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远再见到张建新,是周三了。
张建新和三个重犯一起,从特务机关牢房里押上一辆大卡车,准备押赴刑场枪决。
整个行动组的学员全部随车,这次枪决就由他们来执行,森田说要借此让他们“练练杀人的胆”。
四个犯人全都皮开肉绽,半死不活的,除了张建新腿脚没有骨折能自己走,其余三个犯人,全部腿骨胸骨多处骨折,要学员们抬着上车。
而张建新虽然能拖着脚镣慢慢的走,身上也是血迹斑斑,一步三摇。
他的脸是肿的,右眼眶被打暴了,半边脸都是青的,脸上头上多处结着血痂。
志远听说,张建新一口咬死,他是本着一个记者的良心和“有闻必录”的精神,想对放马沟事件的真相进行报道,报社不敢刊登,他就自己找人印传单。他的招供细节清晰并有证据支持,但森田仍然对他严刑逼供,要他坦白其背后的“组织”,逼问他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因为张建新为高官之子,怕打断手脚会不好看,所以森田没有压他老虎凳,而是上了电刑,可却再没从他嘴里,掏出半点新鲜的东西。
张建新“罪行严重”,原本可以不用死,可他“执迷不悟”,拒不公开“悔过”,且对日本国和满洲国充满“刻骨的敌意和仇恨”,而他的那位高官父亲,又“大义灭亲”,划清了和他的界线,所以特务机关决定将他秘密处决。
在从牢房到院子的走道上,张建新自己踩到自己脚镣上的铁链,摔了一跤。
一直跟着边上的志远,心有所感,感觉张建新是自己故意摔的这一跤,他是想自己上前扶他!他在创造机会!他有话要对自己说!
之前,志远很“自然”的排在学员队伍的适当位置,得以和三个同学,一起进入到张建新的牢房,给张建新锁上手铐脚镣,志远以张建新的裤子上全是受电刑后失禁的屎尿、太熏人又不好看为名,提议去取条裤子来给张建新套上再上脚镣,一起进去的几个同学都附和,按要求他们一会必须两人夹一犯的在车上看押人犯,这么臭谁受得了啊!
在几个同学蹲在地上,给躺在地上的张建新套裤子上脚镣的时候,志远瞅准机会,站在几个同学的身后,先向张建新抛一个眼色,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做遮挡,面向张建新,用手指在自己胸前,划了大半个圆,然后满怀敬意的,悄悄的,对张建新微微一躬。
那大半个圆是“C”,李纯的名字缩写,志远想表达的是:我替大姐李纯,谢谢你!
志远分明的看到,张建新的眼睛,亮了!说明张建新明白了他的意思,收到了他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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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跌在地上的张建新,志远心如电转,要不要过去扶?张建新要对他说啥?
想起刚才自己在胸前划的那个“C”,志远突然就懊悔了!
那表示自己清楚明白,李纯参与了这次政治传单事件,张建新并不知道自己是由曾见过他们同在夜里出现,推理出李纯和他是一伙的,那么,刚才替李纯向张建新表达谢意,自己则向张建新传达了一个错误的信息,那就是:自己是李纯信任的人!张建新有话要说,那不是要对他李纳李善德说的,而是有话,要通过他,告诉李纯!
志远好生懊悔!明明知道要“守拙”,却还是冒险向张建新表达谢意,这个危险的举动,很有可能让他卷入张建新李纯他们的“组织”活动,从此,麻烦不断,甚至有性命之忧!
志远稍一犹豫,张建新就已经被人拖起,一边一个人,夹拖着他往前走。
志远心里又难过又不安,他刚才想上前搀扶,可他到底还是没有行动,边上全是同学,其中还有很多日系的同学,都是学特工的,眼睛都毒着呢,何况这种情况下,也没可能说得上悄悄话。
刑场是一个山边,秋风萧瑟,落叶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舞,最后一头栽在地上。
四个重犯,只有张建新昂然的站着。
面对已举起的枪,张建新突然开口:“我有话要说!”
森田连忙手一摆,站成一排举着枪的学员们就放下了枪。
森田走到张建新面前:“你有什么要说的?如果坦白交待,有重大立功行为,我们会重新考虑对你的刑罚!”
