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手里揣着暖手炉,面上状若从容,实际还是有一些些的紧张。她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不显,缓缓地扫视了一眼现场后,让十五将人数清点一遍。
十二监的提领、四司的司正、八局的掌司,不说来齐,只要是司礼监传话,至少每一个衙门都得来一个。
果然,看着人数不少。十五清点完之后,回禀道:“十二监里,有司礼监、内官监、尚善监的人没到齐;四司倒是来齐了;八局里少了浣衣局、织染局,司苑局的琴嬷嬷说是染了病不便下床,一个叫棋儿的代替她来了。”
林舒蹙蹙眉。棋儿?
她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是琴嬷嬷的干女儿,之前在海斋楼伺候沈华亭的棋儿?
她下意识往人群中望去。
一个年轻轻的婢子,从人群后头快走几步上前,到了林舒的跟前又放缓了步子。对着林舒一蹲,“奴婢就是司苑局的棋儿,也是琴嬷嬷的干女儿。干娘咳得厉害,奴婢担心她吹不了寒风,便替干娘来了。”
说罢,棋儿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林舒的脸上时,笑容忽地凝固。
棋儿匆匆赶在最后进来,在场都是位分大她一截的。她没敢造次。直到十五点她的名,她才借势赶紧的走了上来。
干娘病了。下不了床。她是干娘的干女儿啊。理该由她代替来司礼监。
只要她能在司礼监公公们面前多多露面,兴许,就有上升的机会。
可棋儿万万没想到。
叫他们来的,是林舒?
棋儿在林舒脸上望了望,又望了望林舒身旁的满月。不仅笑容淡了,眼神也暗了一寸。
当日,她被打了几十板子,送回司苑局后一直躺在床上。
她知道,司苑局里的人全都在看她的笑话。那些人碍于她是琴嬷嬷干女儿身份,不敢太放肆,背地里却指指点点,没少嘲笑她。
她不懂。
太傅若是不喜欢她。又怎会留她在海斋楼服侍了他两个月的时间?尽管,太傅从不许她近身伺候。
干娘生气,私底下打了她几个巴掌。可她若是能成为太傅的女人,干娘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又有什么不好呢?
于是,她和她置气,干娘病倒了。她其实心疼的,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可干娘太倔。
后来内廷传得沸沸扬扬,近日的流言几乎全都围绕着林家三小姐和太傅。
棋儿明白了。
原来太傅将她赶走,是为了给林家小姐让位置。
她的伤实则没几日就好的差不多了,早就能下床。她只是不想见人。那日,她偷着出来,见到了和满月一起在篱笆院下刷洗萝卜的林舒。
林舒和她一样,穿着司苑局的宫服。挽着简单的双发髻。
可她的脸那样白皙,恐怕最好的黛色也难以描出她的眉目。棋儿好生嫉妒,好生羡慕!好生难过!好生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她和她的丫鬟脸上还能有笑?
为什么明明是琼枝玉叶的小姐。沦为奴籍,干着过去从不用干的粗活,让人欺压,遭人耻笑,她却没有半点怨天尤人的不甘?
棋儿想。似林舒这样三公九卿之家出身的小姐,生来锦衣玉食,拥有一切!陡然从云端坠落,不该是这样的!
可偏偏就是林舒面上那分笑容,和丫鬟之间相互打气,相互扶持的画面。刺伤了棋儿的眼!
那样的林舒,衬得她格外的卑贱如泥。
从内,到外。
棋儿捂着面,捧着泪,仓惶一般地逃回了房间。将自己盖在被褥里。无数次问,为什么上天造人如此的不公平?
棋儿望着林舒,凝固的面容逐渐回过神来。
是了。
林舒不过是比她长得美罢了。
没有什么了不起。
棋儿这么安慰自己。
林舒打量着棋儿,虽不是青青那一挂婀娜多姿的长相,倒也出落得文静娟秀,尤其一双含着秋水的眸子衬着两条细细的笼烟眉,颇有西子捧心的怜弱之态。
“我传大家来,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事。既然琴嬷嬷生了病,你回去代为传话便是。”林舒说道。
棋儿缓缓直起身,交叠在身前的手指紧紧用力。她的视线却在满月身上递去了一眼。
“是……”棋儿退到一旁。
林舒回头望了一眼满月。见满月神情晦涩,一只手摸着脸颊出神。她不由蹙了蹙眉。将想说的话先按下来。
林舒记得先前司礼监的提领正是王福。想来新的提领还未选出来。她便让十五划掉了司礼监。
余下几个,都是内务府比较复杂难管的几个衙门。林舒并不意外。
“原来不是魏公公叫咱们过来听话?”十二监提领都是太监,他们当中有人等的不耐烦了起来。
“姑娘是谁我们都不知道。便将我们这些掌事的都叫了过来。眼下年关将至,各司各局都忙得很!”八局里一位掌司姑姑冷眼扫过来。
四司里一位司正公公啧啧说:“这不是林大人家的三姑娘林舒吗?三姑娘得了太傅宠,就急着到内务府显威风来了。好大的派头。”
“嘶……她是林大人家的女儿?”有人立马转头,望向了林夫人。
林夫人刚提为针工局的掌司姑姑,大家自然都已经认识了她。
林夫人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她也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舒等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完。她让初一将玉令牌拿出来给大家看了一眼。
在场立即噤声,惊讶不已。
林舒抬眼望着他们,声音不高不低,从容说道:“我是没有资格,但见令如见提督。太傅让我代掌一段时日的内务府事宜。林舒便只好越俎代庖了。”
她慢慢转身坐回了椅子上,将暖手炉掖在怀里,双手交叠,端正坐立。
“头一日叫大家来,一是为了见个脸熟;二来,是为了给来的人发放冬节的赏赐。”
刚才还对她不满的公公们,姑姑们,忽然间齐齐地一愣。
林舒没管过事,可也知道自己没资历没辈分,刚上来不可能立得住威。那就只能先施恩了。
这施恩还不能施小气了。
得施得让他们记在心里。
她方才坐在这儿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大口一张“白银十两、绸缎绢布各三匹、御贡的米面油盐各式一份,再加冬季新衣鞋袜一套”。
这些东西看似不少,可对这些人平日捞的油水来说,便不算什么了。
只是,赏赐的和捞的又不一样。
“只是大家伙领了东西。回头替我代传一句话。今日没来的,就当做罚没了。”林舒抬抬眼,仔细去看了一眼他们的神情,她继续平声定气道,“冬节马上到了,冬节一过,就是年关。知道大家都忙,便不耽误大家的时间。后头再有什么事,还请各位提领公公、司正公公、掌司姑姑们多担待。”
林舒并不需要他们服气她。只需要他们听话办事便行了。
没想到这一趟,竟然是来拿冬节的赏赐。一想到没来的人领不着,来的人心底便有一种不平衡的快意感。回头那些没来的自然有想法。——而这是林舒给的小小施压。
“太傅面前,还望林姑娘替咱们感谢感谢。”
见他们松了口。林舒才稍稍地舒了一口气。
林舒心下偷偷地想。既然沈华亭给了她这块玉令牌,她拨冗一些赏赐下去,也没坏规矩吧?
