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远听了,默然半晌,问李熙:“那,老师,熙德堂的花,摆吗?”
明天就是周一了,李纯是否正常回部里上班,志远和她约定,让她去看熙德堂二楼窗台上,是否摆出一盆玖瑰花。
李熙沉默了好久,看得出他对于这事是多慎重。
“摆!”李熙终于从嘴里,吐出了这个字。
晚上八时许,熙德堂的二楼。
志远亲手将一盆玫瑰花,摆在向街一侧的窗台上。
这盆花,捧在手里时,感觉格外的沉重,因为它事关李纯的生死。
志远看着那盛开的花朵,心里五味杂陈,他相信李熙的能力,也相信李熙的判断,李熙是个家庭主义者,在他眼里,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他的家人,志远相信,为了保护李纯,李熙会无所不用其极,而如果李熙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他决不会让志远来摆这盆会召回李纯的花。
志远判断,在森田贞男的身边,有李熙的眼线!不然,他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张建新招供的细节,并认定这是真切的,而不是森田为他设定的陷阱!
志远又一次深切的体会到,自己虽然追随了老师五年,但老师身上,还有很多东西他得虚心的学习!
他的老师,岂止是善于笼络人心,他那提前织网、谋划布局的功夫和眼光,更让人心折。
以前,每当他遇险或为难,老师总能给出一个相关领域的“朋友”,助他化险脱难,这已经让他心生崇拜,而如今发现,在森田贞男那样的老牌特务的身边,竟然也有老师的人,这简直让志远震撼了,也让他又一次感觉到了李熙的可怕!
而大姐李纯,也绝不简单,昨晚离开李家的时候,李纯只让志远,用李狗剩的黄包车送她离开李家,她要去哪里,之后如何才能联系上她,都绝口不提,如果明天早上,约定的盆花,不出现在指定的窗台上,志远都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李纯。
志远甚至相信,到了明天早上,来看窗台上有没盆花出现的,也必然不会是李纯本人,她一定会设法让别人替她观察,以防中伏。
这完全就是一名受过训的特工或是间谍的作派!
李纯说,她帮张建新发传单,只是出于对于无辜死伤村民的同情和对日本人的义愤,志远感觉,远没那么简单!李纯背后,很有可能是有组织的!只是不知,李纯加入的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是姓国还是姓共!
志远摆好了花盆,回身和跟在身后的林有耳语了几句。
林有听着志远的叮嘱,不住的点头。
志远将目光投向了窗外,夜幕下,窗外鳞次栉比的建筑,像一头头蹲在夜色里的野兽,他知道,那个李阎王李狗剩,正隐身其中,如果他走出熙德堂,那块狗皮膏药,就会幽灵一般,拉着他的黄包车,在自己的身后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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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小巷昏黑的死角位,放着一辆黄包车。
志远的手下大鱼戴马华,悄悄的向那黄包车摸了过去。
大鱼没有用亮子,也判定出,这是李狗剩的黄包车,只是这会子,车边并不见李狗剩的影子。
大鱼在车边转了转,突然一个助跑,以不可思议的轻灵,跃起用双手攀住了墙头,将身子挂在巷墙的边上,跟着轻轻一纵,身子就上了墙头,悄无声息的张望了几眼,对附近几个能观察到熙德堂堂前巷子出口的地方,就已然心中有数!
很快,大鱼就出现在隐身在高墙黑影里的李狗剩的面前。
李狗剩向来目中无人,但有本事让他心服的除外,而林有和大鱼,正在这“除外”的范围里。对于林有和大鱼,李狗剩心里把二人当是朋友,李狗剩感激他们对自己的容留,珍惜他们之间不打不相识的友谊。所以,大鱼能近李狗剩的身,在他面前说上话。
“李二爷,哥儿让有哥炒了几个菜,叫我来找你,请你进堂里喝酒。”
临进熙德堂前,大鱼回身,小声对跟在身后的李狗剩道:“今天哥儿,两个眼圈子全是黑的,估摸着昨晚一夜没睡,一会子的酒,你能不能悠着点,长话短说,好让哥儿早点回去睡觉?”