张建新瞥他一眼,就转而看向那成排的满系学员,字字铿锵:“死生事大,谁不怕死?我要说的是:我也怕死,可我不后悔!我舍生取义,只为光复河山,何悔之有!”
“八嘎牙路!”森田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跑回行刑队边上,举起手指指张建新,用日语吆喝瞄准准备。
行动组学员十四人,十四条长枪,一起对准了张建新。
志远也举着枪,瞄着,等待着森田的指令,他已下定决心,一会击发时,把枪口悄悄的抬高半寸!他知道张建新今天必死,他没有办法能救得了张建新,可他绝不愿意,在张建新身上,留下他击发的子弹!
面对枪口,张建新微笑了,他分明看到,志远的脑门子上,亮闪闪的,那应该是沁出的细汗,而志远的眼里,有一层淡淡的水汽。
“善德,愿你出污泥而不染!”张建新在心里默念一声,才待再看他一眼,只见森田高举的手臂,猛然向下就是一挥!
一阵枪响,张建新被排枪的冲力,冲飞后仰,倒在了地上,很快就浸在了他自己的鲜血之中。
行刑后回到特务机关,小休时,志远问同学要手纸,说要上厕所。
厕所里的厕格里,志远一边和隔壁厕格里的同学说着闲话,一边装着用力在憋条,等确认边上的同学拉好出去了,志远迅速的,把张建新临死前说的那些话,用随身的钢笔,写在了手纸上。
志远看书,几乎过目不忘,他已养成习惯,要记的东西,如果写出来看几遍,会记忆得很深。
志远相信,张建新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就是他想通过自己,带给李纯的话,还有三天,他才能回家,他一个字都不能忘记!
志远的眼睛在那些字上扫了几遍,强记完成,就把那有字的部分,用口水濡湿,无声的团成团,然后放进嘴里,嚼碎吞进了肚子。
终于捱到了周末,放假回家。
志远又见到了李纯。
李家表面上一切正常,晚饭的饭桌上,李熙和夫人也是和风细雨的说着家常,还不时的给志远夹菜,说他在特训班里肯定是没好伙食,人都瘦了。
可志远知道,李熙与李纯之间,肯定已经有过狂风暴雨。
吃过晚饭,志远到李纯的房间,向大姐“借书看”。
李纯和志远的姐弟关系,一直很好,志远穿的用的,很多是李纯从英国带回来给他的,志远那个Burberry牌子的书包,就是李纯给他的,那个书包,被李阎王掳走的那一晚为救李阎王出坑割了背带,李纯又把自己很喜欢的一个牛津包,给了志远做书包。以前姐弟俩一起出去应酬时,李纯也总管着志远,不让他喝酒抽烟,在筵席上,也总挑些对身体有益的食物给他吃,很有个大姐姐的样子。
志远进了李纯的房间,指了指门。
李纯会意,姐弟俩默契的一个在门口、一个在窗边,张望了一会,确认无异常,关好门窗,聚在了书桌边。
“姐,为那件事,老师没骂你吧。”
“骂倒没有,但磨了我一个晚上!”
李纯对志远很是埋怨:“我说了,对爸要严格保密,你怎么告诉他了,害得我被他逼问了一晚上,就差没严刑拷打了!”
志远眼里带着歉意:“姐,对不起!不是我轻诺,而是我思前想后,觉得只有让老师有所准备,才能保姐的平安!森田手里,就没有撬不开的嘴,张建新硬气,自己全揽下了,并且没有任何破绽,这是意外。”
李纯点头:“姐明白,姐也就是那么一说。这事要换我,也会像你那么做。善德,这次虽然有惊无险,但我真心的,谢谢你。”
“那,姐,你是怎么和老师说的?”
李纯故作轻松的一笑:“实话实说呗,你也知道,我们那个圈子,对建新调查养马沟事件的事,一直都蛮关心的,有一天建新和我说了真相,我气不过,他说他要散发传单,让大众知道真相,我一时脑热,就说帮他散发。结果那一晚,竟然就那么巧,让你给撞见了。”
“这是实话?”
“当然!”
“老师相信?”
“你说呢?”李纯双眼看定志远。
志远避开了李纯的目光:“只怕老师不会相信。但我知道,老师一定宁愿你说的,是真的!他肯定希望这是你的一时冲动,偶然的参加,而不是你和张建新处心积虑必须完成的‘任务’。”
李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严肃的看着志远:“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