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山到了白去寺,虚云老和尚烧得满脸通红,正在炕上哼哼呢。
把过脉,海山就已经心中有数,埋怨老和尚:“先生你这是作死!为了那臭小子,值得吗?你以为你还年轻啊?六十好几的人了,又是大冬天的,你就不怕真的出大事?”
虚云看着海山,笑得一脸都是褶子:“放心吧,就是受了点风寒,我自己知道自己,死不了!再说了,我还不是为了你!别说你不想见孩子!我不整点干货,你能来吗你!”
又拉着海山的手叮嘱:“一会远子来了,看我面子,你忍着点,别凶巴巴的,算我求你了。”
海山略一沉吟:“成!我答应你!不过,这一回,我还是先不搭理远儿,按我们原定下的办!给你开好方子,看你喝下第一道药之后,我就回去了。”
虚云急了:“别啊!今晚就住这吧!再赶回去,天都黑了!”
海山眼神一暗:“不了!我倒是有心给他些好脸色的,可那王八羔子,总戳人心!你知道他来这里,边上跟着谁?朱厚辉!他妈了个巴子!”
虚云倒抽一口冷气,海山心里最恨什么,他清楚!忙为志远说好话:“远子以前来我这,可从来没带过李熙的人,这回,带朱厚辉应该也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别生远子的气啊……”
说着,外头已经是人声马嘶,显见得是志远和他的人到了,海山赶紧弯下腰,对老和尚低声急道:“好!看你病着的份上,都依你!”
跟着就是微笑:“你也别留我了,我杵在这,他都不好上前,你啊,好好享受那臭小子的服侍,你待他一片真心,这是你应得的!那臭小子,服侍起人来,那个用心和舒服……”
海山的眼色,忽然就柔和了,他想起多年前,他得了霍乱,半夜里从昏睡中醒来,才十岁的远儿,对自己的服侍……
“爹!你就我一个儿子,你病了,我不服侍你,谁服侍你!”
“我不走!爹!你打死我,我也不走!我们两父子,一条命!”
自己那时,从昏睡中醒来,就感觉喉咙里毛糙糙的,又干又痛,轻唤一声“远儿——”,在身边把头支在炕桌上瞌睡中的孩子,摇晃的身子猛的一抽,人立即就醒了,跟着就跳下炕,几乎是反射性的从炕边捧起一个刷得干干净净的铜洗脸盆,紧张的问:“爹,想吐?”
自己轻轻摇摇头,孩子就紧张的问:“爹,是要拉?”边问边放下脸盆,飞快的把放在门后的便桶给移了过来。
那熟练劲儿,看来已经是服侍过很多次的拉和吐了。
当时自己,有气无力的告诉孩子:“水……爹要喝水。”
孩子听了,点头应一声,立即把便桶推回原位,跑出去洗手,然后回屋,给他捧上一杯温吞水。
那水,竟然是甜的!
孩子当时的可爱模样,海山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放了点冰糖。”孩子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又可爱又带点儿自得:“我记得爷爷以前说过,吐泻剧烈,会让人失水抽筋,喝水不能用白水,最好加些糖,至不济也要下点儿盐,昨天爹爹抽筋了,我就用家里的一只鸡,和人换了些冰糖。”
服侍自己喝水时,孩子还用手巾,轻轻的帮自己抹去嘴边的水迹呢。
海山此刻,心头温暖,还是与那时一样的感慨:有儿万事足啊!有儿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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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远进门时,小心翼翼,却意外的发现,海山看他的眼色,严厉中,却又带着一抹温柔。
只林有和大鱼,被准在门外站着服侍,传递东西,听候差遣,其他的人,全打发去了客房。志远心里明镜似的,怎么可能让朱厚辉或李阎王这些爹爹不待见的人,杵在这添堵呢!
志远不敢乱搭话,上前轻唤一声“军师爷爷”,就闭了嘴,陪着小心在边上立着,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只要瞅准机会,就上前搭把手,及时端个水或递个毛巾把子什么的,海山给虚云开方子,志远更是凑上去,给海山磨墨!
老和尚眼里满是笑意,远子这是有心往海山跟前凑和啊,最难得的是,海山那倔犊子,装着没看见似的,一点儿没发火!
