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远专心低头帮爹搓按着脚板,没留意到海山表情的变化,还笑劝他爹:“爹,您和春婶子把喜事早点办了呗,爹正当壮年,身子又这么好,三年抱俩,不出几年我就弟妹成群了,到时咱老杜家,还怕什么人丁单薄!”
海山哼了一声:“滚犊子!我和你春婶子说过的,必然等我给你娶了亲后,才娶她,我杜海山,啥时说话不算话来着!”
志远小时候,海山想娶赵一春时,志远特别的拧巴,不想有人和他分享海山的父爱,哭着对海山说:“爹爹,就这样一辈子不好吗?爹是我一个人的爹爹,我是爹爹一个人的儿子,我只有爹,爹只有我!”,海山当时一心只想着娶赵一春,斥责儿子是在说傻话。
到后来,志远为了救海山,把自己卖了,海山知道后,心里痛抽了,他铁了心,要遂志远这个心愿,在他成年以前,绝不再娶,让孩子有个开心的童年。在出发去找被人拐走的志远之前,海山与一直倒追他的赵一春约定,将来要等海山给志远娶了亲后,两人才结秦晋之好。
志远闻言抬头,满眼感念。
海山弯腰拉志远:“好了,别按了,把水倒了,上炕来,爹有话对你说。”
到志远上了炕坐好,海山认真的叮咛道:“远儿,现在日本人到处搞大检举,天天都在抓人,爹参加过江桥抗战,虽然眼下没有失风的征兆,但有些事也要先交待清楚了我才放心。我给你新配的丸药,两大瓶,有百多粒,在家里五斗橱的最上格,里头蓝皮面的套子里,放着爹这些年给你配丸药用过的所有方子,你身上的丹毒,如果爹不在,吃了丸药还压不住出现上亢时,你就得赶紧出关去找你祖师爷爷救命,记住了吗?”
“啊?!”志远惊得瞪大了眼睛,海山这话有交待后事的意味,志远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爹爹一定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危险!
那么,危险来自哪里?
志远马上想到的是,一直总盯着爹爹的曹二虎,还有就是杜家的世仇、浑河堡对杜家一直包藏祸心的钱家!
奉天警署特务科的曹二虎,这人不但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帮日本人做尽了欺压同胞的坏事,还狗鼻子贼灵,海山和庆三爷庆文秀是生死兄弟的事一直被他抓着不放,曾亲自当面逼问海山,有没暗中参与庆文秀的队伍参与了江桥抗战,若非海山谨慎且有一定的威望,只怕是早就被他捕到牢里了。被庆文秀被通缉后,曹二虎更是在海山身边打下了一个钉子——给与杜家有世仇的浑河堡破落户钱益三起了张特务联络员证,让钱益三帮他专门盯着海山的一举一动。
而钱家,其老家长钱串子,是海山的爹被土匪三江好绑票时的“花舌子”,因太过贪婪,间接导致海山一家被人灭门,而海山为家人报仇,不但灭了三江好,也杀了钱串子,割了他的脑袋!钱益三是钱串子的大儿子,一直想找出海山参加过江桥抗战或是和通缉犯庆文秀有暗中来往的证据,以期弄死海山,被志远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如今,钱家是钱益三的大儿子当家,这货在钱益三“失踪”后,也获曹二虎给了张特务联络员证,任务和他老子一样,盯死杜家!
志远伸手抓住海山的胳膊急问:“爹!是不是有人——”
“没人!”海山立即打断孩子的话,表情严肃:“你要记住爹说的,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就算是死,也决不能当汉奸帮日本人做事!”
跟着海山就心疼的把脸都吓白了的志远揽入怀,拍着他的背:“爹这是预防万一,眼下真的没有什么不好的苗头,你别自己吓自己!但如果真有那一天,你要记着打小爷爷和爹爹教你的道理,做个顶头立地的男子汉!”
当晚,志远是在海山给他推背时入的眠。
志远以前落难时,曾被古蝎子在他背上烙了一条几乎满背的蝎子烙印,那烙印疤痕,可是看得海山的师傅都摇头的,说好好的孩子,废了!因疤痕牵拉,以后再弯不下腰。
可海山就是不信那个邪,等孩子病情稳定,背上的毒疮收口后,每一个晚上,在睡前都坚持,让志远,保持牵引背部皮肤的弯弓姿势,枕着他的胳膊睡下,而海山,则以松节油帮志远推拿背部,每晚至少两刻钟的时间!三年如一日!多少个夜晚,孩子已经呼呼入睡了,海山仍然顶着睡意勉力坚持,硬是用他的一双肉掌,用三年温柔的推搓,把孩子的背皮软化拉长,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的努力,愣是让孩子能自由的重新弯下腰!
