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远惊讶的看着林有,当时虚云和尚说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林有没念过书,识字还是志远教他的,文化水平有限,长些的成语,就记不全了。
志远深深的看林有一眼,他的这个东青龙,文化水平有限,可眼力劲真没说的,自己刹那间的怨愤,都被他捕捉到了。
是的,自己当时,真的恼了老和尚。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那不是明摆着说自己确实是有杜海山说的种种不堪吗?这老面瓜,表面上骂杜海山榆木脑袋死不开面,心疼自己心疼得要死,好像和自己是一伙的,实际上,他和杜海山,才是一伙的!明知那些话刺自己的心,可还是一字不拉的为杜海山把话说了个全科!
志远略一沉吟,就回过了味,立即满脸黑线,质问林有:“你这话啥意思?只怕不是想说我对长辈无德,而是也想和我干爹似的,要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志远词严色厉:“莫非连你也觉得,我身上确实有浑河堡的那位说我的种种毛病,我就是那样的不堪?!”
林有有点犹豫,他知道若激怒了志远,会是个什么后果,那小祖宗,对自己的干爹都是说恼就恼,说走就走。
可忠言再逆耳也得说啊,那小祖宗,已经不再称杜海山是爹了,而是改口叫“浑河堡的那位”,虽然没恶劣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也绝对是个危险的信号,哥儿和老爷子感情深厚,林有不想志远气头上做出什么傻事来,逞一时之快,将来却又后悔。
才要张嘴,李阎王却一把按住他,瞪他一眼,那意思是:没看到那小祖宗已经急眼了吗,还他妈的往枪口上撞?
李阎王是真急了,虽然他刚才还在暗自得意,抢在林有前头上了车,位置靠里,捞到了这会子搂着哥儿的机会,可他真心不想林有又一次被哥儿一脚伸到一边去坐冷板凳,林有多才多艺,对哥儿赤胆忠心,也就只有他,能为哥儿从顺天爷那讨来续命的药,哥儿的身边,不能没有他!
“怎么会!”李阎王抢先叫道。
然后对着志远为林有辩解:“有哥昨晚,说老爷子太狠心,如此冤枉数落哥儿,心疼得掉眼泪。还和我们说,哥儿身上,怎么可能没有大义,哥儿做的英雄事多了,岂止是富锦!只是老爷子还不知道罢了。好些事,别说老爷子,连我们都不知道底细,可我们知道哥儿的为人,绝不是老爷子说的那么差劲!不说别的,就那舍命把自己的消炎药送给抗日军,哥儿就值得我们誓死相随!”
志远听了,眉毛一挑,对着林有,眼里闪动着危险的犀利:“什么消炎药?什么抗日军?你知道些什么?”
林有只能先回答志远的问题,压着声音道:“昨晚黑子回奉天前,看着哥儿胡蹬乱抓说胡话的难受劲,小声嘟嚷了一句:‘哥儿为了大义,为了省下那点儿能救命的消炎药,差点儿连自己的命都丢了,老爷子还这么冤枉人!’,当时我正端着水盆子进屋,黑子以为他说得轻,可我耳朵尖,听到了!事后,我问黑子怎么回事,黑子再不肯吐半个字,后来黑子走了,我们三个分析,富锦那回,哥儿不是说药掉河里了吗?那时我就觉得这事太妖,听了黑子的话,可算明白了,哥儿的药哪里是不小心掉河里了,分明是你自己的病还没好利落,就停了药,把药省下来给了别人了,而黑子是知情的,所以他才那么紧张,水都不喝一口就去火车站接郑家大奶奶给的消炎药。哥儿省下的药送给了谁?不用猜都知道,抗日军呗!日本人为什么对消炎药控得那么严,防的不就是这些药流到抗日军的手里吗!”
志远板着面孔:“没事别瞎猜!这事,以后不许再提!”
林有和李阎王相视而笑:“咱哥儿说不许再提的事,就是坐实的事!我们果然没猜错!”
志远没反驳,脸色缓和多了,还放松的把身子靠在了李阎王身上。能得几个心腹理解,并誓死相随,在这个时候,还是很暖心的。
不料林有却自己更正道:“李阎王刚才那话,不全对!我说的是,老爷子太狠心,如此数落哥儿。我没说老爷子冤枉哥儿。”
志远眉毛再度一挑:“你啥意思?没冤枉?那就是,我真的如浑河堡的那位所言,真的就那么不堪?”