这不,还替他博得了好名声!
至于魏公公,不拿也不成了。
“她真是这么说的?”魏公公的手一抖,自打林舒来了内务府,他这手都快抖出毛病来了!
到底舍不得他那漂漂亮亮的茶碗,硬是将一口气憋住,颤颤把茶碗搁回了茶几上。
才又猛力一拍扶椅,再把手伸长指着小德子,在小德子眼前抖啊抖,抖得厉害,“咱家司礼监的库房,是让她这么造的?”
小德子战战兢兢,“林姑娘是这么说……”
魏公公把手收回来,揉着心口,“难不成这一笔,咱家去记在太傅头上?还不是让咱家来出!”
“好呀,好呀!好你个林舒!”魏公公气得直冒烟。
小德子瞅见了,抓起一片袍子,赶紧过来给魏公公头顶扇了扇,将魏公公两撇梳得顺溜溜的花长眉毛煽得东倒西歪。
魏公公赶忙抬手去捂住自己的眉毛,气得一脚窝子蹬出去,“你个蠢笨东西!!”
小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做错了什么呀?他瞧着王福他们常日不也是这么侍奉魏公公么?
“你懂什么!”魏公公气得跳脚,“咱家这两撮眉毛,那可是连景帝也夸过,说是咱家好福气!哼,哼哼!”
“快给咱家将梳子和镜子拿来!”魏公公揉着心肝喊着。他瞧着小德子还算老实,有心栽培他,却是个木头木脑的!
这些玩意,哪有他当年在景帝眼里一半机灵呀?
罢了!
魏公公气得坐回椅子上喘了好大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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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看到大家都散了,去了司礼监库房领赏赐,她才走到了林夫人的跟前。
“母亲近日可安好?”林舒见母亲穿着一身掌司姑姑的宫服。衬着姣好的身段,倒是显得母亲更年轻一些。
“娘很好。”林夫人微微地一笑,脸上还带着一分茫然。
林舒挽着她的手臂,眼睛弯弯地一笑,撒着娇地说:“刚才女儿威不威风呀?”
林夫人无奈摇着头,面露忧色,“太傅他怎么会让你代掌内务府事宜?这实在是不合规矩……”
林舒淡淡颌首:“嗯。是不合规矩。可如今的大庸朝不合规矩事太多了。”她又淡淡往下道,“他想要考验女儿心性,看我这个林家的女儿,是否会面对困难前,轻易哭诉,轻易认输,轻易求饶……轻言放弃。”
林舒用明亮眼睛望着母亲,温柔一笑,“母亲认为,女儿会吗?”
林夫人怔了一下。
正想伸手摸摸女儿,感慨女儿似乎又成长了,这时候,沈华亭抬脚走进了司礼监。林舒见他出现在门口,神情微微一愣。林夫人向他行了一礼。
“夫人免礼。”
林夫人怔怔看了一眼沈华亭。她依礼告了退,领着她带来的两个小婢子,转身去了司礼监的库房,走前难免忧心忡忡望了一眼林舒。
“夫人的女儿,长得真好看。”小脸婢子抬起头来,回望了一眼,眉眼间笑盈盈的。
林夫人温柔的一笑,说:“你也好看,说来,你与我家菀菀,眉眼还有几分相似。”
小婢子哪里能信呀!
她顶多不丑!
不过,她还是很高兴,眼睛弯弯的。
另一个小婢子忙也来打量,神情稍显木讷,笨笨的说:“小环,好像夫人说的是真的?我方才瞅着夫人的女儿,你们好像还真有一点相像。”
林舒这会还板正着身体,她偷偷瞅了一眼司礼监门口,也不知他何时到的?
沈华亭笑笑,“三姑娘这招恩威并施,用得倒是毫无愧疚之心?”
林舒见他手里拿着一朵新鲜欲滴的山茶花。
下一刻,这朵花,簪在了她的耳鬓上。
他问:“内务府好玩吗?”
……
合并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