惹的。
那太傅肯派了这么个厉害的暗卫来暗地里护着林嫣。可见林家女儿不一般。
罢了!
虔婆心想,她早烦了王大庆。
如今废了也好。
不喜陪在林嫣床前,心里想着虔婆的话。
他一点点握紧那把不离手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