志远眼里狠厉之色暴涨,可比他的眼睛更亮的,是林有的那双小眯缝眼!
他们坐的是有暖棚的大马车,车厢里光线并不是太好,林有双眼晶亮,勇敢的迎着志远的目光,眼里的坚定执着,深情勇敢,把志远看得心中一凛,骂人的话都已经冒到嗓子眼了,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哥儿,昨晚你烧得最厉害的时候,说的胡话里,叫了几次‘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你再不是我爹!’,还有什么‘你不是我爹,我恨死你’!”
志远听了一呆。
林有语气沉痛:“我不敢说老爷子有没有冤枉哥儿,因为哥儿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故意向老爷子邀功,是不是特想得到老爷子的赞好,只有哥儿自己知道。人在气头上,难免激愤,若觉得被冤枉了,为了报复,定下错的走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日后只怕是要后悔。我想说的是,请哥儿先把这些放一放,等以后静下心来,再细细的想,或者到那时候,会觉得自己,多少还真有那么一点点呢?”
怕志远难以接受,又忙不迭的补充:“就算有也没啥,人非圣贤,谁还能没点儿私心啊,老爷子定的调门儿实在是高得离谱,简直就不近人情,若真能做到,就没凡人了,全他妈的是圣贤!可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有什么办法呢?!他定的调儿,不只是难为别人,首先难为的就是他自己!请哥儿细想,是不是这个理,若想通了,或者,心里就会好受些,也就会不那么恨老爷子了。”
志远看着林有,眼神从狠厉变得委曲、悲痛,也渐渐变得温软,甚至慢慢有了感激之色。
哥儿果然是个聪明又识好歹的!
林有受到鼓励,继续道:“哥儿,老爷子真的不要你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不信!什么他是一个大夫,在路上见着不相识的人生了病,他都会给医治,什么他给的丸药,是给咱明心堂可能遇着的中了丹毒的孩子配的,这他妈的全都是瞎掰掰!老子敢打包票,那药就是他特意给你配的!我头回去见他,他压根就不知道我会去,可他早就配好了两瓶子药,宝贝似的收着,还为着曾经踢伤了哥儿的腰子,改了方子,加了些温补肾阳的药材!每回去他那里,他嘴里都说‘不准提那个畜生’,可我和别人说到你的事的时候,他总支楞着个耳朵,或是装模作样的路过路过再路过,生怕少听了一句半句……”
听着听着,志远的眼里,慢慢的,就有了水汽。一时间,百种滋味在心头。
志远眼里的水汽,可不全是因为海山,也感林有对他的情义,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想方设法拉拢自己和爹爹,这是真正的知己!
“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你再不是我爹!”
这是自己病中的胡话,也确实曾经是自己气头上的心里话,可当那股子怨怒之气过去,冷静下来的时候,志远心里明白,自己对海山,仍旧不舍。
昨晚,心塞、绝望、高热下头痛欲裂、像被人掐着脖子似的喘不过气,自己就像是个在苦海漩涡里打转的人,是那个李熙要杀爹爹的梦,让他大叫着“不要!”,才突然的就从苦海里挣脱了出来。
醒过来的那个时候,志远就已经知道,不管自己心里对杜海山有多么怨恨,对杜海山这个“爹”,自己心里,仍旧不舍。
既然不舍,就不能这么死了,得活下去,护“爹”的周全!所以志远的态度,突然就有了转变。
林有说不相信爹真的不要自己了,细想想,还真是呢,不然,爹干嘛鬼鬼祟祟的,让庆开心刺探自己在奉天的行踪,然后远远的、偷偷的看自己?
志远又委曲悲愤又懊恼惭愧,爹爹仍关心自己,可那又有什么用!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无利而不往的小人,有些许义举,也是功利心驱使,沽名钓誉,想博取他的青眼。
委曲悲愤,是觉得自己真的没爹说的那么差劲,更没丑表功,很多事情,特别是冒死相助红地盘的抗日军,自己和人说了吗?爹爹压根就不知道!懊恼惭愧,是志远不得不承认,海山真的是看透了自己,自己还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是想邀功,在大丰厂一事上,每当想起火烧大丰搞得轰轰烈烈,就在幻想海山如何的称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