李狗剩深深的看大鱼一眼,郑重点头。
大鱼难得的,给了他一个友好且有温度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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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德堂会客室的小饭厅里,志远和李狗剩两人对酌。
“昨晚的事,谢谢李二爷!”志远举起了酒杯。
昨晚,志远上了李狗剩的黄包车,在路上,李狗剩问志远,为何如此急忙,自己能帮他什么。
志远只有一个字:“快!”
李狗剩再没一个字的废话,脚下生风,就一溜小跑起来。
在离李府不远的地方,志远叫停车,李府李熙的几个亲随都是人精,志远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和李狗剩交往,往日李狗剩讨好志远,拉着空车一直跟随,最多也到这里就要回转。
志远下车正想往李府奔,李狗剩突然出手揪着他的胳膊!
外人看着只当是讨车钱,可李狗剩说的却是:“哥儿,我不知你有什么事这么急,我只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见志远不作声,李狗剩又加一句:“不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只要哥儿开口!老天在上,这是我的真心话!”
志远看着他,言简意赅:“可能会掉脑袋!”
“我不怕!”
志远再一次深深的看他一眼:“要绝对保密!”
“我会永远让它烂在肚子里!”
昨晚,李纯悄悄离开李府时,在李府后门早已等在那里并载李纯飞快的离开了李府的黄包车,车夫就是李狗剩。
听得志远向他道谢,李狗剩痞气的一笑:“这一回,熙德堂里会有阎王殿了吧?”
见志远不说话,眼见得会再一次被当面拒绝,李狗剩叹了一口气:“得!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不让说志远还偏要说:“熙德堂里,永远不会有阎王殿!我知道这话伤李二爷的心,可我不想李二爷还总存不切实际的幻想。”
李狗剩端起已经送到嘴边的酒,没喝,气愤的把酒杯往桌上一墩,脸就黑了。
志远却不管,擎起自己的酒杯,高高举起:“这一杯,谢李二爷昨晚的相助,我干,二爷您随意!”
说完一饮而尽!
李狗剩黑着脸斜着志远,完全没有端起酒杯的意思,冷场了一会,李狗剩突然问:“哥儿,昨晚,你为什么信我?你就不怕我……”
李狗剩没说下去,却在嘴角挂起了不怀好意的狞笑!
志远自信的一笑:“不怕!那一晚在大鱼丈人家,你明明都说了,不能手里没个捞梢,可你却没有把我抓在手里当人质,而是放我出去,把你自己的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用你的命来相信我,那我,为什么不敢也用自己的命来信你?!”
李狗剩脸上的坏笑,顿时就僵了,死死的盯着志远,喉结上下蹿动,最后是一言不发,端起刚才墩在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李狗剩又感动又悲愤,这是多么的知心,又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可他娘的,这小王八蛋,和自己都已经到互相以性命相托的份上了,还就是不肯收他!
他想骂人,骂天骂地!他李阎王天不怕地不怕,却被这个李善德,克得死死的!这是自己作孽太多,老天派他来收自己么!
志远拿起酒壶,替二人又满上酒。
这边酒壶还没放下,那边李狗剩就已经拿起志远面前的酒杯,一口就帮他给闷了:“有话就说吧,酒你就别喝了,伤身。还有,长话短说,我好早点送你回去歇息,也不找个镜子照照,那眼圈子,和墨染了似的!”
志远自嘲的一笑,夹一筷子菜进嘴,问李狗剩:“李二爷,我想问问,你这狗剩的名字,是小名吧,你爹娘,就没给你取个大名吗?”
提起父母,李狗剩眼神一暗:“我爹倒是说要给我取个大名的,他说了,要找个识文断字念过大书的,给我起个好名字,只可惜,他还没找到这么个人,就先被人给害死了。”
李狗剩看志远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哎,我说,既然今晚这酒,你是为了谢我,那你能不能别再李二爷李二爷的叫啊?那多生分!那晚,你叫过我一声李大哥,我听着特别舒坦,你就不能改叫我李大哥?”
志远没有接茬,不回应明显就是不答应。
李狗剩不禁烦燥:“哥儿,我就那么不让你待见?!”
志远冷下脸:“我就不明白了,你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还一门心思的寄人篱下,图个什么?!”
“开心!”
李狗剩猛然的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李狗剩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好一会,把面前的酒又一口闷了,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空酒杯,语气里竟然带着一种幽怨:“人生在世,不就是图个开心、图个有人关心你、有人明白你吗?钱是不会关心你的,名也不会明白你!”