海山提着笔,一边开药方,一边偷着瞟边上的墨砚一眼,墨砚上头,是志远正在磨墨的一双手,一手按砚一手磨墨,又白净又漂亮,那皮肤,半透明如白玉一般。
这手入海山的眼,想的却是肤色虽然苍白,却不失于润泽,也不见有手颤,并无中医上的“风象”,可见自己最近给他配的解丹毒的药,虽然未能给他把脉、切实的望闻问切,但大体上没有大错。
志远微弓着身,紧闭着嘴巴,不敢乱搭腔说话,小心翼翼的尖着手指,帮海山细致的磨墨。
正自暗中庆幸,自己这么着往爹爹身边凑和,爹爹难得的没黑脸,也没说挤兑自己的话,那挤兑马上就来了!
就听海山语带嫌弃的道:“我说先生,你病了就宜静养啊,哪来的这么些闲杂人等!”
志远的动作立马就是一滞,又惊愕又不忿,心说你和军师爷爷是老友,我也是军师爷爷的干儿子啊,还是军师爷爷特特递消息叫来的呢,怎么就成了“闲杂”了?
志远偷偷瞟海山一眼,海山写着药方,板着脸,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嘴角紧绷着,一丝儿笑容也没有。
瞧着海山表情严肃,志远不敢造次,再不忿也不敢支毛,轻轻放下墨条,小心的倒退两步,然后就悄无声息的退出屋去,又对立在门边的林有和大鱼勾勾手指头,把人招到身边,一起站到院子里,远远的侍候着。
志远退出去了,海山也就上了炕,屋里没了外人,可以和老和尚说体己话了。
老和尚躺着,小声儿的埋怨海山:“好好的,你怎么把孩子赶出去了?远子对你那么恭顺,乖得都不像话,你还要咋样啊?”
海山蹲在老和尚的被窝前,背对门外,低低的哼了一声:“哼!容他在我面前晃荡,是为了好近身望闻其气色,便于为他调整药方而已,给他的配的药,有以毒攻毒的成分,非同小可,你以为我不怕?可看过了看清了,自然不许他再在我身边转悠,不然他还以为他已经修成正果,能得我原谅他、能重回家门了呢!”
海山话虽尖刻,表情却不凉薄,甚至对着老和尚,忍不住带点自得的微笑了:“不过,那臭小子,今天还行,在老子面前低眉顺眼不说,老子想要啥,他立马递上啥,我骂他是‘闲杂人等’,那小子也不敢支毛,乖乖的就退到院子当中去了。”
孩子对自己的态度,明显讨好,海山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呵呵……”老和尚也是个会看人眉高眼低的,当下热切的回应,对海山点头微笑,还故意凑趣,明里显摆自己,暗里拍海山的马屁:“我就说嘛,什么父子缘尽,气头上说说罢了,他是个孝心的孩子,你待他的好,他绝不会忘记!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在他心里,把你给比过去!刚才,你要肯略微给他些好脸色,只怕这会子,他已经早就扑你怀里了。”
跟着就借机劝海山:“海山啊,要不,就这么算了吧,你看孩子,明明是个在江湖上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可在你跟前,就和老鼠见了猫似的,眼睛都不敢错眨巴,看得人揪心啊!借我这糟老头子的病,你们俩父子就此重归于好,那你也再不用悄悄的找机会去偷看他了,可以直接给他把脉配药,再不用悬心了,多好啊。”
海山眨巴着眼睛沉吟了一会,明显老和尚的话,让他心动了,但终究还是轻轻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当目标推远,唯不气馁不松劲者,才有望达至顶峰,这也是对心性的一种历练,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还是按咱原定的办吧。”
老和尚没法,只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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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山走后,志远进屋服侍虚云,虚云先是不让,怕把病气过给了志远,志远坚持炕上炕下的亲手细心照料,让老和尚很是享了半天干儿子的福,志远还要老和尚放心,说自己会一直照料到他病好才会回长春去,把个老和尚感动得数回眼里亮晶晶的,忙不迭的叫小和尚,把他备的多种小吃拿出来招待志远等客人,还挣扎着坐起,叫小和尚把小食捧来,亲手抓了些最贵价的栗子酥和盐焗核桃仁,塞志远手里,非要志远吃。
海山开的方子,药效不错,到了晚上,老和尚发过汗又小睡了一觉,人就已经轻快多了。
约摸晚上八点钟的光景,虚云让志远扶自己起来,说他要下炕。
志远打量虚云是睡久了腰疼,或是要下地上茅房,便服侍老和尚穿好衣服,还给老和尚轻捶了一通腰背,然后才和林有一起,在炕下伸手,扶老和尚下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