后来,志远追随李熙离开了海山,可每次回家探亲,海山仍会为孩子推背,这不仅是巩固成果,更是因为背部俞穴多,推背能帮体弱多病的孩子强身健体!
志远本不想睡,一直想害爹爹的钱益三已经被他做掉,他想从爹爹嘴里套话,看是不是又有人想对爹爹不利,可不知是自己太累了还是爹爹推背推得太舒服,志远只觉得脸皮子有千斤重,不一会就顶不住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心里始终存在的那一点挂念,让志远在梦里也一直挣扎,终于醒了过来。
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铺盖与平时的不同,让志远立即想起这不是在李熙家自己的房里,也不是在学校宿舍,这是在熙德堂旧址,他和爹爹在一起。
伸手一摸,身边没人!志远吓得一咕噜就爬了起来!
熙德堂作为民居时是没有电灯的,被志远买下作为熙德堂的办事处后,才花钱装上了电灯,志远拉亮电灯,眼一扫,炕上除了自己的铺盖,边上还有爹爹的铺盖,炕桌上,还放着爹爹的旱烟具,可爹爹人影全无!
爹爹哪去了?茅房?
志远抓起件衣裳,边穿边往门外跑,脑子里想的是,如果院子里也找不到人,下一步怎么办!
院子里,没有!茅房,也没有!
志远正要去胖子房里叫人,突然就见亮着灯的房里,有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眼熟!
志远跑回房里,就见他爹正在解衣扣。
海山瞅他一眼,就没事人似的边继续解衣扣,边数落他:“半夜三更的,你在院子里疯跑啥啊?”
志远呆了呆,爹爹回屋,为什么自己完全没有看到?!
“爹,你刚才上哪去了,你不见了,吓我一跳。”
“还能上哪啊,睡不着,烟瘾又起了,怕在屋里抽,你肺不好熏着你,就到外头抽烟呗。”海山张口就来,说得顺溜。
志远看了看还放在炕桌上爹的旱烟具,心说爹你逗我呢,烟具都没拿,抽的哪门子烟?!
海山瞟一眼炕桌,面不改色心正常跳:“结果出了门子,才发现忘记拿旱烟袋了,回来拿怕吵醒你,就干脆在院子里做了一段松静功,放松和入静好助眠。结果就看到你在院子里疯跑,我还以为你是尿急赶着上茅房呢,原来是在找我!”
海山嘴上轻松,心里可不轻松,刚才差点就露了馅!海山与庆三爷有他们自己的信息交流方式,刚才他是去约定的地方,取庆三爷留给他的简信,并留下他给庆三爷的简信。要不是回来及时,都不知怎么自圆其说。
志远心里不信,抽烟?披上衣裳门口一蹲抽就是了呗,用得着服装整齐?衣扣全扣严的?
心里不信,嘴上可不敢言语,走过去从炕桌上拿起旱烟具,准备给他爹装一锅子烟。
海山本想按着孩子,不让他给自己装烟,可想想又改了主意,脱鞋上炕坐好,准备好好的抽上一口。
这或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享受孩子侍候他抽烟了,他是真的珍惜,和孩子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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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9月12日,周一,上午近9时,时为伪国“国务院”办公地的长春老道台衙门前,明显比平时加强了保安,日本政府已定9月13日正式开始向东北武装移民,移民按军队形式编组,发给武器,实行边耕边战,这天在“国务院”有个专门针对此次移民行动的协调会,参会者包括关东军和伪国的多名军政要员,前天晚上在李熙家作客的满铁总裁内田康哉,亦在其列,他这次到长春,就是来开会的,去李熙家作客是顺便。
衙门前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闲杂人员早就被驱离,所有进入衙门的人和车都要接受检查。
内田康哉的座驾驶到门前,因为要检查后才能放行,前面还有好几辆车堵在前面,内田康哉有些不耐烦,刚想抬腕看看表,坐在前面的助理忽然指着倒后镜惊叫起来,内田康哉一惊,因为他助理叫的是:“要撞上我们了!”
几乎是同时,内田康哉听到了从他的车子后方传来的汽车马达的轰鸣声以及急刹车的尖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